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规矩
那天风很大,飞砂走石,把门口的那棵干枯的老梅树的枝桠都吹折了好几枝,空气中到处都是飞扬的黄土,整个院子就像一个雨后的泥水坑,太阳只剩下一个灰白的影子。
我把椅子搬回了屋内,用袖子捂着脸慢慢的朝门口走去,打算关了门,在屋内躲过这两天的风沙。从正屋到大门也只有几步路,大风却把我吹了几个趔趄。就在关门的时候,我看见了几个人,正从远处往这边走,看着不急不躁,在狂风里脚步很稳,宽大的风衣像几面没有挂好的旗子,在风中胡乱狂摆。对于他们我没有多想,只是奇怪,这么大的风,我分明看到他身后的那片天,有一大团白色云彩,就在山头上一点,清晰可见,一动不动。
我用右肩膀抵着一扇门,左手扶着另一扇门,两扇门破旧斑杂中间裂缝能露得出半个手掌,只是那样的犹豫了一下,他们已经到了门前。其中的黑胡子扔了一锭银子在我脚边,大声嚷嚷:“老头儿,玉庄离这里还有多远?”
那汉子的声音内劲足,再加上风大,我的耳朵嗡嗡直响。我感觉嘴唇在风里被吹的干裂了,眼睛也被灰尘迷的干涩,于是我抬着头眯着眼看着他们的时候,抿起嘴,把嘴唇含在嘴里,好用唾沫湿润一下嘴唇上的皲裂。
这时旁边的一个灰白袍子年轻人,上前了一步,弯腰将银子捡起来,塞到了我的手里,银子足有二两重,说:“老丈,你不要怕,我们在这山中走了多日,刚才出来,想向你打听一下玉庄的方向,望您行个方便,定会相谢。”
他如此说,我赶紧用手在风里徒劳的捋了捋额头上的头发,低头拍了拍好久没有洗过的袍子,它已经破旧的如同一块被丢掉很长时间的抹布,胡乱地裹在我的身上。我咧着嘴笑了,露出那仅剩下的两颗黑黄的大牙:“这里就是啊。不过玉庄规矩,男子不得入内,想必各位也是知道的。”
那黑胡子汉子四下望了两眼就怒了,骂了一句娘就要往上凑,却被身后的一个女人抓住,那女人妖媚的呵斥道:“别乱来,大哥没有到,得听二哥的。”
那灰白袍子向我作了一个揖:“烦劳通报,后辈毕鄂秋拜庄。”
我放开门,走了出去耐心地对他们说:“你们不用告诉我你们是谁打哪里来,这些对我来说还没有二两重。已经很久没有消息传到这里了,我也不想知道。前面山旁有个山洞,你们可以暂时住两天,等风停了,休息好了就回吧。”说完我转身回屋,关门的时候随口说了句:“如果你们见到屋里的那个人的话,就跟他说,玉庄的规矩,是不允许男人进的。”然后关好门,颤微微地上好栓,认认真真的往屋里走。
风还很大,步履蹒跚。身后黑胡子的声音在狂风中时断时续:“一个破石头院子,一个糟老头子就把你一剑知秋吓成这样、、、、、、”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直窝在里房没有出门,在点上第九盏油灯的时候,听见门“哐!”的一声被人一脚踹开,一道明亮的阳光从屋外斜射了进来,在石玉参半的地板上有形的铺展开来形成三个人的头影,不知名的微尘像一群受了惊吓的蜜蜂,在半空的光影中乱窜。
“晚辈毕鄂秋,特来拜见玉庄庄主。”这样的人他们不是第一波,我没有说什么,转身吹了灯,然后自顾自地挪走到院子里。天已经晴好了,天空一片清明,太阳像一个大病初愈的女人,柔软的没有一丝力量,只是眼睛在屋里呆久了猛的一下还有些不适应。偶尔有一丝的微风。天空很蓝,没有一丝的云彩,连前几天山头的那朵云彩也已经消失不见了。
“天晴好了,你们可以回去了。”我仰头看着天说。
那黑胡子汉子一抬脚,我好像有看到一道不是太耀眼的光一闪,然后我旁边就多了一个人,左手成撮,放在我的胸前,手里捏着一块小石头,他在看着我笑,就在离我的脸不到一尺的距离。
“三弟,他真的不会武功,你差点杀了他。”那个人说着话,他仍然看着我笑,整个身体都没有动一下,好像我就是他的三弟。
“大哥,这个老货跟我们卖关子,我还以为他藏着掖着呢,谁知道竟然是个白手。”
“这几天我一直在这个庄子里。整个庄子除了他,再没有别人了啊,所以暂时不能杀他。”
他终于动了,转过身,往前走了两步。我这才看清了他的面目,是一张白净峻峭的脸,鼻高眼大,只是眉毛略有稀疏,配上淡淡金黄色貂皮领袍子,算得上是一表人才了。但从他眉间到两颊浮现出一种很明显的青气,以至于总的看上去他倒像是一个已经死了半个月的富家俊俏公子。
妖媚女人往前走了两步,低声的说:“大哥,你是不是出来的有点早?”
那人一抬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了,转身问我:“庄子里的人呢?”
“死的死,走的走。各奔各的。”我伸手尽量作了一个优雅的往里请的姿势,只是配上一身的破烂衣服就略显怪异。
“玉庄的规矩不是不允许男人进来么?”那黑胡子汉子微微低斜着眼,揶揄又略显自豪的看着我。
“是啊,规矩就是规矩,即使它没有任何意义了,它也是规矩。”我不再管他们了,自己蹒跚的往里屋走。
等我走到里屋的时候,那个青面人已经站在我的桌子旁边,正拿着我的桌子上的纸仔细迅速的查看,等我们走进去,他大致已经看完。他把书纸递给白袍子,满脸迷惑的说:“老二,你也看看,有点意思。”
整个房间只有一张朽木桌子和一个老炕,斑驳的石墙上开了一个用纸糊了又糊的木窗子,就算把桌上的破茶壶也算上,整个屋子也只有三件家具。不过这样反倒给这个小偏房剩余了不少空间,如果真的要加张椅子,反倒显得拥挤。我坐到了炕上,看着白袍子满脸凝重的边看边念:“山上好多的花啊,红的是玉公主的,黄的是珑珑的,紫的是铭戈的,白的是左耳的,其余的全是我的啊。我们从山上往下跑,我们大叫,我们大叫,多高兴啊,多高兴啊……”白袍子念完也一脸不解的说:“大哥,这是什么意思?”
“以前的事情,故事。”我不想让他们再无意义的猜测下去,他们像之前的人一样,想得太多了。
“故事?”青面人将信将疑的转过头看着我,“那麻烦你给我们详细的讲讲故事吧。”他故意在故事两个字上面稍稍的加了些许下沉的嗓音。
我笑了,一个人低头在那里自顾自地笑,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像是一个乞丐,一时间沉迷于自己最富有时的记忆。我知道这是世界上最可怜的开心,而且我也一样明白,他们要我讲的故事,不是我的故事。
只是他们想要的故事,已经在我的记忆中沉淀了多年,时过境迁,这些故事已经不再是曾经的故事,或者说它们从未是,尽管它们有着相同的地点,人物,事件和时间。
“我这辈子,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尽力记下我所经历的事。”我开始动手慢慢的收拾被他们翻乱的纸张,这些纸张我已经放的有些年头儿,好多地方的墨迹开始有些微微散开,纸张也已经开始泛黄,“不知道你们想听听关于谁的故事?”
“全要听,老子有的是时间。”黑胡子一屁股跳坐在桌子上,那张残朽的桌子猛的经受他巨大的身躯,竟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当年的全部,哪怕是你一天拉了几泡屎,都要讲清楚!”
“全部?嗬——”我长长的叹了口气,身体一下子有点空得慌。
他这样的人我见的多,有点本事就无时无刻不想着露两手。我回到靠着窗户的炕上,把纸放在一边,吐了口唾沫在指头上,慢慢的在窗纸上抠出一个杯子大的洞,这样的洞,在下次风沙来的时候,不碍事,容易用糊纸糊上。抹了抹垂在眼前肮脏成柳儿的头发,我斜着眼透过窗子上的那个洞往屋外的天空瞅。关于过去,我的记忆,就是夏天里一朵雪白的云彩,它一动不动。我单纯的以为它就在那儿,但是一转身,它就消失不见,即使弥足珍贵,再也找不回来。那么我现在所说的我怎么能保证它完整无缺呢,即使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小心保管细心安放,其实连它的真实性,我都没有办法保证。
“你这么大年纪了,老丈,你还能记得多少东西?”白袍子在桌上倒了碗水递了上前来,像是这里的主人一样,夸张怀疑的表情。我不能确定他是真的担心我的记忆,还是仅仅想用这话来激我说出全部的事情。只是他不知道他比我少了一样东西——年纪,所以他不可能明白我为何会愿意给他们讲出所有真相。一个人无论多聪明,也不能弥补时间上的缺陷,而这种缺陷又不能像诗词歌赋一样刻意的去恶补,所以他不明白,对于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来讲,他这辈子所剩下的,只有记忆,而已。
一直以来,我想,如果有人要是问我,你花了一辈子的时间去记住这些故事,值得么?我会很严肃认真的告诉他不值得。只是多年以来,从来没有人这样问过,所以我也渐渐地对这个问题也失去了兴趣,仿佛不愿意再花时间去等待一个永远也不可能等到的人。而如今有人愿意花时间去听,并且兴致勃勃,这对于老人来说,就好像一个输光了田地家产的赌徒,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却意外地被人看中了他的赌博手艺一样,他应该很庆幸,这是这辈子仅剩的价值。
“我能记住的所有的事情,我都会告诉你们,毕竟我的年纪大了,有些事儿,应该说清楚。”我下了炕,把刚整理好的书纸重新放在桌子中间,“只是希望你们如实的告诉我,你们来玉庄到底想要什么,这样我才能知道你们想听些什么样的故事。”
毕竟,瑞雪长住山尖,就如同淤泥应该深埋湖底一样。有些事情只能言尽于水光之间。
“大哥的通知,就算赴汤蹈火,老子也得去。”黑胡子一脸的傲气。青面人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但是我能感觉到他脸上那种死后的气息淡了许多。
“我是来找玉的,听说世上的好玉都在玉庄。”那个妖媚的女人对我这样的一个糟老头子是没有兴趣的。但是她像是为了故意显摆她的身材一样向前走了两步,看似不经意的往青面人身边靠了一点,一双媚眼好像是为了看我,才从青面人脸上掠过,只一刹便风情万种。
“我来找一本书,《素玉》。”白袍子站在一旁,一直低着头,靠在里面的墙。说话的时候也没有抬下头。
青面人站在桌子旁边,仍然面无表情,像一尊玉石雕像。突然他的嘴角痉挛了一下,我以为他要说些什么,但最终他什么也没有说。
我正在想是不是该接着讲下去,黑胡子突然“哇”的大吼了一声,一掌拍向青面人的小腹,几乎同一时间那个妖媚的女人腾空而起,左手成爪直取青面人的后脑。青面人不慌不忙,下蹲用左手接过黑胡子的一掌,同时也避开了女人的爪,接着他右手反手半空一捞,想要抓住还在半空的女人。女人的左脚踝在空中划了一个弧,避开了青面人的手,右脚却在青面人手背上一点,身子迅速往后飘,却意外地在半空中突然的摔了下来。黑胡子一掌没有凑效,迅速倒翻过桌子,一脚把桌子踹向青面人,而整个身子却像水底的鱼一样贴着地面袭向青面人,这时我也不要命的冲向他。青面人只是往后一跃,看似轻松的避开了所有的偷袭。黑胡子眼看就要错过机会,但在从青面人身旁游过的那一刻,他却左掌一击地,身子像一个横着的陀螺一样旋转起来,在青面人胸前连拍了两掌。而我此时也冲了过来。青面人脸上的青气突增,反脚踢在我的胸前,我的身体便轻飘飘的飞了起来。
其实没有多大的疼痛,你只听见胸前“砰”的被撞了一下的声音,对,你能清晰的听见身体发出的浑厚声音,就像是你一下子拍开一坛泥封多年的老酒,然后同样的撞在墙上,跌下来。整个过程没有惊吓,没有疼痛,甚至你开始庆幸原来以前看到的惨象真的经历起来并不如何痛苦可怕,只是脑袋有点昏,你试着轻微的摇晃,很痛,于是作罢。你感到胃里有一股辛酸的暖流不可抗拒的慢慢往上升,直到喉咙,你本能的往下咽了一下,但只咽了一半便喷了出来,满地鲜血。你僵在那里不动,脑袋里什么也没有想,嗡嗡的一片,只是机械的看着又有小股的血从你嘴里流出来。白袍子冲了过来,把你扶着躺下,其实你真的不愿他扶你,他每晃动你一下,你呕吐的感觉就会更严重,但是你没有力气反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好任由他一厢情愿的将你平躺在地上不断的痉挛。
当我能听见声音的时候黑胡子正躺在对面笑,双手软绵绵的卷在身后,脸上的木屑在他笑的时候也不会随着表情的变化而晃动,它们直接刺进了骨头里,血不断的从他的笑声中往外涌。
这间屋子本来就不大,除了靠窗的土炕,唯一的一张桌子已经碎了一地。
青面人还站在原来的地方,用原来的姿势,原来的表情,就好像在他的世界里什么也没有发生,刚才那段惊险的时间被人细心的剪切掉,然后再把剩下的拼接的天衣无缝。
过了好久,他笑了,像是听见了一个从未听过的笑话,很开心的笑:“淮南武林一手中,半掌青山半掌风。原来这句话是这个意思。呵呵呵。”
青面人独自乐了一会,转过身来问白袍子:“戏子身上的暗器是你放的?”
白袍子没有说话,走过去,从那个妖媚的女人身上拔出一根竹签。其实他也不知道这个女人到底仅仅名字叫戏子,还是她真的只不过是一个唱戏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个妖媚的女人这么多年以来一直默默的做着他说的话,包括这次来玉庄。
来玉庄的前一天女人深夜去找他,从未有过的不安,给了他一根竹签,她说这是神算阴爻批的,一根凶险无比的签,她害怕极了,想躲起来避避。而他向来是不信这些,所以他拿走了那跟卦签。
他只是对她说我要了,包括它预示的凶兆。
第二天一开门,就看见妖媚的女人就站在门口,笑的像以前一样妩媚。
现在看来,阴爻是对的,对于她来说,这确实是一支凶险无比的卦签。
“我们相识有二十五年了吧?”青面人转过脸看着白袍子,眼睛里终于流露出一点感情,就像一个干枯多年的泉,突然喷出了清凉的泉水。
“在一起二十五年了,但要说第一次在高家庄偷酒,怒杀了高平一家主仆二十八口,最后一把火烧了高家庄,已经三十一年了呢。”提到年轻的事情,白袍子第一次笑了,语气也变的豪迈了许多。
两个人都那样站着,放松的像是在路边上等人,只是眼神都有些发散、迷茫。
寂静,整间屋子像是一块冰冻的河水,没有任何声音,只有一只苍蝇得意洋洋的嗡嗡的飞来,突然呦儿的一声飞走了,就跟个它看懂了似的。
“呼----”青面人轻轻的出了一口气,“放下你的剑,你走吧。”
“秦大哥,如果我不能离开,看在三十一年的份上,把它带走。”
“这把剑从你出道的时候就跟着你,睡觉的时候都带着,寸步不离,你舍得么?”
“呵呵,我的剑,我了解。你相信么,剑跟人一样都是有灵性的?”
“……”
“我捡到它的时候它只是一块污黑的铁,在山脚下的路上,没人多看一眼,像坨风干了的牛粪一样,也许大家真的都以为它是一坨牛粪。可我懂它,所以我把它铸成了一把剑,一把世上独一无二什么都不怕的剑。但是它怕孤单。所以这么多年来,我从没把它放下,因为我知道,我是它唯一的伴。”
白袍子说完,很豪气地扬起袍子站了起来。
青面人却突然凭空向前一个趔趄,好像是一个心不在焉的路人被脚下的石头绊了一下,一个趔趄的青面人就直接趴在了窗户下的炕上,血慢慢的从他右手往下流,我这才发现他右手握着一条亮晶晶细如发丝的东西。
当的一声,从白袍子的白色袍子里掉下了一把剑,一把没有柄的剑,仅有的剑身薄得几乎要透明。
“你是怎么看穿这一切的?”白袍子站在那里问。
“当你想掩埋一件事情的时候,它就会像坟墓一样突出来。”青面人大口喘着气:“就像你从来不敢丢下你的剑,只是因为在你心里除了它,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相伴。我不会带走它的,因为最怕孤单寂寞的一直是你,而剑不会。”
青面人刚说完,还站在那里的白袍子的头颅,像一块风化多年的石头从山顶脱落一样滚了下来。我很怀疑青面人说的话他能听得见,但是我还是强迫让自己相信,他肯定是听见了之后想点点头而已。
“我可以死在任何人手里。唯独,不能死在我兄弟的手里,明白么?”青面人对着吐血的黑胡子若无其事地说,就跟他没有受一丁点伤一样。
黑胡子咬着牙勉强的笑了笑:“你疯了,我们都知道,这么多年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哈哈哈。”他在得意的笑,“可我们不疯啊,金子,玉,《素玉》哪个你能放的下?动手,只是时间问题。”
“你还记得阿秋送我的那只玉石猫儿么?”青面人莞尔,笑的很幸福。我不曾想过他还会这样的笑。
“怎么不记得?你喜欢猫,阿秋一个人追了唐乃子八百里,抢来的。他说那是世间仅有的一只猫,可我记着,不是因为那只猫,是因为我第一次见到阿秋受了那么重的伤。”
“是啊,唐乃子的功夫心机鬼神莫测,除非他愿意,否则要想拿走他心爱的东西,我自问也没有那个本事。”青面人微微的叹了口气。
“唐乃子为了阿秋的命,送给了他那只猫,你却为了那只猫,要了阿秋的命。”
“可我我发誓”青面人的脸迅速的痉挛了几下,一口血喷了出来:“我从未想过要那些东西。我来这里只是想搞清楚一件事而已。”青面人用左手撑着地,慢慢的吃着力靠着炕坐下,“那只玉石猫的事情。”
沉默,一种具体到你能看的见的寂静,清晰地粘结着前后的时间。
“五年前的夏天,阿秋送我一只用翠玉雕成的猫,碧绿的猫,跟真的猫几乎一样大,而且非常逼真。我爱不释手,整天抱着把玩。后来有一天在凉亭午睡,我记得那天很闷热。”青面人微微低着头,眼神迷离,整个人坐在那儿就像一个封了多年的空坛子,“在半睡半醒的时候,我突然看见那只玉猫开始慢慢的活了过来,最后变成了一只绿色的猫,活的。它像刚睡醒一样自在的伸了伸懒腰,然后慢慢的爬到我的胸口,然后就用玉雕的姿势看着我,一动不动。当时我吃惊的不得了,想起身却发现自己动不了,怎么用力也动不了,也不能从梦里醒来。我心里很慌,我想大叫,但是也叫不出声音,我的整个灵魂就像是被人用钉子钉在那里,动弹不得。我没有办法,只能这样看着它。后来它开始慢慢的动了,动作缓慢却没有任何犹豫,就像做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一样从我心口窝往里钻了进去,好像本来我胸口就有一个隐形的洞口一样,就好像那个洞口本来就是它的家一样。接着我惊吓得醒来,却发现那只玉猫还在那里,只是翠绿的颜色好像淡了许多。但是从那以后,我只要一睡着,那只猫就从我胸口里钻出来,它一直不停的对我说话,给我讲很恐怖的话。嗯,就是很恐怖的话,虽然我听不懂,但是我知道那是很恐怖的话。”
青面人的眼神中突然出现了莫名的恐惧,我一直以为他真的已经死去了大半个月了,所以在任何事情面前总是没有什么反应。现在他大口的喘着气,语气里已经夹杂着些许哭腔:“有时候它从我胸口钻出来,就卧在那里看着我,两只暗黄透明的玉石眼睛一直盯着我,它在对我笑,他为什么一直对我笑?我不要一只绿色的猫给我讲恐怖的话,我不要一只猫一直对我笑。”他把手紧握成拳头,放在牙尖上用力的咬,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
“这么多年我从未安生过,从未安生过!!”他又吼了起来并且直直的看着土炕边的墙角,好像那儿躲着一个看不见的人。“后来打听到那只玉猫是当年玉庄卖出去的,我只想来看个究竟而已。我要知道真相,我要知道真相……”青面人脸上的青气越来越重,嘴角已经有血慢慢溢出来,他仍然一个人在那里嘀咕着同一句话。黑胡子抬起头,似乎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双手已经完全被废,他吃惊的看着青面人,像是小心地听着从棺材里传出来的梦话,血红的眼睛里充满了不解和恐惧。
“嗤--嗤---嗤---嗤”我眯着眼,嘴里的血还在不自觉的往外流,干涩粗糙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嗤--嗤--嗤--嗤”我看着他笑,夸张的咧着血红破裂的嘴唇,两颗黑黄的门牙像河边满是青苔的石头一样在混有粘液的血里时隐时现。我想停下来,但是我没有办法做到,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的整个身体像是一架早已习惯死亡的骷髅,不再受灵魂的支配,而我的灵魂如烟氤氲而上,稳稳的停浮在它的上空,俯视着一切,无可奈何的看着骷髅在那里机械的发出如夜鹄被惊飞般的声音。那一刻我不停的看着他笑,只是看着他笑。
“你也以为你能杀得了我?”青面人转过头颓废的问我。
骷髅本能的抬起手,指着满地的纸屑:“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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