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贿赂
媚川略为惶恐地站在藏器园内室庭中时,感到面前这个男人声音稀有的柔和。
“你虽是蜀中官妓,却出身尉迟之家,我就给你个体面。你若愿意留下,就去洗翠阁住下,从此恪守妇道,以姬妾的身份消停卒岁。若不愿,看上哪个官员校尉,我就多备金帛,将你送他。或者你还想回官使女子舍慢慢再求出身,也随你。”
媚川仿佛猛向前踏空了一步。他知道了自己与徐恪的事?谁告诉他的?知道多少?
洗翠阁在节度府的北犄角,原是住老姨娘的。韦晟轻易不带女人随身,烟花都散了,唯有一个女子听说意外毁了容貌,才破例跟到现在。如今就住在洗翠阁。
那是再无恩宠的意思。
媚川迅速盘算该如何求情挽回,先将两行清泪挂下。还未张口,韦晟却已挥挥手:"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无需多言。"
究竟该如何选择?媚川又惊又乱,离开他跟了徐恪,也许过得踏实些——但她不能心甘情愿!昨夜这人的体温还在自己双臂间,那也是稀有的温柔。
还是留下。怎见得自己不能慢慢将他的心回转过来?
说到底,自己究竟哪里不如炽繁?!
“奴愿留在府中”,这句话即将脱口而出时,韦晟忽然问:“炽繁和你一起长大的么?她喜欢什么?是怎样的人?你说说。”
仿佛她的去留,于他根本无所谓。
媚川噎住,嘴角浮起一个酸笑。“节度使那样喜欢姐姐么?姐姐……她从小另是一样人,全没女孩儿模样,只喜欢在兄弟丛里打滚。”媚川偏头想一想,仰起脸天真地说:“对了,因大伯母与先贵妃是同宗,姐姐常能进宫谒见。想必与宁王的奸情……从那会儿就起头了。她心里没规矩,却有算计,最是勇敢的。”
不觉间,韦晟脸上那点柔和全换了肃杀之气。媚川犹疑,已被他冷笑道:"可见她心里白有你,你却从未认她是你姐姐!亏她要我善待你。你与徐恪私通我早知道,也有成人之美,只因你有些像似她才许你自己选择。”
“徐恪!”说罢他扬声,徐恪忙地跑进来,见他面色不善,叫声“藩帅”,不敢则声。
韦晟道:“我答应她善待你——徐恪,带她下去吧。去账房领她的金帛,算作我贺你们之礼。”
徐恪先时进来见韦晟有怒容,媚川面上有泪,吓得只道东窗事发了,如今得这令,真是意外之喜。当下深揖下去,响亮道:“谢藩帅恩!”然后又笑嘻嘻道:“我在蜀中的家院无人治理,早乱的了不得。藩帅真体贴属下!”
韦晟挥挥手,自下去了。
媚川脑中一片空白,停了一会,插烛似对那背影直直拜下去:“谢节度使恩。”
徐恪见她附跪不动上前拉她,一拉竟没拉动,细看时才发现媚川的脸掣动着,眼泪流了一脸,牙齿咯咯得响。不由气道:“泥人还有个土性儿,你也别太过了!男人这东西,心思对哪个女娘,那她放屁都是香的。若不对,那怎么睡也睡不出情儿来!”
媚川还不起来,徐恪急得挠头:“你心也忒高了些,跟了我,我以后都听你的还不成么?”
炽繁每日足不出户,不知道她的名字不但蜀中,连长安都听闻了。世人皆知,剑南川西节度使、云麾大将军韦晟宠爱一名蜀中官妓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为讨美人一笑,遣了旧爱;金的银的瞧不上了,千里迢迢从南诏给弄对神鸟玩!
好事的诗人们纷纷写诗抒发这一桃色新闻,将她称为“韦令孔雀”。
炽繁接到第一封求荐信的时候,并没有想起这名“松州县令胡权”是谁。她的眼光在“松州”二字上徘徊了一会,又揭开装满璎珞的锦盒看了一眼,就让侍奴原封不动地退回去。
高长命应声退出,刚走到一半,却又被叫了回来。
长命看到面前美丽的女主人有种奇异的神情,她的目光投向他怀中沉甸甸的盒子,如两把冷冽的小刀。“你等着。”
片刻她自内室出来,手中多了两只浅黄色精致的信封:“长命,我可以托你件事么?”
高长命忙睁大眼睛道:“娘子快别说这话,只管吩咐就是。从没人拿咱们当人,就只有您还这样客气。您快说吧!”
尉迟炽繁点头淡淡道:“你把这两封信分别递给送锦盒的人,和蜀州刺史薛道恒。”她又加上一句:“不必瞒着人。”
蜀州刺史当夜就拿到了这封染着芙蓉清香的书信,门人在听说“尉迟娘子来书”六个字后,一等他回府就忙递上来。
看完后,他踌躇了。夫人县君见丈夫如此犹豫,不禁道:“有何顾虑呢?”薛道恒道:“这胡权不过是一中县令,从七品的小官,尉迟娘子就要我升他个参事,分掌一州府的军政、财政、刑法、农田以及户粮诸事务,这未免……”
县君一哂道:“亏你还是男子汉大丈夫,这点气概也无!那尉迟炽繁是什么人?韦令孔雀!上回我与司马王咏的正妻去阆苑探她,她站在门口看着我们近前,竟径自回身走了。我听着通报,才发现节度使不知何时也到了,不但不以为杵,还巴巴地追进去。这可是一般的宠爱?”
薛道恒倒吸一口气:“不过是一官妓……”
“官妓怕什么?前相国夫人也是官妓出身呢!那种女子何等狐媚,岂是捂在屋里的闺秀能比的!何况本是名门之后,不幸堕入风尘。你瞧那尉迟炽繁,那模样儿,真是我见犹怜。你要顺了她,不怕枕边风吹不出好前程。”
薛道恒叹口气:“那明日与司马议了再定。”县君一听笑了:“王咏最会钻营,你与他议,还不是多此一举。”
长命奉了两封回信前来时,炽繁正在芍药花前逗那孔雀。她闲闲拆开信,一封是蜀州刺史的,一封是县令,不,参事胡权的。读完后,她又继续与孔雀玩耍。
阿愚接过信看了两眼,她不大认字,却识得“宁王”,连忙屏退其他侍女拉住炽繁道:“你要死了,在节度使的眼皮底下跟宁王通信?!”
炽繁挣脱胳膊闲闲道:“宁王会写那么丑的字么?”
阿愚又仔细瞧瞧那纸,气恼道:“小娘子欺我不识字。”
炽繁抽过那页信笑道:“那我念给你听。尉迟娘子尊上:升迁令已下达,胡权千叩万谢于足下。另,宁王到松州已二月有余,奉节度使令,前去勤边六次,伤左臂、左胫、后背,现居官邸休养。胡某将遵娘子言,尽力照拂。下回若有奇珍异宝,胡某将再思孝敬……”
“娘子!”阿愚忍不住打断道:“宁王受伤了?可怜,但那不关咱们的事!只是这信里说什么升迁令,可与你有关么?昨儿我看见螺钿柜子里多了一盒璎珞,不是节度使平日赏的,你,你别是收了贿赂吧?”
炽繁仍笑着,眼睛里却没有笑:“是又怎样?”
阿愚跳起来抓住她双肩一通猛摇:“你疯了吗?那是要杖毙的!不然就贬为最下等的营妓,应酬松州粗野的兵士!”
炽繁被她晃地闭上了眼睛:“那又怎样。我喜欢宁王,是他的错吗?我们是清白的。韦晟为何要这样待他?!”
阿愚大声道:“我不懂这些!我只知道我不能看着你送死。”说完拿着那信就往院门走。炽繁在她背后轻轻说:“你要去告诉节度使么?也好。也许他立刻就会遣我去松州,那我就可以和宁王见面了。”
阿愚顿住脚,回头伤心地看着她:“娘子,你真是疯了。”
“我是疯了。每天都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说:松州,松州,松州。我要使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控制自己不冲出这个牢狱,哪怕撞得头破血流!阿愚,”炽繁哀切地看她:“别管我——遂我的心吧。”
阿愚不觉也流下泪来:“娘子,认命地活着不好吗?你看媚川,念奴,徊雪她们,都过的好好的。”
炽繁带着泪笑了:“我什么都没了,只有这一个念想。你不懂的。希望你永远不会懂。”
短短几日,蜀州刺史、司马王咏乃至锦州、万州等远方的刺史都收到了尉迟娘子散发着芙蓉清香的信笺。各色各样的要求,荐人的,索贿的。他们或惊诧于这女子的狂妄与贪婪,或顺水推舟党同伐异牟取更大的利益。
韦令孔雀之名,炙热了整个西川剑南。
尉迟炽繁面色如常,但她的眼中仿佛燃烧着什么。而阿愚则越来越苍白少言。她知道,分别已在眼前。
这事本瞒不住,只是无人敢谏于韦晟。媚川最早得到消息,便使徐恪去活动。徐恪领命抹头就走,被媚川叫住:“蠢材!忙什么。等她再多做下些,做到罪无可赦,再动手。”
时间滑如五月,庭院里榴花初红,新荷翩翩。炽繁预感,蜀州的日子就要完结了。
她叫来高长命,将一包裹放在他手上,微笑道:“拿着这个,离开蜀州,去长安吧。那儿繁密的里坊中有无数外地商人,没人详细追究你的来历。改掉名字,开一家小店,好好生活。”
高长命忙跪下了:“奴子哪里错了,我会改!求娘子让我一辈子跟着您!”
炽繁摇摇头:“你走掉好好生活就是帮我了。”
待高长命悄悄夜遁,直达长安时,尉迟炽繁被带到了松雪堂中。地上一位地位下等的判司已嘶嚎着叩头流血,一看到她忙直起脖子喊:“红颜祸水,自古如此!节度使一世英名,蜀地百年和平,就要毁在这贪妄妇人手中!节度使还不醒悟吗?!”喊罢又连连叩头。
炽繁这天罕见地穿了一身娇艳雅致的颜色,鹅黄花草纹上襦,粉红地花鸟纹长裙,天青色敷金彩轻容帔子,她看向上座的韦晟,他的眼中一片湿冷。
“尉迟炽繁,恃宠生骄,祸乱国事,罪无可恕。依蜀律,你就去松州看看那些路边的饿殍,营帐里的污血吧。那时候,你也许会明白,庭中鸟的日子是多幸福。”
话音刚落,那低等判司又高声叫起来:“节度使糊涂!如此大罪,应立即将这贱人杖毙,不许收殓,尸首在菜市口示众!若非如此,不能平蜀地官民之忿!”
韦晟捏住簌簌跳动的眉心:“把他拉出去,太聒噪了。”
在他一步一步走近尉迟炽繁时,贴身侍奴悄悄做手势将所有人都带了下去。偌大的松雪堂只剩下他们二人。韦晟绕着她细细打量,这就是他唯一心爱过的女子,她究竟是什么做的?
“你需要多金子,我都可以给。你为何要违律?”
炽繁不语。
“还是,你竟是为了宁王才做出这样胆大妄为的事?”
炽繁仍不语。半晌,方轻轻跪下来:“谢节度使恩。奴婢领罪了。”
韦晟弯下腰,将她拢抱在自己的革袖金甲间:“松州那地方……不是你想象得到的。你若现在求我,我仍然会留下你。”
他低头嗅见她发上的芬芳,心里分明绞痛。就这样不可得么?
炽繁微微僵硬由他拢抱着,再不发一言。
许久,许久,韦晟终于站了起来:“那你就走吧,不要再让我看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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