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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巳
书中日月长。
炽繁调息两日后,工楷写了两首拜谒诗,投到新任崇文馆学士白乐天门下。白学士出身诗礼簪缨之族,又曾中解元,一生目在以文载道,对“女校书”之事,本是当笑话看待,只道圣人年轻,宠爱女子到了罔顾常理的地步。不过,只要无干社稷,无非帝王风流佳话而已,因此他不阻止,也不预备支持。
然而收到这诗,他将纸笺拍在案上,立即取了笔墨写定文书,请尉迟炽繁即日来崇文馆就职,并升一等。
一旁门人看着道:“凭它什么好诗,也不过是个女子做的,学士太抬举了。难道也看在圣人面上?”
白乐天微微一笑,“我白某自负文采,我的诗集,必定藏之名山,流传后世。而此女也是谢道韫之流,将来的文名,不在我之下。我若非要以其女子身份打压,将来后人说起这段公案,必笑话我迂腐。”
从此不但馆中文学事务,甚至歌庭舞宴,文人唱和,白学士也有带炽繁去的,如带着得意门生一般。
炽繁当日家破人亡,被迫在蜀州沦为官妓,佐酒强欢,不堪回首。今日她以尉迟将军遗孤、崇文馆校书的身份坐在客席上,与文人雅士、公卿贵族坦然相交,想起过去,如一场旧梦。
这段日子,她过得很不错。
更让她踏实的是,韦晟的病越发见好,恰逢着春来,万物生发,疗效更进一层。春节守岁,她也叫阿愚挪了韦晟一起。其实他自己可以走动了,只是炽繁看他操之过急,反而再三要他稳中求进。
从那次后,韦晟倒是没再说过什么,深情散朗,仿佛胸有成竹,炽繁也不便再提。倒是阿愚,乱点起鸳鸯谱,说韦晟此人可靠,随意几个点子,就帮她将尉迟府治理得纹丝不乱,且军中多故旧,尉迟家远在清河等地的入息,全都顺遂许多。
李玦那边,她却是数月未见。低品官阶,无缘觐见,她只有在大朝会时远远望见过他玉冠峨峨的颀长身影。关于他,只有各种与民生息的政绩,与中宫无子的秘闻。
他是怕打扰她罢。杏花都开了,又是一年。炽繁打油纸伞在芙蓉园中,雨丝把粉白细碎的杏花洗了一地,她垂头边看边慢慢走,忽一双金边云履并玉色襕袍的袍角映入眼帘,她忙站住,抬眼看,正是李玦。他站在杏花树下,没有撑伞,玉冠漆发都被濛濛细雨沾湿。
“是你?”炽繁想举伞移过他头顶,又觉不妥,只得住了手,于是两人都站到了雨里,伞在中间。
春雨极细,像牛毛,那么拂在人面上颈后,久了还是会冷的,但两人都没有动。
“上巳节……你可得空么?”李玦终于低低问。
炽繁不知是哪里放下了,哪里又提起,舒口气,她听见自己说:“好。”
九五至尊,实在无需这样,偷情似的。但她有她的自尊和坚持,他实在耐不住,也只得如此。听见她说“好”,他一下子觉得天地温柔宽阔起来。
“那天有新中的状元榜眼到曲江采摘名花,我在杏花宴上露个面就得,然后我来接你。”
炽繁听罢点点头,又说个“好”字,雨逐渐大起来,两人都有些狼狈,然后她忍不住笑了。人生不过如此,看花开也不过几日,实在不要再自苦。
李玦看着那张莲萼样的小脸忽绽开笑容,真如春风骤临般,心里一跳,手已先上前捧住。
伞落在杏花春雨中,两人已紧紧拥在一起。心中有对方,没有比吻更贴近的语言。
雨纷纷扬扬,弥漫整座御园。
上巳节,照例休沐三天。
一早阿愚见炽繁就在妆镜前穿插起来,她因在崇文馆供职,总怕过于妩媚,妆奁里尽是些素净庄重的款式,这时簪了这个卸了那个,总不满意。
阿愚撇嘴得意地一笑,不一时便搬了只小小描金文具来,炽繁打开,金翠耀眼,玉搔头、金步摇、米珠鬓唇、玛瑙璎珞以及堆纱时鲜花样,无一不备。
她对一脸惊讶的炽繁道:“幸而是我,若换了别人,把尉迟府搬成个空架子,你还不知呢!读书读塞了心了。喏,这都是我一年来给你攒的嫁妆。我不比那些珍藏密敛的小家气,这便先拿出一部分来,给你相亲用。”
炽繁噎住:“相什么亲?”
阿愚得意:“少哄我了,从前日开始你就鬼鬼祟祟,一脸的春色。说,是哪家的公子?”
炽繁忙摇手:“别胡猜,没有的事。我说过,不预备嫁人了。”
“不嫁人,难道娶回一个不成?”阿愚有些急,转转眼珠又笑起来:“不然就是和韦郎出去?他现今我看大好了,前日还瞅见他练剑呢!圣人已拔除他钦犯身份,这样的人,若是招赘在咱们家,真是极好的。”
“更胡吣!大清早,没得乱嚼。”炽繁忙捂住她的嘴打断她,“他又练剑了?他余毒未净,且不可急躁运功,免得血行将毒打入腠理,又费许多事。你怎么不管着他?”
阿愚噘嘴答应着,只得帮她整理起来,穿一件鹅黄嫩绿花鸟双双衫子,配天青拖地留仙长裙,头上插戴绯红浅碧玉石花朵,鬓角碎碎垂一缕珠帘,阿愚笑道:“倒像当年尉迟女郎初长成的模样儿。”
炽繁在镜里望望,心情也像当初未遭家变时似的适意清新。大炎风俗,每年春日三月三上巳节,圣人要赐宴曲江,整个长安的仕女贵公子都要去禊饮、踏青,那时候她与辉川、媚川往曲江水畔一走,除了公主、郡主,她们的风头也算独一份儿的。
想到她们,炽繁低下眼默默。不过人总要往前过,外头好风好日头,又叫人打起精神。今日虽不便带阿愚,但贵女独身出门总不像话,她于是挑了两个嘴巴严谨的家奴带上。临出门时,又特意去韦晟处看看。
韦晟穿了一身青色襕袍,头发束得干干净净,气色也很好,剑眉星目,颇有当时英武的影子。炽繁更是愉快,含笑道:“今日过节,韦大哥恕我不能相陪了。外头太阳极好,若大哥想要去游曲江,尽管叫人侍奉着去,马匹都是现成的。”
韦晟的眼光暗了暗,点头道:“好。”
炽繁心里有事,便就告辞。看那新柳一样的背影袅袅出去,一边的侍奴方轻道:“郎君既然绝早起来准备,刚才何不与娘子一同出门呢?”
她那样子……韦晟有些黯然,旋即一笑道:“我也出去走走。”
炽繁自骑了马,一路往曲江去。一路香车宝马,挤挤挨挨,都是赶热闹的人。曲江清流漾漾,落花溶溶,无限杏花都开了,喷云吐雾,云蒸霞蔚一般,花下皆是公子丽人。数里黄紫锦帐路障里面,则是天家贵眷,常人难窥其容貌排场,只见黄门手捧水精盘、拂尘、香炉等物进出。
炽繁策马徐行,温暖的阳光像要将人融化。正走着,前方忽人流涌动,原来是状元、榜眼携长安名妓踏花前来,要去赴天家宴席。
炽繁将马勒在一边,含笑看着。新状元不过二十二三年纪,长身玉面,一身红袍更衬得头发靛青,面色雪白,由众人簇拥着,一个转侧却看到花下马上的尉迟炽繁,眼中闪过一阵迷蒙,脚下不由就站住了:“借问小娘子……”
炽繁有些愕住,只得在马上点点头。
“在下新状元,清河人氏,姓元名真。”他手执芍药做个揖,只拿一双文雅慧黠的美目望她,一时众人都朝她看,有的起哄嬉笑起来。
炽繁有些微尴尬,家奴亦不好阻拦,因今天就是公子仕女互投香草芍药谈情的日子,其实也做不得准。她只得接了,策马便走。
不料元真却娴熟地将马缰一拦,含笑道:“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娘子就这样走么?”
众人都哄笑起来,炽繁握缰不语,那元真却未再纠缠,只道:“请娘子将头上花枝赠与在下罢。”
炽繁抬头,果然一枝开得极盛的杏花恰触着自己的头顶,便伸手折下一穗,照例回句:“谢郎君青眼。”
元真接了,又道:“娘子贵姓?家住何处?”炽繁不再回话,策马前行,这段故事便付之一笑。
炽繁往马场打了两杆马球,又在路边卷棚下吃了枚松花饼,就汤丸,望望日头差不多了,便往春晓园去。
春晓园是高僧玄奘与东瀛僧人同建译经之处,今儿这样的日子自然更是清冷,她在松树下坐着,不一时,就见李玦一人从鹅卵石道上走来。
他微服出行,穿着一件洁净白色春衫,头上束远游冠,像个气度不凡的俊逸书生。人未到,笑意先到,炽繁却也鲜少见他这样愉快,两人都在春日正午的阳光下傻傻笑起来。
“杏林宴的事完了?”炽繁立起来问。
李玦伸手替她拈起发上的杏花瓣:“听说今日状元郎路遇倾心之美人,整个杏林宴传为佳话,连皇帝也遗憾不能亲睹芳容。你可知道?”
炽繁歪头看着他,且看他怎样:“啊?有这样事?”
李玦道:“圣人果真深以为憾。”
炽繁扯过他玉白的长袖,找到他的手掌牵住:“还遗憾么?”
李玦只看着她,眉峰轻蹙,嘴角含着笑意。炽繁走进一步,伸手环住他的腰,把头靠在他胸前:“还遗憾么?”
李玦也伸手拥住她:“夫复何求。”
两人于是偏往寻常人家踏春的地界去,沿着曲江池一路往南。这是长安最美的时候,细柳新蒲,花香鸟语,侍卫退远保护,两人牵手同行如平凡小儿女,心里只有喜悦满足。
待分花拂柳走到南湖,只见茅草亭子旁一段曲水,绕着数十子弟少女,看衣着为长安商贾富户,正玩曲水流觞的游戏。流波荡漾的水流中浮着金箔浅盘,内或是一盏新丰酒,或是一枚鸡卵,或是两颗红枣。流到谁跟前停下,谁就饮了酒吃了点心,然后歌一曲,正嘻嘻哈哈地热闹。
炽繁喜欢地看着,凑到李玦耳边说:“‘曲水浮素卵’,‘曲水浮绛枣’,说的都是民间风俗,原来真有的。真有意思!”
李玦不禁也含笑看着,一个少年正引吭高歌《独曲歌》,他对面的少女羞得面红耳赤,还要被众人簇拥出来回歌,只得含羞启口唱到: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白石郎曲》)
众人哄笑,那少年的脸也微微红了。这时众人都注意到李玦与炽繁,端的一对玉人,岂有不相邀之理,再三地邀请他们加入。
炽繁生性热情,忙据一处席草地坐下,就与大家一起说笑起来。李玦不惯,只伴她坐着。炽繁见他放不开,悄悄在他耳畔道:“《论语》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整部圣人言,我就喜欢这一句。连孔子在此也要忘形一乐,怎么你还不开怀么?”
李玦不由笑了,恰好一段流波,将酒送在他们面前。李玦在众人笑声中端起酒盏一饮而尽,两三个少女拿团扇半障粉面瞧着他,又一阵交头接耳,吃吃笑起来。
炽繁见状也笑,促狭地说:“郎君还未唱歌。”
李玦尴尬起来,想了想只得清清嗓子朗然吟唱一首太宗皇帝的《春日望海》,还算应景,但情韵差些。炽繁笑道:“你不中用,还是我来。”便举了酒盏,再饮一杯,曼声吟唱:
“那堪花满枝,翻作两相思。
玉箸垂朝镜,春风知不知。”
歌唱的极为动情,一曲毕了,只闻得潺潺水声与柳间黄莺嫩嫩的鸣叫,半晌众人方鼓起掌来。方才唱歌那少年因问:“这是什么曲?如此缠绵动人。”
“这个么,”李玦微微一笑:“是我娘子自度自作的诗曲,名叫《春望词》。”
欢乐的时光走得格外快,别过众人,两人又游玩了集市,炽繁挑了些朴而不拙的小玩意,什么风筝,傀儡,竹子编的小篮子,木雕的小茶杯,她因拿着小茶杯笑道:“听说人老了,会老的连茶杯都拿不住。这俩茶杯我们一人一个,将来老了用,免得浪费好瓷器。”
不料李玦真从她手内接过一个,道:“说的甚是。我要好好存着。”
转眼日已西沉,再过一个多时辰就要宵禁了,两人这时都有些默默的,宫中侍卫遥遥牵马等着,炽繁先告了辞,缓缓自往尉迟府的方向走。
走了不两步,她回头一看,万丈红尘里,胡饼的炉火红红,青烟直上,卖小首饰的老婆婆摊子被夕阳映得一片璀璨,那人如玉,还站在原处。
炽繁忽回身快步跑向他,冲进李玦怀里抱住他,他也闭上眼紧紧拥抱她。
不远处,韦晟带着家奴悄悄退开。家奴还未寻见主母,只得跟上,嘴还大张着四下胡望:“快宵禁了,娘子还不见踪影,这可如何是好?”
韦晟已大步跨出集市:“随她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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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的都觉得好幸福~虽然下面还有波折,但是,结果会幸福……
隔日更的我,没有被乃们抛弃真是太感动了。一定会尽力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