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天下

　　京城很少下这样细密的雨。
　　它丝缕一般从天幕飘下，不急不缓，同刚被微风吹过的发丝一样温柔。初春的京城不似其他时节那样浓墨重彩，很随意地勾勒出的那一山一树，一水一草，一房一瓦。春寒料峭，燕子起的很早，翅膀掠过春风哗啦一下飞过。
　　当那月牙白的身影缓缓踏进我眼帘时，我不由赞叹：“风涧一水一少年，茹颜倾城倾芳怜。”
　　他撑伞走过，看他走过的人忘了撑伞。
　　刚从花市买到差季雏菊被细雨啄的不停点头，我望着白衣公子渐行渐远，直到雨水浸入衣衫时才反应过来。
　　突然觉得心中有粒种子破土而出，这是……喜欢？可胭脂楼的妈妈说过，我们这种人，最要不得的就是喜欢……
　　只是没想到，第二次见他是在胭脂楼里。
　　“妈妈唤宠儿上来给公子弹琴。”半晌，我只说出了一句话。
　　默默转身在屏风后摆琴，那袭白衣正与同行的玄衣公子交谈，举手投足间冰莲气质直泻而下，玄衣公子也很俊美，但和白衣公子同行却显的黯淡了。
　　埋下淡淡的苦涩，轻轻地弹唱，唱的是自己最拿手的曲子。虽然在他面前我只是个歌伎，但我依然想要表现一次。
　　“回廊一寸相思地，背灯和月就花影，白衣素纱明如玉，红尘莞尔不染泥……”
　　一曲罢了，我从屏风的镂空看去，只见白衣公子面容被倾泻下的黑发遮住了大半，正认真地喝着掌中一盅茶水，毫无其他反应，反倒是玄衣公子饶有兴趣地望向我这边，轻轻叩击木椅扶手。
　　“宠儿姑娘生的漂亮，曲子也弹得极好，不愧是胭脂楼的头牌美人，来这边。”听完我的曲子，黑衣公子稍稍调整了坐姿，边说边朝我招招手。
　　我慌张地站起来，不能违抗他的命令，只能不情愿地挪动脚步。
　　“我有那么可怕吗？” 玄衣男子笑了笑，伸手想要拉住我。我下意识一趔避开那大手，目光慌乱地落在白衣公子身上。
　　而他略带疑惑地回望我，我顿时有些尴尬，可张了张口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温柔的晨光透过镶着雕花板的小窗洒在他身上，映的他面容愈发秀挺。他打破宁静，礼貌地从嘴角绽出笑容，划下明显的距离：“姑娘是有何事要同在下说吗？”
　　“公，公子，你唤什么？”我低下头紧张的揪着衣角，半天憋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话落，我呆住了，玄衣男人愣了愣了，白衣公子执着茶杯的手也顿了一下。
　　　“在下，白衣。”一刻安静后，他抿了口茶，薄凉的唇瓣轻启。
　　“白……白衣？”
　　“嗯。”
　　黑衣男子眼里划过丝玩味：“叫宠儿姑娘过来的可是在下，姑娘不问问在下的名字吗？”
　　我这才觉得唐突，涨红了脸向他屈了屈膝：“是妾身失礼，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他唤白衣，那我，便唤黑染吧……”黑染低声笑了笑，颇有深意地看了白衣一眼。
　　闻言，白衣放下茶杯起身:“该走了。”
　　黑染耸耸肩：“无趣。”
　　白衣没有说话，对我颔首后离开。目光不由自主地随着他走，晃神间，那白色背影好似摇晃了一下。可定睛一看，还是那样挺拔，出尘不染。
　　谪仙一般的存在啊。
　　我从未这样看待过一个男子。在青楼这么久，男人在我心里只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沉溺在温香软玉里的货色。我并不知道还有他这样，独特到清晨在烟花柳巷来只为听一首曲的人。
　　妈妈过来，见我呆呆的模样，笑嘻嘻地说：“你看上那穿着白衣的小爷了？”
　　我面上一红，忙低下头：“宠儿不敢。”
　　“少贫，你们这心里有什么弯弯拐拐我还不知道？”妈妈用手帕轻扇我的头，“你可知他是谁？”
　　我疑惑：“谁？”
　　妈妈笑了笑：“当朝皇帝的弟弟，洛清王”
　　“是那个皇帝八岁登基起便久病不愈的少年？”我蹙眉，可王姓并不是白……那名字是假的？
　　“是了。”这两个字，妈妈说的别有深意。
　　细想也是。为何皇帝登基，洛清王便久病不起？为何十一年间，鲜有世人一睹真颜？这便是皇家。
　　“唉，你若想去看看便去吧，但要守好自己的心。”妈妈甩着手帕离开。我知道这话是对我出门的许可，也是提醒我身份的忠告。
　　“白衣，白衣……” 目送妈妈走，我细细咀嚼这两个字。突然缓过神来，朝远处还没完全消失的两点追去，撞翻了一把凳子也全然不知。
　　七弯八拐，眼见着他们进了一所不起眼的宅邸。
　　而我到门口时，大门早已关上。凝视着这座宅子，我仿佛要把它和它的主人烙在心底……也许今后再没有这个机会了。
　　不知站了多久，我正要离开，却听门里传来奇怪的声音。心下顿时一慌，发生了什么？白衣，白衣！。
　　四下巡视，发现宅子边有一棵大榕树。不管了，撸起袖子，四肢并用。
　　待到好不容易爬到院墙，我看见了此生难忘的一幕，每每回想便心如泣血。
　　柳枝抽芽，淡淡的绿在湿润的空气中若有若无，青石板被刚刚的雨水滋润，沉淀了风韵。
　　景物温柔如画，人物却刺眼无比。
　　黑染将白衣摁在在亭中树上，手锢着白衣的头，像猎人按着自己的猎物一样，将肮脏的嘴脸贴在他的面庞上。
　　竟是缠吻！
　　白衣缓缓闭上眼睛。
　　那个眼神我终生不能忘记。看似平静如水，但我知道，屈辱！——那瞳仁里埋着的，是刻进骨子里的屈辱和隐忍！
　　他就像一只白蝶扑闪着渐渐化为灰烬的翅膀，却无法挣脱死亡。
　　那时的我，狼狈地趴在别人家的院墙上，愣愣地看着——那个十几年来第一次走进我心里的公子以那样屈辱的方式被弄脏玷污……
　　死死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怕被发现，可是我却手上一滑，直直地跌进了院子里。
　　我抬起头来，就看见那黑染慢慢挪开自己的嘴唇，银丝从两人逐渐分开的唇间断裂。
　　黑染看着我，挑了挑眉：“哦？”
　　这次我的反应出奇的快。连滚带爬扑到白衣的面前，将他死死抱在怀里。泪水终于是忍不住了，决堤而下，一滴一滴接连不断地溶入面前人的三千青丝。
　　我双手颤抖着抚上那双薄凉唇瓣，寻着一角干净衣袖为他擦干净。
　　白衣，黑染，白衣，黑染！
　　心痛的无法呼吸。本以为他只是暂时住进了我的心，但此时我就知道了，这辈子，我怕是放不下了。
　　停下手里动作，我颤抖着用自己的唇瓣附上他的，他睁开了那双波澜无惊的眼睛。
　　我不予理会，只是缓缓地揣摩他的唇瓣，生涩地伸出舌头勾勒他的唇形，感触他纤细的唇纹，像是要烙进心里。他的唇那样凉，一如他的性格，也一如他的命运。捧着他的脸颊，献上此生第一个吻给自己喜欢的人，毫无情·欲。
　　痴缠一次，为你青莲风骨，举世无双。不够，再来。
　　痴缠两次，为这世事无常，世态炎凉。不够，再来。
　　三次，四次……
　　我机械地做着接吻的动作，心里念着：他是最无瑕的，一直都是，哪怕这般境地。
　　一遍一遍又一遍，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终于有了一丝起伏，他冰凉的手掌抚上我的面颊，另一只手轻轻推开了我。
　　我愣愣地看着他，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眶里掉出来，掉在自己的衣襟上，掉在他推开我的手上。
　　那只抚上我脸颊的手，此刻不知为何变得温柔，轻轻地将我面颊上的眼泪一点点抹掉。我不知道说什么，甚至不知道手脚如何摆放，黑染站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和他，没有阻拦。
　　白衣静静地凝视我几秒，手指拂过我的嘴唇，然后道：“别这样，我脏。”
　　——别这样，我脏。
　　他的语气平稳无波，却不知为何，让我从里面听出了痛彻心扉的苦涩。
　　我一把抓住那只手，那样冰凉，我多么想把它捂热：“不，不脏，不脏，你是最干净的，你怎么会脏……”
　　他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将手从我的手心里撤回，一言不发地掩上眼睑，长长的睫毛遮住了他眼睛里的神色，让我看不清他少的可怜的情绪。
　　黑染像是看足了戏，调笑地说道：“我的东西 ，宠儿姑娘可亲够了？”
　　如此轻浮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如同玩笑，这更让我愤怒。恨恨地看向他，天知我有多想撕碎这个男人，心和他这一身衣服一样黑的彻底的男人。
　　“他不是你的！他在忍耐你，他的心是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当今圣上也会屈服于他的气度！何况你。”我缓缓站起身来，努力的挺直自己的腰板挡在白衣前面，“你玷污了神明，就要有勇气付出毁灭的代价。”
　　“哦？”黑染的笑容更浓了几分，一只手背在身后朝我走近了几步，“这么严重？我真害怕呢。当今圣上也会屈服于他的气度？姑娘你可知，这话可是犯杀头之罪的。”
　　我坚定地看着他，尽量用上最冷漠的表情，虽然心里惧极了，但那还是被愤怒战胜：“那又如何？”
　　“宠儿姑娘这么有骨气，还真是让我喜欢呢。”他逼近我身前，一只手捉住了我的下巴，眯起眼，“你说，朕把她纳入后宫做妃子怎样？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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