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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烟往事(三)
却谁知生亦难生,死亦难死。
漫无人烟的大地上,那辆镶金嵌宝的马车仿若从天而降,华丽的绸帘被一只好看的手轻轻挑起,眉目如画的一张脸就这样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对他伸出手,朱唇轻启,声音好听似琉璃撞玉:“上来。”
他终究是没有力气起身,还是赶车的马夫将他抱了上去。
僵硬地匍匐在面前人的脚边,这姿势屈辱又卑微,但身下软软的缎子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他贪婪地用面颊蹭了蹭,渐渐舒展开蜷缩着的四肢。
身前的人递过来一个水壶:“用我喂你吗。”
他摇头,颤巍巍地接过来,囫囵吞了一口,滚烫辛辣的液体顺着食道滚了下去,原来是酒。他强忍着想要咳嗽的念头,努力又灌了一口。
融融暖意渐渐溢满四肢百骸,他又活了过来。
起身,再拜,对着面前的人重重叩首:“多谢仙人救命之恩。”
“哈哈,他称我仙人。”还是那么好听的声音,对着一侧惊奇地感叹。却换来“啧”得一声,充满着鄙夷与嫌弃。原来车上还有第三人。
抬眼去看,仙人身旁还坐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少年,似乎与自己年纪相仿。但那一身锦衣华服,那骄矜自傲的气度,轻飘飘一个眼神横过来,让他顿觉自卑。他就是田边的泥巴,而面前的两人却是天上的明月。
“你就不能和善点,这娃娃只怕比你还大点,说不定以后你得叫他师兄。”仙人又开口了,看出来他的窘迫,亲切又欢喜地为他解围。
“谁要做你的徒弟了,我又没答应你。”小少年气势摆得足足的,冷眉冷眼瞪着仙人,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
“啊,这样啊……”仙人眨眨眼,显得有些伤心,转念一想,忽而又笑了起来,“没关系,现在有别人可以做我的徒弟了。”
春水破冰一样的笑容堆满了他的脸,对着依然匍匐在面前的人极其诚心地问了一句:“他不愿意我做的徒弟,你愿意吗?”
他愣了一瞬,努力确认了半晌,才敢相信,仙人确是在问自己。截然不同的命运道路奇迹般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他激动地心头狂跳,压抑着自己不要被突如其来的好运砸得太过失态。
使劲点点头,立誓一般地说道:“我愿意,师父,我愿意做您的徒弟。”
“你怎么能答应做他的徒弟呢?”一旁的小少年突然焦急起来,语气里充满着对他错误选择的不解与紧张,“你知道吗,他是京里有名的纨绔子弟,程世伯因为他不长进都快要把他从族谱里除名了,你,你怎么能答应做他的徒弟?”
粉团一般的小人儿,因为太过急切,脸颊涨得通红:“你不能做他的徒弟,你不要被他骗了。”
“你这个小阿准,枉我这么疼你,你看,你一句要去渔阳泡温泉,我赶着这么远的路陪你一起去,这天寒地冻的,害我不能在家饮酒赏舞,你你你,你居然在外人面前说我的坏话。”仙人捧着他的小脸蛋,揉揉捏捏搓得他嘴歪眼斜。
小人儿努力从魔爪中逃了出来,不厌其烦地又叮嘱他:“你听到我说的话没,不要做他的徒弟。”
彼时,他还不知,眼前白雪辰星一般的人,便是名满京城的程家公子。
“京中有公子,潇洒美少年。瑾瑜高山质,临风玉树颜。”
那些年,长安城中的佳公子,让人一见心倾倒。
可这满城赞誉却换不来族中长辈的宽心。谁曾想到簪缨世族的程家却生了个离经叛道的不肖子孙。将至弱冠之年仍是不袭爵,不掌军,每日间只与些许同好饮酒作诗,放松享乐。
彼时,他更不知,那一直劝戒自己不要受骗的小人儿,哪里是真的为他担心,他只不过不愿有人与他分享他仰慕之人的关注罢了。
但不管彼时如何,他终究做了他的第一个徒弟。
后来的后来,他才知道,师父不愿受祖宗荫庇,平生最大愿望便是建一书院,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如此宏愿,随便换一人来说,都是让人感动涕零的一件事,但说这话的是程之敬……除了让人叹一声好笑,又还能说什么?
兴阳书院在最初的一整年,都只有他一个学生,还有……一群来垂涎他师父美貌的蹭听之流。
他觉得那些人虽然眼神不错,但是耳朵一定有问题,不然为何只能看见他师父外在的美,却听不到他师父内在的秀。
是谁告诉他,他师父只是一介纨绔,明明满肚子的学问。
但及至后来,他中了秀才,中了举人,中了进士,谢准却仍然一口咬定,是他天资聪颖,全无师父之功。是了,谁能想到,短短数年,做徒弟的连连高中,做师父的却仍是白身。
“师父若要参与应试,定能高中头名状元。”
那是哪一年,他与师父月下对饮,朦胧酒意中,胸中豪情万状,一挥手仿若天下功名尽在掌握之中。
却谁知一向神采飞扬的师父那一晚沉静得异乎寻常,他端着酒杯,满眼皆是他看不懂的情绪。
杯杯烈酒饮下,师父终于醉眼朦胧地说了一句:“阿游,你终究太年轻,我程家,钟鼎世族,倘若亦成了书香门第……件件好事都让你占全了,要置这天家于何地。阿游,从今往后,你要谨慎,再谨慎。”
却如师父所言,他终究太年轻,年少成名,志得意满,全然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只是教训来得太快了些。
那日,他眼见着闹市纵马者,面对因为自己的失误而受伤的人,不仅面无悔色更是举脚便踹,口口声声蝼蚁小民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热血沸腾,一把推开行凶者,扬言让他赔钱道歉。却生生受了迎面而来的一巴掌。奇耻大辱,他如今已是天子门生,功名在身,便是师父都不能轻易打他这一掌,更遑论这目无王法者。但这目无王法的人不仅打了他一巴掌,更是抽出了随身的马鞭一鞭又一鞭地招呼到他的身上。
谁说刑不上士大夫,那只是因为施刑的人不是天家的人。
他冲撞了陛下最疼爱的八皇子。
他清清楚楚的记得,最终是如何化解这高贵王爷的怨恨的。是他的师父,及时出面,拱手作揖,说自己教徒无方,情愿代他领罚,恳请王爷以观后效。
那一根金灿灿的马策生生砸了师父三下。最后八王爷丢下马策,声音朗朗似洪钟:“程公子虽然一直未袭爵,如今看来却也不是坏事,至少,你做人家的师父,为我朝培育英才还是很尽心尽责的。”
谢准曾给师父写过一幅字:“一身白衣传课业,无官无禄也风流。”
可他知道,在外人眼里清风霁月的师父,又有多少时候是真正的无挂无碍。
那根被八王爷丢下的马鞭,被师父捡了起来,挂在他的厢房里,师父叫他时时刻刻看着这根曾经给他们带来屈辱的物件,提醒自己,何为天,何为权。
窗外依旧烟雨蒙蒙,那些切身经历过的岁月,痛苦亦或欢喜再记忆深刻,如今不过一场梦境。前尘往事如此鲜活,但梦中那个对他微笑,教他诗礼的人却再也回不来了。
抬头间,墙上的那幅画好好的挂在那里,他突然不敢再去看,师父的眼神澄澈见底,不染丝毫尘埃。可他分明看出来,他在质问自己。沈游猛然起身,踉跄着走了过去,一把将画扯了下来,手指轻轻颤抖,张张合合间颓然低头。他终究还是下不了手毁了这幅画。
师父走后,风光无限的兴阳书院人去楼空,一夜之间,没人愿意与那个曾经给自己带来荣耀的名号再有任何瓜葛。程家全族皆灭,从此世上再无程之敬。
但那根消失了这么多年的马策怎么会平白无故的出现在刘主簿的手中。
沈游强迫自己从往事中抽身,逝去的人已然逝去,现实中的谜团却要弄清。
理了理混乱的思路,方才太过失态,一时情急便要刘主簿将那烫手山芋丢掉,现下想来,不说别的,单单龙纹,要是被有心之人看到,再寻摸出出处,衙门上下只怕都要遭殃。
赶紧让小童去传,千叮万嘱带好该带的东西。
刘主簿跑了这许多冤枉路,来来回回没个计较,如今县令大人一句话,还是得乖乖赶来。
不待他问,刘主簿仔仔细细交代了自己怎样发现不对,怎样着人去拿那店主,怎样找到“反贼”的随身之物品。尚算有些良心,没有交代出友人之子与“反贼”交情甚好,只说他受人蒙蔽,收了“反贼”些许银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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