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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出(捉虫)
“月亮出来了。”阿愚惊叹。
尉迟炽繁掀开马车的窗帷,雨后的风凉润如绸缎,挟裹而入。她按住纷飞的发丝,看夜空云气退散,冰轮乍涌。风仿佛他的怀抱,月仿佛他的皎洁,她忽然心痛地无法发声。
轻车简从,尉迟家的一切都不再存在,她只有一身,一婢,一仆,一车,一马而已。
长安逐渐远去。
甘露殿再遭剧变,韦晟已不想再在国都待下去。那些前日还在晋王府欢聚的人忽然义正言辞的嘴脸,简直叫人恶心。
晋王交于他的一部分兵权,他当然要牢牢把住。这也意味着,他应当尽尽感恩之情。王府已被禁严,他与几个心腹轻易避开金吾卫的巡逻,几个纵身飞入王府深处。里面人人慌乱,到处是压抑的哭声,还有几处刁奴已作反,闹得沸反盈天。
后园,月亮明晃晃映在湖水里,一个宽袍大袖深衣繁复的女子站在湖畔,头上的珠簪莹莹闪光。她正将一只足试探地伸入湖水,仿佛在试探深浅。
韦晟侧目,一个心腹忙纵身向前,顾不得嫌疑,先将人拖到岸边。
韦晟方走过去,叉手礼道:“王妃何必出此下策?”
那女子一摔广袖勉强站稳,抬起脸,非常清雅秀丽的一张面孔,此时眼中却只有坚决:“死不受辱。”
韦晟的眼光下移,她的手即刻下意识地护在小腹上。韦晟牵唇一笑:“王妃多虑。我了解李玦的为人,他绝不会为难这个孩子。”他望望远天,月色满空:“王妃一步下去,说不好就把大炎的下一个君王葬送。何以忍得?”
华衣女子微愕:“你是说……”
韦晟沉下脸来轻道:“是的。我以为,你们之前的协议不会变。王妃大约要忍死一时——”
女子怔忡一瞬,方笑了:“我明白了。”
韦晟和余下两名心腹出了王府,一个低问:“将军留下两人保护王妃,真知恩图报人也。只是,为何又要他们年后往西北报道?难道……”
韦晟垂目一瞬,“到时就没必要了。晋王遗腹子会被送往宫中,无需保护。而王妃……更不需要了。”
他策马扬鞭,往尉迟府去。两个心腹忙纵马跟上。
尉迟府的房契明明还未脱手,怎么已经门户紧锁?韦晟一脚踢开,提剑四顾,忽然感到心慌。他巡看一番,里面贵重些的紫檀家具,精致器玩,都没有动。但书房内的书籍,却大半已空。他知道,她已经去了。
他握紧剑柄,心中有种空茫的痛,缓缓缠绕上来。
她真的独自回蜀了么?
韦晟忽然发足狂奔,冲向深夜的大街,却见一人策马而来。他的护卫立即拔剑以待,那人近前下马,却温雅地一礼:“韦将军。”
是玉奴。他一身墨色襕袍,更衬得面色如雪,而左颊上深红的烙伤愈加刺目。他无视韦晟的目光,平淡恭敬道:“尉迟娘子会往蜀州青城山半月湖结庐而居,为蜀国夫人守陵。我受圣人之命,”说到这,他的气息不稳,眼圈发红,立即又镇定下来,“不得打扰,日夜守卫。圣人还有令,”他从怀中拿出一封密函,“韦将军平定西北焉耆之乱后,速回蜀州,重镇剑南,护佑川西和平。”
韦晟接过密函,凝眉不语。玉奴先翻身上马:“将军战事在身,请自便,玉奴先行一步。尉迟娘子已出城十余里了。”
两名心腹望向韦晟,他沉沉点头,二人立刻箭一般追踪而去。
玉奴俯身在踏雪骓上,风呼呼从耳边掠过。一个时辰前的一幕历历在目。他不敢哀求,只一再叩首:“玉奴不悔。即使再来一次,玉奴还是会参与皇后的设计,逼杀晋王。圣人,这就是帝王霸业,没人逃得掉。”
李玦长身玉立,决然望着远处,仿佛他的心已经在长安之外。
泪痕在玉奴细致优美的脸颊上微弱有光,他膝行向前,再一次整理圣人的衣袂。那枚仙鹤衔珠佩碰到他修长白皙的手指,那手指顿了顿。
李玦听到隐忍的呻吟才回过头,眼神默默:“你不必如此。”
玉奴方才将玉佩搁于金笼烛台内,然后,淬在脸颊上。他不语,又将玉佩在掌心冰凉了,用白丝帕子拭了又拭,方又膝行过来,把玉佩细细系回李玦身上,再度叩首:“玉奴一刻不敢忘圣人。此行,必不负重望。”
良久,玉奴几乎哽咽出声,缓缓退出。刚退到版门外,只听圣人道:“替我看着她,听着她,守护她。从此你的眼,就是我的眼。你的剑,就是我的剑。玉奴,多谢你了。”
说这话时,他站在高高的甘露殿丹墀之上,玉袍鼓荡,衣袂飘举,丝发纷飞,而一轮明月在他背后,静静绽放银光。
只有他知道,他是后悔了吧,后悔在最初的时候,为何不带着那个炽烈勇敢、狂逸多姿的女子隐退,放弃回长安的机会。
现在他还能给她什么?一座蜚短流长的牢笼,一个高贵的侍妾身份,一次次短暂的垂幸……
他的面容沉静,仿佛已经波澜不惊。
玉奴深深俯首,从此,你就要一人面对这孤寂如海底的宫殿,纷乱如地狱的朝堂,岌岌可危如针尖上棋盘的王朝。
请你珍重。
清凉殿中,宋华阳也没有睡,手内拿着一枚玉梳,猛一看,像是十分文雅,但月光照到的她的眼眸,里面分明有着静静的疯狂。
妙常跪在一边连连叩首,泣不成声:“皇后殿下,珍重玉体!来日方长,这已经是咱们的来日方长……再也没有人能争夺大统,圣人面前,也没有女人能与殿下抗衡……殿下请宽心!!”
月光映照在宋华阳乌缎般的发上,却逐渐有奇异的色泽,像是紫色,湿漉漉的,又像血……
妙常叩头出血,原来,皇后手中的玉梳是插发用的装饰,齿子颇尖锐,她却发狠不断梳着,竟将厚密发间的雪白头皮刮得鲜血淋漓。
宋华阳喃喃的:“为什么?为什么?我是为了他好,我做的一切都是因为爱他。我赢定了的,我姓宋的女人从不会输,我赢了,我将站在帝国最高的顶端,所有人向我俯首称臣。为何我不能赢得他?”
她忽然低下头,有些爱怜地对妙常:“我长得丑么?我的头发,身体,不美么?我不聪慧么?小时候,父亲就说,有了我,就不愁宋家不更上一层楼。可从来没人关心,我会不会觉得幸福?”
她忽然打了个寒噤:“幸福?这真是个让人呕吐的字眼。我都想起尉迟炽繁了,这该是她说的话。”
她丢掉玉梳,羊脂白玉上森森血色,从容站起,深吸一口气。
“我是宋华阳,我已经得到了一切。”甘露殿那人的身影一闪而过,仿佛一把利刃插进她的胸膛,她微微晃了晃:“我得不到的,终于别人也得不到。”
挹翠宫中,潮湿而黯淡。宫人惯于拜高踩低,圣人虽然从未惩罚郭氏,然而其家族的落败使她已如弃履。尽管前些时,皇后才送来了升格的懿旨,但在圣人的冷漠下,一切更像个笑话。因此,郭昭仪被克扣过的份例,用来讨好各路宫人还不够,更遑论让自己高贵地活着。
此夜她也无眠,蓬着头发竖耳听着外头的动静:“楚云!楚云!你去听听,皇后怎么样了。她要是死了,我更没依靠!圣人……圣人已无掣肘,会不会即刻杀了我父亲?会不会立刻赐白绫给我们?楚云,怎么办?”
楚云正大刺刺坐在胡床上,据案大嚼,面色麻木,木案上银丝碟内散置着些糕点:“怕什么?死也要做饱死鬼。依我看,还不至于,为什么,因为圣人早已把你忘了!就像忘记去踩死一只蚂蚁!”她忽然暴怒地把糕点一挥而下,撒了满地:“还不如杀了我们呢!在这地方,”她的眼珠缓缓轮过已有些鄙旧的茜色纱帐,描花窗纸,仿佛看到它们落满尘埃的模样,越是娇贵的东西,越不经用,“被人遗忘,还不如死去……”
郭昭仪被她这一怒弄得反而有点害怕,不敢再使唤她出去打探,只瞧着地下挼着裙带嗫嚅:“你别把吃的弄得到处都是,会不会有老鼠啊?而且,明日洒扫宫女来了,背后又骂你……我们。何必多事。”
楚云不怒反笑了,更发狂似的连银丝碟子一起掼到地上去。
皇宫远了,出了长安城,踏雪骓很快就追至郊外,黎明将至,松涛阵阵。玉奴不用内力都可以清晰地听到前方驽马驾着车辆的声音。
他放缓下来,一路相随。
炽繁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不躲不避,平直地用最近的路线赶往蜀州。夜宿投店等等,也都格外顺利,不但不曾遇见焉耆游兵,连个打劫的毛贼都没有。
阿愚咬着胡饼,把店家送来的酥酪吹凉一凉推给炽繁:“你有身子的人,这么折腾就算了,可别饿着。这一路什么好就吃什么,我有钱。”
炽繁端起来一气就饮了:“好喝。”
阿愚看她那样子,垂头嘟囔:“怪了,这时候也没个鬼来追追你。”
炽繁举目四望,繁华的街市,深郁的丛林,仿佛总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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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抱亲爱的你,一直陪着我~写完这章,外面是燠热的夏天,才下过一点雨,不知怎么有点荒凉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