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使女子

作者:亦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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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端午


      回到尉迟府,斜阳还未收起铜黄的光,照得人脸颊滚烫。
      阿愚叫人预备洗澡水,自己先打个手巾把子来:“额头上是什么黑?挖煤去了?不晓得把车帘拉上么,从东宫到这一点点路,晒得脸通红!”
      炽繁接过手巾不说话,半晌才烦闷道:“崇文馆搬了,搬到芙蓉园。我先不知道,等到那,都快午休了。一去就遇见圣人,说他也要拨冗参与编纂《四部群书录》。”
      阿愚张大嘴,炽繁继续说:“第一天当值就迟到,照规矩罚了一月俸禄。原来我的职责是搬书,穿这么长的裙子踩楼梯爬上爬下,落一头灰。”

      从进了花萼相辉楼,书房内的老校书要查什么,说出个名儿,她就得去找。两个小黄门搬着笨重的木梯子跟在她身后,又要给指书放的地方,又要扶梯子生怕她摔着,又要帮着拿书,忙得团团转。
      何不直接就叫他们找?她一个校书,作用就和小黄门一样么?
      来回搬运数趟后,炽繁方静下心来。其实平心而论,写两首诗画两笔画的灵性自己有,但真正参与编纂《四部群书录》,怕是要被真正有学问的人笑话蚍蜉撼树的。

      因此午休时,她饭也不顾吃,趁旁人休憩,自己就在那翻阅王建等人新钞好的书卷:看全书体例是如何设置,他们又是如何选本,如何精校,如何补注。
      正看着,见一处注释后写着小小一个“缺”字。炽繁寻思,这内容自己仿佛早晨找书时才见过。她提裙往书架走,见小黄门也歇息去了,便自己搬梯子。
      刚爬上去就听底下有人道:“小心。”
      炽繁低头一看,却是李玦。她手一松,刚找到的帛书竹筒骨碌碌滚下去,恰滚在他脚边。
      炽繁平着脸几步自梯上下来,却不妨最后一脚踏空,趔趄了一下。李玦极自然地伸手在她肘下一托,炽繁忙避开时,他却已收回手,颔首示意她继续,自己转身去了。
      炽繁看那颀长的背影消失在书架间,松口气,拾起帛书回书房。
      书房内窗下小几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只海棠式鎏金盘,盘内搁着水精盏盛的白莹莹的梁米饭,淡粉的杏花饧,并醋芹,切鲙,炙羊,另有一碟子新鲜枇杷。
      枇杷都熟了么?炽繁不禁走过去跪坐下,捻起一个尝。满口甜香。不料刚吃完一个,李玦就独自走了进来。
      炽繁口内还含着一枚枇杷核,吐也不是,咽也不是。李玦却并未看她,只闲闲走到书案旁,打开她方才找到的帛书,提笔蘸墨,往书上阙注处写起来。
      炽繁忙偏过脸把枇杷核吐到帕子里。
      “你吃你的。”李玦未抬头,边走笔边说。
      炽繁拾起牙箸,她也实在饿了。一时书房内静静的,正午阳光晒得人有些昏沉,只有翻书和牙箸轻轻相触的声音。

      下午她仍是搬书,李玦待了半个时辰便被请走。他在的时候,对人包括她都平常自然,事必躬亲,仿佛真是校书一员一般。所以同僚们也不视她为异类,大家都勤勤勉勉,直让她爬上爬下,出出进进,找了一下午书。

      好容易泡在浴池里,炽繁浑身才放松下来。
      阿愚把新采的荼蘼花瓣洒下去,替她揉捏肩背:“圣人也真是,他落难时,娘子怎样看顾他的?冲这个,也不该难为人。”
      炽繁舒服地闭上眼睛:“不过,也的确学了些东西。我想过阵子,就能独自编校了。”
      阿愚想想道:“可圣人……娘子,”她忽郑重起来:“以前不敢想,现在都顺过来了,我得多嘴一句:娘子要留意合适的人选了!女郎不嫁人呵,总不方便。”
      炽繁一哂:“罢了吧,说这些有的没的。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然后又道:“下回假期,咱们去辋川看看。”
      阿愚闻言忙道:“那不就是端午吗?哎呀,那咱们那些扇子怎么办?”

      大炎风俗,端午前两日东市皆卖扇子,称为“扇市”。当是时,各种材质花色的扇子争奇斗巧,贵子仕女,莫不往观。
      天儿已热了,晚间阿愚端出在井里拔过的樱桃、枇杷,与炽繁一起用饭。家仆呈上菖蒲酒,炽繁忙饮了一杯,长叹口气:“是长安的味道。长安夏天的,月下的味道。”
      阿愚低头扒饭:“待会我要去卖扇子,要跟我去的话,就快吃!”
      炽繁又添上一杯,对漫天的火烧云:“去!怎么不去?多少年未过端午了。”

      月上梧桐,阿愚拉着已经半醉的炽繁在街上走。炽繁穿着一身男式胡服,手内握着酒囊,还边走边饮。
      阿愚先瞅着一个好位子,忙扑上去把扇子摆好,方回头教训她:“仔细喝醉了,明天头疼!”
      炽繁摆摆手:“是真名士自风流!今朝有酒今朝醉,与尔同消万古愁!”
      阿愚翻个白眼:“你站开些,别污了我的扇子。”
      炽繁踉跄着在台阶上坐下,街上人渐多起来,醉眼之中,尤看见一弯新月,莹莹冉冉,在夜市当空。
      太平,这是一个太平人才能感受到的热闹与欢乐,炽繁由衷地想,又举起酒囊对嘴喝了一口。菖蒲的清甜一入到喉,紧接着化作万般热暖,仿佛要把所有的恐惧伤痛都驱散。
      她慢慢倒在街边的台阶上,深深融入每一个人。又饮一口,然后发现自己想起也起不来了。她不禁笑了。

      好容易挣扎坐起来,就听阿愚嚷嚷:“郎君,这美人扇是这位老叟先付钱的,您不能乱抢呀!”
      那老叟不愿惹事,早放下扇子走了。抢扇子的是一位五陵少年,家中勋贵,正是起火烧秧子的年纪,轻松拿到扇子又觉得无趣了,这时就看见扇子后头半坐着一个人。
      好娇媚的小郎君。眼波潋滟,几乎要溅出水来。
      他险些把手内的扇子跌在地下。
      一旁跟着的管家仆人暗自挠头,知自家郎子又犯了旧病。
      少年持着扇子走上去:“小郎君好。这扇子是你家的?”
      炽繁勉强撑着头:“是。”她听见阿愚在一旁叫,被人拦住了。
      少年把手一拍,指着扇子:“这扇面美人与郎君极像似,敢问郎君可是画得胞妹?在下愿往一观真人!”
      炽繁不耐地别过脸:“这扇子不卖。请便。”
      少年却忙伸手正过她的脸:“咱家里有数不尽的好酒,还有两个极好的孩子,何不一起乐一夜呢?也不辜负这良辰美景!”
      正说着,一柄折扇猛将他的手格开。
      少年回头一看,却又是一位极美的郎君,年岁双十,翩翩如谪仙人一般,登时顾不得恼:“都是旧人?那一起!一起!”
      话尤未完,那仙姿郎君旁的家奴却如狼虎一般,一掌把他推了老远。
      “小妇养的,都动了手了!”少年嚎起来。
      众近卫听了这话,唬得魂飞魄散,登时将人困住,照嘴把马鞭先塞了进去。
      炽繁喝得晕陶陶,却认出来人正是李玦。“小妇养的”,她忍不住扑哧笑出来,这倒是骂对了……

      一路颠簸,昏昏沉沉,由阿愚折腾,醒来天光都大亮了。
      “果然会头疼……”炽繁扶着头坐起来。四下一看,顿时什么酒都醒了。
      守在一边的青衣宫女忙挂起帘子。她拍拍手,便另有两个宫女,一捧着花钗礼衣,一捧着紫姜雪耳清粥进来。
      看自己,身上只穿着雪白中单。
      青衣宫女道:“校书的旧衣洗了未干,待会干了奴婢熨得了,熏好香给校书送去。”
      “这是哪?”炽繁问,“我的侍女呢?”
      青衣宫女含笑道:“阿愚就在不远处歇息,这儿是芙蓉园。”

      炽繁忙起来洗漱了,由宫女套上礼服,看看时辰,忙往花萼相辉楼去。
      刚踏进门槛,就见众人已开始忙碌,便知自己又迟了。
      李玦背着手缓缓走过来:“尉迟校书,朕赐得衣裳还合身么?”
      众人都看过来。
      原来大炎规矩,端午节时君臣之间要“服玩相贺”,对喜爱的臣子,君王多会在端午前一日赐衣,因端午一到就要休沐三天。
      众人也都收到了,恭恭敬敬未拆封地放在几上。
      只有尉迟炽繁的礼衣花钗都在身上。
      那意思……
      一位耆老咳了一声,继续走笔写字。余下的也都是家学渊源之人,涵养深厚,立刻如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埋头做事。
      炽繁的脸一点一点直红到领下。
      她只得也装作无事人去搬书。

      午休时炽繁习学编校,果见李玦又走来:“尉迟校书不问问昨夜之事么?”
      炽繁头也不抬,站起来礼一礼道:“炽繁无状,有辱圣人。”
      李玦抿抿嘴,没有答话。

      昨夜她的吻还在唇边,现在却如此冷情。当时他携她回芙蓉园,人已醉得不省人事,倒是高兴得紧。
      他倒是从没见她那样活泼过,看见月亮要月亮,看见星星要星星。
      “你还要什么?”他亲拿热帕子替她擦着脸,敷衍着她。
      “要你。”炽繁猝然睁大一双漆黑的眸子:“把我的宁王还给我。”她有点哀哀地摇撼他,“还给我。”
      李玦静静看着她:“我没有变。”
      “你变了!”炽繁急嚷:“我的宁王,不是这样。他是真正洁净高贵之人……也许他会失败,但他不会骗我。”
      “我没有骗你。”他再次说,想想又道:“我不过是顺其自然而已。有许多人为我做事,怀着各自的目的。我只要轻轻一推,看准推到比较利于我的方向就好。”当初她吸引到韦晟,是他意料之中。他到松州,却并未想到她的爱那么深,会奔来寻他。
      他自己是无可无不可的人,不知道世上会有那样的执着。
      是她让他知道,他生会拥有她,死也有她为自己超度。如此安全。
      他们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你别说话!”炽繁忽然大喝打断他,然后痴痴地,炽热地看他。
      她在描摹她心中的宁王,她窥探过,暗恋过的那个良人。忽然,她将菖蒲酒香的唇印上他的。
      李玦由她辗转吻着,心里却有点哀凉。她就那么不肯接受自己么?只爱当年她心里的影子?
      炽繁却有些急躁起来,仿佛不知道要怎样,只努力抱紧他,像要把自己和他挤成一个。

      李玦再好的定力也呼吸急促起来,他只与她有过,手仿佛有记忆,自己往它熟悉的地方去。
      沾了灰尘的暗色胡服下,逐渐跳脱出一具鲜嫩白洁如新开菖蒲花的身体。他膜拜而亲吻,好容易控制自己起身,去去掉自己身上繁复的深衣,却发现她的神情有些不对。
      炽繁偏过头难受地蹙紧眉。
      “怎么了?不适么?”他有些紧张地去摸她的额,然后听“呕”的一声,自己银丝海涛纹的阔袖就糟了殃。
      她唾酒了。
      他癖性喜洁,这是从来未有之事。有生以来,他自己也从未喝醉过。
      但看她深蹙着纤眉,脸颊嘴唇火烫,难受地叫“阿愚”,只得由她闹完了,才脱下外衣嫌弃地扔在一边,然后放下帐子,叫宫女进水。
      待给她擦拭干净时,他自然又情不自禁。他平时清心寡欲惯了,这时才知道情/欲的难熬。
      但不能,免得又怄上她的酒来。
      一时要水,一时要扇,直闹到半夜。待他抽身沐浴返来,她已睡得无知无识,粉脸如婴儿一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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