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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
徐恪进了家中前庭,从马上滑下,噼里啪啦将自己帽上身上的雪一阵扑打。
小厮忙上来牵了马去,他踏上廊子,一路穿过花园绕到内室。
几个插花戴朵妖红惨绿的家妓正围炉说话,见到他都笑起来:“郎君至矣!”
这个说:“我嘴上新涂的香浸胭脂,郎君吃不吃啊?”那个道:“不如我们像传奇里写得一样,围个圈儿把郎君光溜溜圈在里头,号曰妓围,郎君冷了,愿意在谁怀中取暖,就在谁怀中取暖,如何?”
众妓哄然大笑,徐恪嘟嘟囔囔骂了一句,自顾仍往内走。金碧山水屏风掩映着的一支红烛下,尉迟媚川正拿着一支笔蹙眉思索什么。
徐恪哀叹一声对面坐下:“我看还是做女人好,天塌了只要躲在屋顶下头享福就行。我这下是要完了。”
媚川头也不抬,只拿鼻孔冷笑一声:“忙什么?是要完了。你父亲四处打点的银钱都打了水漂,你两个哥哥都置身事外,毫不帮点,你如今无职,拿着族里一点家用坐吃山空。将来典屋鬻妻的日子都有!你可别耽误了我。”
徐恪也不介意,探头往她手中一瞧:“呵!看起账本子来了!不愧是尉迟家出来的,做娼妓也与人两样些。我眼光不错!”
话音刚落,媚川秀丽的小脸已挂下来,徐恪自知又惹恼了她,正欲撮哄两句,却看烛光之下,那颈项香腻雪白,不由伸手摩挲。媚川“啪”打掉他的手,起身便走。
“走罢,横竖也没几眼见得了。今儿飞来横祸,圣上忽然想起我,把我叫进大内,让我到蜀州劝降去。”
媚川猛地站住回身:“蜀州?劝谁?!”
徐恪苦着脸道:“还有谁?那不要命的韦晟啊!”他挠挠头又气苦道:“圣谕说,要我转告韦晟,只要他交出一个人就既往不咎。届时不但保他韦家军平安,还要厚赐军粮军备,又说什么了解将军之抱负,让他往蜀北戍边去,休息十年后,收复扶余松州。你想啊,韦晟是什么人,杀人不眨眼,我叛了他,现在又送回去,他不砍我的头挂在城墙上才怪!”
媚川隐忍着心内惊涛骇浪,音调微颤:“圣人要韦晟交出什么人?”
“尉迟炽繁!”
呵,果然。媚川竭力稳定了一下。“你准备什么时候去?”
徐恪闻言跳起老高:“谁要去?我疯了吗?韦晟为人刚硬如铁,多半宁可自杀也不会投降,何况要他的女人!我已经告诉我老子,让他去求兵部侍郎上谏攻城。本来嘛,这蜀州围了多久了?若是强攻,无非死些人,早就攻下了。韦晟气数已尽啦,谁让他跑到松州把战线拉那么长呢?如今吐蕃人牵制他的兵,郭孝义围着他的人,就好比一只老虎已经被掐住喉咙,再补一刀不就好了吗?干吗把我送到虎吻里挨一下,多值啊?”
尉迟媚川咬牙道:“是,韦晟是虎,而你,连条狗都不如!”说罢转身欲去,却被徐恪扯住了红绫泥金披子,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人已被他从身后搂住。
就着搁红烛的小几,徐恪一面大动,一面诞脸笑道:“娇娇,真是疼不够你……万一圣人还是要我去送死,我可得疼够本儿啊……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媚川光洁的额角一下一下撞在烛台上,丝发散了满几,屏风外忽然爆发一阵□□尖笑。烛光映在她眼中,幽冷破碎。
无职无差,徐恪照例睡到厨房开午饭才起床。刚坐起,就见媚川丰容靓饰站在床前,不由嬉笑着去拉她。
尉迟媚川肃容退后一步:“恭喜校尉。”
徐恪一愣,不悦道:“什么校尉。喜从何来?”
媚川淡淡笑道:“事成之后,恐怕区区五品校尉都不在郎君眼中了。”
徐恪哼一声也便嬉笑起来:“真有这等好事,我就休了那在京郊别院侍奉老母的榆木夫人,奉你为正室。”
媚川立即道:“一言为定。你听着,我要你去蜀州。”她将玉指按上徐恪正欲反驳的嘴,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道:“不必你出面,劝降韦晟的事,我去。你需要做的,一是给我准备一种无色无味,饮之便筋酥骨软武力全无的药,二是要一具穿着明光铠的尸体。然后,就等着升官发财吧。”
徐恪听了半晌,方犹疑道:“你若失手了,又当如何?”
媚川冷笑道:“那也无非死个家妓罢了,徐郎很在意么?”徐恪此刻方打心里笑出来:“还是成功好,不然,我上哪儿寻你这样腰软腿柔的绝色呢?”
天色渐晚,外头又散散飘起雪花儿,阿愚把最后一点炭屑集到一起笼上火,端到尉迟炽繁房里。
“娘子还在写什么?这么冷,手不打飚儿么?”她走上前放下火盆。
炽繁微微一笑:“放到你们房里吧,阿园小,受不得冷,我不要紧的。”说着侧过脸拿帕子捂嘴咳嗽起来。
阿愚看那红笺,七个七个字的写了不少,叹口气道:“我是真没法儿了,你这些字儿呀画儿的不少换钱,可现在拿着金元宝也没处买炭米去呀!听说是几家绝户米炭行合伙捂着这些救命的东西,要大发最后一笔财呢。哼,说不好这城什么时候就破了,柴米涌进来,看他们怎么发财!”
炽繁点点头笑道:“小时候闺塾里老先生教过个成语,叫米珠薪桂,就说一颗米一枝柴都像珍珠桂木那么宝贵。我便说,那怕什么,就用我梳妆盒里的珍珠去换米好了,也够吃好一阵儿的。天罚无知,果然我有今天。只是带累了你们。”
阿愚拿火钳把炭灰埋厚些,好让炭多燃一会儿:“米珠什么贵?……你们这些文雅人,倒是再倒霉的事儿都能说得挺好听。对了,韦节度使今儿又来了,我瞧着,没有要走的意思。你不出去看看么?”
炽繁走到她在锦江边枇杷巷里租赁的小院外时,迎面撞上微雪里的韦晟,青松样站着,目光灼烈:“我知道你会来。”
数十名军曹不远不近地肃立着,直如泥雕木塑,入眼不见,充耳不闻。
炽繁微恼道:“你这样我怎能不来?”
韦晟笑指指柴门边道:“断粮了?瞧这是什么?”
炽繁闻言看时,却是一大袋木炭与两包白米。不由问道:“你抢了城中那些商人?”
韦晟扬扬眉毛:“我的人拼死拼活替他们守城,他们却囤积居奇,活腻歪了。”
炽繁吸口冷风道:“你把他们……”“一条绳俩蚂蚱,都挂在城墙上了。”韦晟无所谓地说。
“你……”炽繁气得转身便走,被他大手一拉险些拽回到他怀里,忙站定了:“你知不知道这城里多少人人心思变?你这样只会越来越危险。我看倒不如算了,新帝未必要你死,何必这样死守。”
炽繁一口气说完,半晌不见动静,只当他恼了,抬眼看时,却见韦晟眼中的热烈,浓的化不开。她最怕看到他这样,她无以为报,不由往后退一步。
韦晟看着眼前的人,微微一笑:“你担心我?”不等她开口,他又继续道:“废太子也好,李玦这个明信圣人也好,他们都想用我,又都忌惮我,他们最想的是用完我再杀了我。所有人都以为我要失败,你也这样以为么?你怕城破时,乱军扑入,将你纳为战利品么?”
雪袅袅下大了,蜀地的雪虽积不住,却湿冷无比,炽繁不由打了个寒噤。她哆哆嗦嗦笑道:“我更怕节度使抢了我做小妾,又为表示爱兵如子,将我的肉剁了分给将士们吃。”
韦晟仰面大笑起来,双目如星辰,笑声在江面久久回荡:“不,不做小妾。就在今夜,我韦晟,云麾将军,要在将军府中迎娶夫人。你若愿意,你就前来。”
说罢他忽然用手握住炽繁的双肩猛地将她扳转过身,又轻轻向她背上一推:“去吧!不要回头!回去好好想想。我在府中张灯结彩,等着你。”
这时城外传来整齐划一的画角,呜——炽繁被他推着,脚不由自主就迈回到柴扉里去,走过枇杷花下,“砰”的一声,南边天空亮了,是用来照亮战壕的烟火。
夜来了,炽繁坐在窗前,阿愚喜孜孜笼了一大盆炭火和阿园挤在一堆烤着。“长命呢?他今晚怎么不见?”炽繁想起来问。
阿愚皱鼻嗅嗅空气里的番薯香味儿:“谁知道钻哪去了——方才我出去取炭米,节度使让我给你找红衣裳穿。你跟他说什么啦?那傻子很欢喜的样子。”
自从韦晟常来之后,军仪在阿愚这里大打折扣,已被归为傻子一类。炽繁想起他方才明朗的笑容,真的像孩子样赤诚。假如没有宁王,假如一开始就遇见他,那也许一切都会不同,甚至不会有这场战争……
“姐姐要穿红衣裳?那今晚是要做新娘了吗?”阿园忽然说。
阿愚一呆,把快到嘴番薯都忘了:“早先我觉得芸夫人说得对,你应该随了节度使。可现在……还是等不打仗了再说,宁为太平犬,不做乱离人哪。”
炽繁有些焦躁地望向窗外,烛火光映处雪又急又密:“我不知道——阿愚,不知怎么,我心里慌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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