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骤雨急板
他是个音乐学院学生,学小提琴。
是正经的音乐学院,不是所谓可以高考加分的艺术生,同龄孩子拿着王后雄刷题的时候他练习拨弦,他们做五三他练习琶音,最紧张的高中阶段,陪伴他的是每天大段大段,永远拉不完的乐本。
音乐学院小提专业竞争激烈,而他足够喜欢。
对一件事情热爱,愿意为之努力,又恰巧有天分。
所以直到大三,他一直是学校乐团的小提琴首席,每次组织表演的时候穿正装,每到大型交响曲会有他的独奏部分。试听练耳完全不成问题,教乐理的老师替他向乐史老师说情:“孩子也不容易,毕竟纯学术性的东西对他们来讲还是枯燥了些……”然后乐史成绩下来,不多不少61。他嬉笑着要请老师吃饭,得到不轻不重的一顿鄙视:“还不是看你练琴太可怜。”
是的,因为他足够喜欢拉琴。
音乐学院里有专门练琴的楼,一间间琴房,可能是新的或者旧的乐器,就比如三楼左数第二间的钢琴坏了个琴键,五楼正中间屋子的古筝松了弦,他清楚这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不经意地就历数于心。他是那种会把所有的课余时间耗在琴房里的人,不是因为用功努力,而是因为喜欢。
琴房是座老楼,长长的走廊抹着白灰,那楼有些年头,外观漆成鹅黄色然后被一年年的雨水冲掉一层层颜色,茂密的爬山虎顺着墙上细小的突起和凹陷一点点攀上去,于是绿意盎然。楼房里没有空调,老式的电扇嗡嗡转,落下来的全是灰。细长的白炽灯管,堆在角落里的谱架和磨掉了漆的门把手,即使是每间门上都安装了可以读取学生卡的智能机器,它还是被学生们称作“老楼”,那象征着崭新的读卡机在这样的楼房里显得先进莫名,也格格不入。
就像一个难以言喻却人尽皆知的矛盾。
他一直很不喜欢那个读卡机,不仅仅是因为它破坏了老楼的氛围,更是因为每一次那该死的机器都会从他的学生卡上扣掉他借用琴房的时间。
是的,每个人的借用时间都是有限的。对于他们而言真正的土豪不是学生卡上有大把的钱,而是学生卡上还有大把大把可以使用琴房的时间。
这个月他只剩下五小时,捉襟见肘一穷二白,并且他明天就有一个相当重要的考试。
那个考试也许可以帮他争取到一个保研的名额,或者一次出国的机会,也可能什么都没有,当然这种可能性很小,寝室的混蛋们从两个月之前就开始盘算要怎么狠狠地宰他,一群人叫嚣着这种阶级敌人一定不能放过裤子都不能留下,一边或豪爽或装作嫌弃地把自己的学生卡借给他,因为他自己的份额几乎是不到半月就一点剩不下。
考试的曲目很多,门大E柴大D各种随想曲变奏曲快的慢的各个时期的,加起来凑成一个小手册,24页。他把所有的曲子编号,捏成纸团然后闭着眼睛从一堆纸团里抓一个毫无压力地演奏,听过演奏的人没有一个不是赞许,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还不行。
那几乎是瓶颈一样的难关,他知道自己的演奏很惊艳,但是不深情。
就像酒,辛辣味直冲头顶,眼泪横流之后就这么过去,什么都不剩。
也许再过十几年几十年他会变得厚重醇正,可是他的截止时间就只是明天之前,没有人会等。
他一边感叹这瓶颈来的真不是个时候,一边把琴弓搭上琴弦。
是的,他也不是个喜欢等的人。
不会视而不见,也不能坐以待毙,残兵血战又遇虎狼之敌,他只能笑笑,然后拼。
那是周末,一个灼热的几乎要烧起来的,大晴天。
他在晨光熹微的时候就爬起来背着琴盒穿过大半个校园去琴房,学校里出奇地安静,大多数人都还在睡梦之中,太阳还没升起来的时候叶片上沾着露水,空气甚至微微有些冷。他一路走过空无一人的小径,一边很有自我娱乐精神地想着科比说过“我知道每一天芝加哥四点的样子。”,只觉得英雄所见略同。
几乎是琴房一开门他就到了,没人跟他抢房间。他理所当然地给自己挑了间最好的琴房,有点心疼地把自己的学生卡插进门口的卡槽里,之后心怀不满地瞪那个机器一眼。
即使在这样的时候,他也并不着急马上开始练习。
半小时拨弦,一小时琶音,然后是有针对性的几组练习曲,按部就班。
这是每日必做的基本功,雷打不动。
他拉琴的时候站的很直,非常直,除了拉琴的右手,整个身体都几乎不动。
太阳在这样的光景中缓慢的升起,一同升起来的还有光线的亮度和空气焦躁的温度,他做完基本功已经是十点往后,大片大片的阳光填满了整个琴房,视线里灿烂的金色把这有些古旧的空间渲染的金碧辉煌,那是种金色大厅般的错觉,他笑笑,和着那样的光景拉了一首贝多芬的欢乐颂。
可是不出半小时他就欢乐不起来了,因为热。
是真的热,大片的阳光把屋子变成了散发着热气的监狱,空气中几乎是弥漫着烤焦了的音符,隐隐地似乎能闻到烧焦的糊。没有窗帘,打开窗子涌进的只有热风,身体在这样的热气中很快蒸腾,汗水顺着皮肤蛇一样爬过,打开风扇后空气中的灰尘四处飘零。太阳变成了悬挂在天空中的巨大的亮片,所有能看到的路上看不到一个人。
这是要热死人。他嘀咕。
这简直是一锅放在燃气灶上大火煮着,咕嘟冒泡,气味难闻还黏糊糊的沥青,就像他焦躁的心情。
简直恶心。
他伸手从纸团里拿出一个,是45号练习曲。
那是一首又慢又长,拖拖拉拉着不肯结束的练习曲,没有明快的音节也没有紧凑的旋律,那首曲子拉得好也像是一首黏腻厚重的催眠曲,拉不好简直就变成了锯桌腿和杀鸡。
那也是他最不喜欢的一首曲子,没有之一。
在现在这样燥热的房间里练习这样一首昏昏欲睡的曲子,就像一种酷刑。他就像是被黏住了翅膀的苍蝇,一次又一次地发出绝望的嗡嗡声,胸膛里砰砰跳动的心脏长了草一样躁的过分,琴弓搭在弦上有气无力,拉出来的音符嘶哑难听。
烦躁在空间里暴涨,空气中到处都弥散着难耐的火星,他不停地告诫自己要坚持下去,可是全身都竭尽全力地不听指令,烦躁,混乱,无法冷静。头脑乱麻一样的没有条理,由此引发的狂暴和抑郁几乎逼得他窒息。
某一瞬间他甚至想砸琴。
不行,这样不行。
他知道放弃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可是他现在只想放弃。
琴弓依旧在动,拉出的音符却破碎不成声,拉锯一样,似乎能听见两个灵魂在空中尖利地挣扎和嘶鸣,一次又一次发出令人牙酸的长音。
不能停……
可是那是他最不喜欢的曲子,慢长又难听。
逃避不能解决问题。
这样的练习没有意义。
只要你坚持下去,只要你不停地拉下去,即使这是你最不喜欢的东西,只要你足够努力……
琴弓在弦上嘶哑地哀鸣,不停地,不停地拉下去。
就会有好转么?
可是我不开心。
逼迫自己为了某个目的做不喜欢的事情,我不开心。
我不想做无用功,不想死犟到底。
他停下动作,放下琴,深深地吸一口气。
与逃避没有半点关系。
他想起他最喜欢的那首练习曲,有最快的旋律最紧凑的节奏最复杂的技巧,演奏它的时候酥麻感会一直顺着指尖震到心里去,急促的上行弓,换把和颤音,那些三分音和四分音。那是一首需要用生命去点燃的曲子,演奏它的时候会觉得自己面对的是天和地,手里拿着的是上帝的小提琴。星星和尘埃随着琴弦颤动,在琴弓上下起一场流星雨,酣畅淋漓。
紧挨着最不喜欢的练习曲,那首曲子的编号是44。
那首曲子,多少遍都不会腻。
因为喜欢,所以怎样都不辛苦,怎样都不会腻,怎样都有乐趣。
极远方的天际,重重叠叠,压着一层又一层的乌云。
就像一群衔枚疾进的刺客,无声地向耀武扬威的太阳昭示着危机。
一直源源不断灌进屋子里的热风,令人暴躁不已的热气流中,某一刻夹杂了一丝冷。
一缕细小的气流,剑刃那样的极冷,皮肤后知后觉地战栗起来,甚至能感到疼。
他就像从充满了岩浆的梦魇中醒来,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那乌云几乎是摧枯拉朽的吞噬着天空,尖利的爪牙撕碎了明亮的太阳,让那个明亮的圆片完全地沉没于死寂,重重层层,偶尔露出微光也只能是透过乌云中的缝。燥热的气温不断地下降,再下降,再下降,整个世界都呼啸着那样尖利又凛冽的,冰凉的风。
五分钟,黑云压城。
他站在窗前看着这一切,没有出一声。
心脏在这一刻急剧地跳动,嘭嘭嘭彭地一声一声又一声。
他有种奇异的预感。
被分离的精神一方面干巴巴地假笑着说哎呀这可真是一场大暴雨,是不是又刮台风,扯东扯西拼命地分散着注意力,找一个又一个拙劣的借口像要隐藏什么一样不停地演下去。
而另一个精神,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站在窗前,看着这难得一见的瑰丽场景,心脏难以抑制地一声又一声。
就仿佛吞天没日的场景,就像一场无人知晓的战争,他迎着铺天盖地的黑暗,手里只有一把琴。
第一滴雨落在地面上的一刻,他拉响了第一声。
几十亿吨的海水吞没了天空,挡不住的音符从琴弦上喷涌,不用思考不用停,那流畅到可怕的,急促到可怕的,震撼到可怕的,是他的琴声。
大地崩裂,洪水滔天。
暴雨越下越大越下越急,雨水砸在地面上噼啪的声音,朦朦胧胧,地面上升起了一层水雾,雾气蒸腾,于是什么都不再看得分明。
他站在万峰之巅,琴声压过海声。
身体站得笔直,持弓的右手一刻不停地运动,琴弦上围绕着星辰和宇宙,琴弓上流动着整个世界的风声。
44号练习曲在空无一人的老楼里,有了生命。
紧凑到极致的换把和拨弦,所有的三十二分音和颤音,高高低低的音符,一页页的乐谱,那些元素像分子一样在空气中碰撞,烟雾那样聚拢又分离,它们跳动着,爆出了一个有生命的形体,就像一个精灵。一个又一个地,无数精灵从琴弦之下诞生,它们呼啸着飞出窗口,飞向天空,穿梭在暴雨中的身形闪过一道又一道极冷的冰蓝的光,撕裂了天空。
不想停。
手指在按板上一刻不停地运动,不断地连弓和不时的跳弓,他闭着眼睛,唇角浮起笑容。
很喜欢。
这样舒服的旋律,这样舒服的凉意,自由的雨水和风声。
拉琴是因为喜欢,不是因为其他任何东西。
被局限在封闭空间里的心,永远流不出自由的风。
雨声渐歇,琴声渐停,他在清凉天地里睁开了眼睛。
为了保研出国拉琴的人,不会有能够真正打动人的琴声。
他看着窗外,雨已经停了,天色依旧阴沉,整个校园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弥散着暴雨过后青草和雨水的气息,他看着窗边的一棵树,树的一片叶子上缓缓滚落了一颗水珠。
于是他笑起来,重新拉起了练习曲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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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寒假之前的最后一天和寒假开始的第一天写完了这篇东西。
非专业,各路大大发现什么Bug敬请淡定无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