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雅静

　　上星期经过树木岭时，发现这里在修地铁站。原本笔直的马路，被铁板子围得七弯八拐。路边曾有几家口味不错的饭铺，今皆灰飞烟灭。

　　因树木岭，想到赵雅静。我们在这里吃过一次饭，雅静发了彪。

　　从树木岭的军威加油站往里走，住着一位天主教牧师，我那时与他有买卖往来。雅静是天主教徒，所以在牧师家碰过面。但只能说我认识她。往往是，他们十几个人在团契，我则在另一间房用蝇头小楷替牧师抄《圣经》（上门当面抄才给钱，真奇怪）。

　　我的手快，能日抄万字，一毛钱一个字，共百万多字，大半年才抄完。雅静是显众的。我常搁笔看她，又边抄边思量，再停笔看一看，还是觉得好。

　　他们活动结束时，别人都是从门口鱼贯而出，雅静是从窗户走的。她有一只洁白的仙鹤从远处飞来，但并无手绢一类的消息随风抵达我案头。她常轻轻一拍鹤头，消逝云端。毋容置疑，这都是我聊斋苦书生式的翻怪捏法。我老是暗称赵雅静为应当比得上仙鹤的人。

　　有次人都走了，她在打扫卫生。经过我桌旁，她停下洒水，说：“阿岩，今天正好抄完第三章吧？一天下来手腕很疼吧？这钱真是好赚又不好赚呐！”我当时一惊，此地人多脸杂，人来人往，她如何得知。后来又慨叹这女孩聪慧。一定是牧师提及过，她竟记得，故言语拿捏得恰好。

　　类似这样的妥帖话，据我观察，她与人开口就是。总之，她雅且静，她的坐言与起行，仿佛对万物都持一颗从容与悦纳的心。

　　渐渐地，我们也会交谈几句。无非是今天天气不错之类。她有时也弹下钢琴，可惜我听不懂。这与对牛弹琴毫无区别，可能更糟。因为我会模仿电视里那样说“琴声极负诗意，心灵被洗涤了”之类。现在想来，以她的聪慧，只是不戳破而已。我太不幽默了，她的名字，我也是听其他教徒喊了她才知道。
　　即使我们没爆发过灵魂深处的交谈，但我八卦的心时刻在关注着她。第一，我发现她一直穿长裙，便判断她的腿要么很难看，要么个子其实矮，裙子下面无非藏了双叫矮子乐的鞋。第二，从未见她身边有献殷勤的男人，周末也待在牧师这里。这么温婉的姑娘，自甘落单，一定是同性恋。

　　如果是第二条，我说不定还有机会。

　　事实上，这两点我都猜错了。但事后发生了一件事，寻了个契机，也算我走了运气，让第二件事变了现实。这现实一是让这温婉姑娘有了个好归宿，二是解决了我无论如何也不能与男人之间言一下情，相好一场的窘境。

　　先说第一点。有几天，我情绪很不好，主要是怨穷。便和赵雅静聊天，我那时候对很多事物毫无常识（现在也是）。我说：“你和牧师关系好，要他帮我算个八字看个相，要不测个字也行，到底何时发财，也有个盼头啊！”雅静很认真和我聊了很久，讲到了命运和宇宙间幽微的关系什么的，具体不太记得了。后来，她缓缓拉起她的裙子，我看见她有只腿是假的。我吓了一跳。但她十分平静的样子。

　　就是这样的赵雅静，我竟看见她发飙了，难道生活中还有什么能刺激可比仙鹤的人发飙吗？这也是我要说的第二点，她发飙的对象是他的男朋友，天赐我良机也。

　　那天，赵雅静的男友请牧师等一干人在树木岭吃饭，我也忝列其中。大家吃吃喝喝很有气氛。赵雅静耐心细致地和大家很妥帖很体面地聊着天，没有一处不恰到好处。

　　她的男友似乎有什么事情郁结心中，似乎有意找酒喝。赵雅静也似乎窥出点端倪。这时，她男友的嘴巴开始有点碎了，不停地指挥赵雅静倒牛奶，夹菜，递卫生纸，拿烟什么的。

　　赵雅静开始还很温良恭俭让，后面有点儿周旋不过来，面有愠色了。她男友点完烟，把打火机往地上一扔，嘟囔道：“你不乐意了？你哪里看得上我呀？你是树木岭一枝花，你留过学，有房有车，我配不上你……”

　　一桌子的人都暂停下来，看着她男朋友的丑态。赵雅静噙着泪，急促地说：“这是我的错么？我们不要打发人家笑好么？”然后，冲众人说：“不好意思，我出去接个电话。”我看见她去前台结了账，就走了出去，再也没进来。

　　像赵雅静这样的人，一句“我们不要打发别人笑”，然后借故离席，也许就是她最大的怒气。在她那里，这便是失控发飙了。

　　而我，终于也找到符合内心标准的那人，觉此等良机不可错过。堪堪瞥过她男友一眼，仍是瘫在椅中双目呆滞的模样。便也朝着众人歉笑一下，离席朝着赵雅静离开的方向迅速走去。

　　对于这般好的人，恰巧又发生了这般事情，最好趁虚而入，因为不知到底何时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

　　出门了，却见赵雅静一路前行，竟是有点越走越远的架势了。我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一是有些许担心，二是也确乎有几分好奇她究竟要去哪里。

　　这夏日的天来的格外烦躁，四下里都是尘土飞扬，两旁的梧桐叶子也蒙了一层薄灰。赵雅静朝前走时，太阳圆形的影子便落在了她的长裙，轻轻带起一丝半片的风。

　　末了，她却是在树木岭公园中一很少有人往来的石凳上坐下了。我在树后看着暗自有些窃喜，一是这石凳是一双，恰好为我准备，二是此番我如何动作，也决计不会有他人来打搅。

　　赵雅静就那么静静坐着，面容上是沉思的表情，我觉得时机到了，便忙从兜里掏出一包从饭店里顺走的纸巾，挑出一张干净的捏在手里。然后走至她跟旁，不顾她惊讶，轻声喊道：“雅静？”

　　她着实是惊讶了，刚想要去擦泪水却发现并无纸巾，我连忙递了去，看她拭干净眼泪，说：“阿岩？”

　　我点点头，并先入为主地坐了下来，温声道：“雅静，你还好吧？”

　　她微微蹙起了眉，尔后轻轻地说：“让你看笑话了。”

　　我摇摇头。

　　“阿岩怎么也到了这里？”她问。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还是老实说了，当然略去了最关键的部分，总不能说姑娘我看上你了你做我相好的吧？

　　“我有些担心你，就一直跟过来了。怎么了，男友突然这样？”

　　赵雅静也摇了摇头，轻轻咬了下唇，温声说：“他……他以往待我很好的，可是这两年却好像对我有千般不满，我也不知该怎么办。”

　　我心中暗跳，说这下可真糟糕，这听来还是多年的男女朋友，我想得良人的念头估计很悬。暗叹一口气，却是一只手轻轻搭在她肩膀上：“恋人嘛，真正合适的，这段时间过去了便也是一生的了。”

　　这话看似宽解，言下之意，过不去便是一阵子的了。

　　她如此聪慧，又怎会听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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