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染戒香消俗念

　　事实上明昌宫防备森严，如果没有命令，谁也不容易进得来。

　　但有一个人例外。

　　我知道这一步走出去，再无路可退，但如今只有这个不得已的办法可以让我离开。

　　八月十五，中秋月圆。

　　我坐在仰德殿的青石长阶之上，凝目看着渐渐升上半空的一盏盏祈愿灯，开始忐忑又焦急的等待。

　　半空之中冉冉升高的一十五盏祈愿灯，是我和琴心花了大半月的时间制作而成的，启苍有中秋放许愿灯的习俗，这一十五盏许愿灯和大街上随处可见的许愿灯一样，没什么区别。

　　除了上面夺目的彩色丝带。

　　这个宫里乃至整个锦都城但凡放祈愿灯的人都是将愿望写在灯身上-------除了一个人。

　　祈愿灯冉冉上升，越升越高，越飞越远。

　　我忐忑而着急的等着，不知不觉中手心已布满一层层细汗。

　　身后屋子里的滴漏一声声响着，我心里默默的算着，酉时三刻，戌时一刻------两刻钟后，我听到了内监尖尖细细的通报声：“皇上驾到！”

　　我起身，下跪，道：“皇上万安”

　　他命我抬起头来，我看到他眼里有光芒顷刻间消散，看向我的目光带着探究：“方才那孔明灯是你所放？”

　　我平静的答：“是”。

　　他急切伸在身前像是想抓住什么的手募地垂了下去，声音有些隐忍的怒气：“你引朕到这里来所为何事？”

　　我伏下身子：“民女斗胆，确是有一件事想请皇上做主！”

　　他面色不善的看着我，面上是希望成空的凄怆和微怒，我心里亦一阵凄凉，多年前那对温情缱卷的身影仿佛还在眼前，可面前这个曾经温柔多情的帝王却已孤身多年，他这样情急的赶来，一定是抱着很大希望的吧，虽然知道那希望不可能是真的，还是这样匆匆忙忙赶来，仿佛这样匆忙就一定能够抓住自己想要的，即便明知早已经失去了，也以为能够重新抓住-----只要，只要快一点就好了，只要赶得及。

　　所以他来得这样快，这样匆匆，可是，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轻易失而复得的。

　　我心里忍不住生出无尽怜悯，面前这个多情的男子，我知道他心底深处有一道深深的伤痕，也许好不容易才将那伤痕埋藏起来，我这样做无疑是将他的伤疤又揭开了，我无疑是有些可恨，但即便如此，我也只能硬着头皮让自己可恨下去了。

　　我深吸口气，道：

　　皇帝听完幽深不辨的看着我：“你是在对朕说这些日子你对朕的皇儿半点真心也无？”

　　我迎上他目光：“殿下对民女深情民女感佩，但民女与将军成亲在先，结发夫妻怎可辜负，一女又怎可侍二夫，启苍乃礼仪之国，皇上乃英明之君，一定能理解民女这样做乃是两全之法，更是顾念皇家颜面，请皇上做主，放民女出宫与夫君团聚。”

　　皇帝面上浮出薄怒：“两全之法？你这两全之法可全了朕的皇儿，你可有考虑过朕放你离开了，他会如何？”

　　我一时语塞。

　　皇帝一拂袖，冷哼一声：“既然是失了忆，那便继续失忆下去吧，朕不做什么英明之君，也不顾什么皇家颜面，朕瞧着这明昌宫也不错，你住着挺好！”

　　我惊愣住，我一向知道皇帝对白离络疼爱有加，千依百顺，但想不到会疼爱成这个样子，不在乎自己明君的名声也不顾皇家脸面的来包庇纵容他！

　　皇帝已经转身离开，我情急之下脱口道：“皇上确定不帮民女这个忙吗，皇上可还记得您和丽妃娘娘的结局？皇上是想殿下成为第二个您吗，让他也像您这样在懊悔和痛苦中过一辈子？”

　　“放肆！”皇帝如被人戮中痛处，气急败坏的吼了出来。

　　他身后一众宫女内侍全都跪了下去，皇帝身边的内监总管安公公抬起头来不断的朝我使眼色，示意我别再激怒皇上。

　　我知道他一定在心里将我骂了无数遍了，的确，也许这宫里从没有人像我这样顶撞过君主，我今日实在大不敬，以下犯上不要命得足够我死一万次有余。

　　但我豁出去了，早在半月前我动手做那十五只祈愿灯时就已预料过最坏的结局。

　　一死罢了！

　　人人都为我捏了把汗，我却并不害怕了。

　　我看着皇帝，徐徐道：“皇帝还记得当时民女中毒皇上抱着民女的感受吗，当年皇上那样抱着中毒的丽妃娘娘的时候，应当是更加痛苦的吧。但比那更让人痛苦绝望的事，是所爱之人宁愿死也不愿留在自己身边吧！”

　　“当年或许人人都以为丽妃娘娘是中毒致死，但究竟是不是皇上心里应该明白，若皇上当年不那么一意孤行强行将娘娘留在身边，娘娘或许不会那样红颜薄命。”

　　“民女知道皇上对娘娘情深似海，那样留着她是想用自己的真心打动她，但这世间，除了两情相悦的爱情，其他的恐怕都只能成为负担和辜负，皇上对娘娘用情至深，未必不是虔诚的以为最终可以得到她的心，世人在喜欢一样东西时往往一厢情愿的付出热情并都是一厢情愿的相信自己是能够追求到它的，但到头来可以如愿的能有几人？娘娘非草木，亦非无心，民女相信到最后她也未必对皇上完全无情，但这世间，有些情注定只能成为负担，娘娘的芳华早逝和她心中难以说清的情意未必也没有关系，一边是青梅之约，一边时情深不悔，这世间任何一个女子面临两个深情的男子恐怕都会郁郁不安，皇上心里应该清楚，那次娘娘中的毒不足以致命”

　　林全安跪着的身子已经瑟瑟发抖，概是觉得我浇的这锅油要将仰德殿烧起来了，皇帝惨白的一张脸绷得紧紧的，明黄袍袖下的手也死死捏住，我听到他牙齿间咬牙切齿的挤出几个字：“你大概真的是不想活了！”

　　我伏下身去，保持最后一丝平静：“民女如今情形虽与娘娘当年非完全相同，但情理是一样，民女不想辜负殿下情意，但更不愿违心呆在殿下身边虚以委蛇，那样对殿下也不公平，民女知道今日出言不敬冒犯了皇上，但民女所言句句真心，民女也知如今民女生死只在皇上一念之间，但民女还是斗胆，请皇上一念仁心，放民女出宫，也让殿下能够”

　　等了很久也没等到皇帝的声音，我的心高高的提着，手心沁出一层又一层汗珠。

　　很久以后，终于听皇上辨不出喜怒的声音自我头顶传来：“上官家的女儿果然好胆色！”

　　我猛的抬起头来。

　　皇帝半眯着眼看我：“若朕告诉你，他早就向朕坦诚过你的身份，用他自己的命威胁朕，求朕放你一条生路。若朕告诉你，他早已向朕暗中请旨调查你爹爹当年反叛一事，并且今日午时已经派人快马加鞭将调查的结果送到朕手上，向朕请旨明日早朝为你上官和慕容两家平反，以此作为给你的中秋礼物，你会不会后悔今晚你做的决定，会不会为他感动？”

　　心里像是被人锯开一道细细的口子，缓慢的渗出血水来，我咬着牙，磕下头去：“求皇上成全，放民女出宫。”

　　皇帝似怔愣一瞬，片刻后像是自嘲一笑：“想不到朕宠了他二十几年，什么都给他，连朕这个皇位朕也打算给他，朕以为这世间只要他想要，朕没有什么是不能满足他的，但想不到他最想要的我却给不了，罢了，也许这一生，我这个皇儿注定会和我一样，受到情伤，活了这一生，朕也明白了，感情是不能勉强的。你起来吧。”

　　他声音带着无尽的凄楚与落寞，听得人难受不已，我叩头谢恩，默默起身。

　　皇帝忽然一挥手，淡淡命所有人都退下，林全安小心的看一眼我们，带着人远远退到一边。

　　琴心不安的看看我，我对她笑笑，她也远远的退到一边。

　　皇帝忽然含着笑看我一眼，从我身边跨过，在我方才做的青石长阶上坐下，对我拍拍他身边，叫我坐到他身边去。

　　我听话的踱过去，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他抬起头久久的注视天边越飘越远的祈愿灯，我也抬起头来静静的看，良久无话。

　　皇帝先出声打破了沉默，声音含着柔和的笑，像是在讲着此生最温柔的事：“她性子乖顺贞静，却总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那一年中秋，我陪她在永秀宫放灯，人人只将愿词写在灯上，她偏偏要在灯上绑了丝带，要把愿词写在丝带上，她说，那样她想要他看见的人才能在万千愿灯里一眼就认出她的，那时候我握着她的手，早已经过了青春的年纪却像是初尝情爱的少年，心里头泛开一圈圈甜蜜，那时候我以为她说的那个人是我。”

　　我无声的看着他，他却自嘲的笑了：“但我庆幸那时候我那样以为了，我以为身为一个帝王我可以得到很多女人，但我不会得到爱情，我没有想过此生竟然会爱上一个人，竟然会从一个人身上知晓爱一个人是什么滋味，也能尝到爱情的甜头，就算后来知道她爱的那个人不是我，我也没有后悔了，唯一遗憾的是。。。。。。”

　　他声音低下去，像是触碰到什么不能提及之事，片刻后语音一扬，又带了笑：“做灯也是，这宫里的主子，哪个放灯不是宫人一早准备好的，都是城里最好的工艺师傅造的，花里胡哨，各色各样，要什么样的灯都有，她却偏偏都不要，就要动手自己做------没有见过她那样任性的，但她任性起来的样子，我真是喜欢，陪着她在永秀宫扎灯的日子，我也真是快乐。”

　　皇帝一直抬着头看着天空，一直断断续续的说着话，天空缓缓升着的愿灯已渐渐消失不见，皇帝却还在不间断的说着，像是从来也没有对谁这样敞开心扉说过话，像是那些想说的话已经在岁月的洪流中流了许久，一旦决开一个口子，便要完完全全的倾泻出来。

　　我转眼默默的凝望这个高高在上的帝王，他一生荣耀辉煌，没有人见过他悲伤落寞的时刻，可能不会有人能够相信，他也有那样多的心事和故事，想有一个人坐在身旁，静静听他倾诉，让他可以含着笑将生命中曾付出过的温情柔软，曾牵扯出的情意悸动再温柔的讲出来。

　　天边五彩的愿灯已经完完全全看不见了，皇帝的声音也慢慢低下去，终至无声，只一双眼凝着温柔波光久久看着夜空，像是沉浸在美好的回忆里，又像是做着一个甜酣的梦，不愿意醒过来。

　　那天永安宫里玉妃高高在上的对我说的话缓缓的从我脑海心间蹦出来，她与皇帝的纠葛，锦姨和皇帝的纠葛，她和沐文玉的纠葛，锦姨和沐文玉的纠葛，皇帝的知情与痴情。。。。。。

　　我想起小的时候，在孟府玩耍的无数个日子，锦姨含情脉脉的眼波和沐丞相深情的凝视。。。。。。

　　想起那日紫微宫皇后寿宴，我缠了孟明垣娘亲陪我去荷渠看荷花，回去紫微宫的路上，躲在大排的花篱后面听到白离络的娘亲冷漠的嘲讽：“我冒着天大的风险来见你一面，你开口又是为她，他防我如虎狼，生怕我将她吃了，如今你也来这样想我，沐文玉，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你将我置于何地？”

　　小的时候，很多事只是懵懂，如今想起，那些不经意深深记住的一幕幕，毫不干己，却不能抑制的牵扯出一阵又一阵疼痛。

　　夜一片寂静，皇帝仍是默默坐着，我静静看他温柔侧脸，忍不住想，如果那一个春花灿烂的春日，皇帝没有微服出宫，没有路过孟府，没有进去孟府歇一歇，没有看到锦姨。。。。。。一切
　　会是怎么样？

　　如果那天沐文玉获幸陪皇帝游御花园，皇帝没有看到玉妃加害锦姨，没有当众维护锦姨，如果沐文玉没有对玉妃出声安慰，如果玉妃知道沐文玉对她安慰是出于自苦。。。。。。一切又会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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