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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离开
皇庙寺依旧很热闹。
马车在山脚下停下,我跟在白离络身后,一级一级的攀上蜿蜒陡峭的阶梯。
石梯并不宽,时而有赶庙的百姓上上下下,要容下两个人并肩而行并不容易,白离络和我一前一后走着,除了陡峭处他偶尔伸出手来拉一拉我,两人并无多的言语。
我时不时的抬眼看看他熟悉的背影,忍不住想,这是我第一次和他一起爬着这九百九十九级阶梯到皇庙寺,也是最后一次。
可怜他不知道,昨晚我做的那一出,根本意不在他那块令牌。
他像是全然不记得昨晚发生的事,甚至像这些天宫里和梅园我和他闹的不愉快都没发生过,他愉悦的拉着我到了长着大柳树的后山那一大块空地,愉悦的说起了这片空地我们愉快相处的种种场景。
我想起了他说的那些这空地上曾发生的事,也想起了那些只有我知道的曾经。
小的时候,每逢春日来到皇庙寺,我和春儿姐姐嫣儿妹妹几个免不了都要兴高采烈放一回风筝一天才过得去。
爹娘死的那一天,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春日,因为是一年一度的地公会,不止我们,城里好多青年男女都出来赶庙踏青,那一日这片空地上放风筝的人也很多,不大的一片空地上边,天空密密麻麻的飞满了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风筝,姨娘擅画,在我们的风筝上画了个大大的人鱼美人,嫣儿摇着线轴,春儿姐姐和我举着风筝,我们跟在嫣儿后面一路追一路跑,风筝在我们手上几个扯拽,摇摇飞上了天空,越飞越远,越飞越高。嫣儿乐得咯咯直笑,我们也目光紧紧的追随着渐渐升高的风筝,兴奋的直拍手叫好。忽然天空一个黑影猛的一扎,在空中一升一跌之后,斜斜朝一边山崖坠了下去。
因为轻,坠得并不快,我不知为何看到那摇摇直坠的风筝,一下子忽然绷紧了神经,撒腿就朝它坠落的山崖跑了过去。
春儿姐姐堪堪在山崖边上拉住了我,而我手中拿着那只断线的风筝,春儿姐姐惊魂未定的拉着我离崖边远了些,松了口气嗔我:“芙儿,你吓死我了,这么只断了线的风筝,你捡来做什么。”
嫣儿也紧张的跑了过来,我看看她们两个,毫无缘由就大滴大滴掉下泪来,一下子不知道为什么难过得不能自抑。
春儿姐姐急忙来擦我眼泪,着急说道:“芙儿,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其实那时候很多感受并没有经历过,也并不能领会,但那时我看着崖下一望无际的青翠,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是我是崖下那片古树森森的山谷,是我手中失去牵引的风筝,孤独得像是只是世上的一抹影子,那时我不过九岁,在所有人的宠爱下长大,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孤独,也不晓得心里空落落是什么感觉,只是忽然间就那样觉得了,毫无缘由的,只觉得心里一阵铺天盖地窒息般的难受,难受得想哭。
我拉住春儿姐姐的手臂,不知为何毫无缘由就问了出来:“春儿姐姐,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吧,如果芙儿不见了,姐姐会找到芙儿的吧。”
嫣儿哇的一声忽然大哭出来。
春儿姐姐忙手忙脚乱的来擦我们眼泪,嗔道:“芙儿你今天是怎么了,无缘无故怎么就说起这些了,我们不是好好的吗,你这丫头,成天笑嘻嘻的,什么时候见你哭过,怎么哭起来这么不得了,快别哭了,嫣儿都被你吓着了。”
嫣儿哭得一抽一抽的,我的眼泪也止不住。
春儿姐姐将我们拉到一处,温柔的看着我们,坚定的说道:“好了,姐姐答应你们,我们永远都会在一起,会陪着你们,保护你们的,就算你们谁不见了,姐姐拼尽全力也要找到你们好不好。”
那时候春儿姐姐以为我那一场眼泪,只是小孩子来得快去得也快莫名其妙一段情绪,现在想想,其实那哪是什么无缘无故,原来那一日家中确是有事发生,那一日我和她们从此分离,而她说过要保护我们的话,也成了谶语,她终是为了保全我牺牲了自己的性命。
嫣儿,我在心中默默念起这个名字,春儿姐姐说如果此生她还能见她一面就真的了无遗憾了,可她终究没再见到嫣儿,也永远不能再见到,终究是带着遗憾离开了这人世,那么,嫣儿,春儿姐姐没达成的心愿,就由芙儿姐姐来达成吧,无论你在哪里,姐姐相信,姐姐会找到你,会再见到你。
白离络不知道我心思已飞到老远,还含着笑陷在回忆里,我微笑着喊住他:“梧桐庙的琼花应该开了,我想去看看,你陪我去吧。”
白离络概是看出我情绪低落,不近不远的站在一边,并不怎么说话。
我看着眼前这棵琼树,心中感概万千。
记得那时候嫣儿神采熠熠的仰头问春儿姐姐:“姐姐,你说这棵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会长得多大呢,会不会开花呢,会不会长得像里边那几棵梧桐树那样大。”
那时候我们兴致勃勃挖好坑将它种下去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种的是什么树,初初嫁过来锦都,时常光顾皇庙寺,有时候会从它身边走过,但都是直行直过,从没有注意到它,直到那一次在这里遇到春儿姐姐,才晓得它叫琼树,开出的花叫琼花。
我忍不住伸手摸上它树干,只不过两臂粗,长得也并不高,伸出手就能触到柔白锦簇的花簇。曾经我也幻想过多久以后它会长得和里边高大的梧桐一样高,十年过去,原来它长得是这样。
眼睛微微发胀,我在心里默默念:嫣儿妹妹,你知道吗,姐姐看见了,当年我们亲手种下的这棵树,它并没有长成华盖,原来是一棵琼树,矮矮的,会开白色的花,很美,你想到吗?你想象中的是不是这样子的呢?
清修师傅和我们说了会禅语,就让人奉上斋饭。
上斋茶的小师傅手没拿稳,满满的一杯茶水尽数洒在我身上。
白离络皱了皱眉,让巧巧取了干净的衣服陪我到内间换上。
巧巧跟我进了里屋,我让她在屏风后呆着,从她手中抱过衣服绕过屏风走了进去。
我深吸一口气,大步步到房间最深处大幅的海棠争春梨木屏风后,矮墙上挂着大幅的观音像,紧张的伸手撩开,放下心来。
皇庙寺所有的寺僧应该都知道这间客室里有一进通往伙房的门,这间客室原本只作为庙中僧人的宿处,后来皇庙寺香火鼎盛,前来参拜的富家大族亦增多,供香客休息的地方不够,便在后院重新建了院子,做本寺僧人休息之用,而这西边三进的院落,全拿来做了香客的休息客室。因为这间屋子在最尾端,又相对简陋,只在少数客室不足的时候开放使用,用的时间少,先前进出伙房
那一扇小门便并没有堵起来,寻常只一把大锁锁了。
那时姨娘每每带我到皇庙寺上香,往往都是往前面更好些的客室休息,并无在这里来过。我知道这里,不过因为那时同一个比我略大些的小和尚玩过,在伙房管事的大和尚找他的时候,见过他撩开那幅硕大的观音画像,从靠墙的八格柜下摸出的一个生锈的铁盒,再从铁盒里拿出澄亮的钥匙,打开那把大锁无声无息的溜回伙房。
那扇门长年不动,我怀疑当初锁上它的师傅甚至已经记不得锁它的钥匙扔去了哪里,我怀疑那小和尚是自己偷了钥匙藏在那柜子底下,我恢复记忆后,想起这几年往来皇庙寺并无见过之前同我玩耍过的那小和尚,也不知他去了哪里,但好在柜子下这把钥匙还在,虽然已经锈迹斑斑,但好在还能打开这把大锁。我想那小和尚不在这寺里了,如今我恐怕是唯一一个知道这把钥匙的人了,但这样很好。
当初那小和尚用它逃过多次大和尚的责罚,想不到今天我用它派上更大用场。
我知道等下它就会被很多人发现和知道,但没关系,现在他们还不知道就好。
当巧巧惊慌失措的禀报我不见了,白离络猛的放下筷起身冲进我刚才进去的房里,我已经扮作庙里的小和尚穿着僧服端着茶托堂而皇之的从外间大门前走过。
站在门外的两个侍卫抬眼淡淡看了我一眼,他们当然认不出我。
白离络猝不及防的冲了出来,我垂着头侧身立在一边。
我看到白离络失去控制的在房里房外冲进冲出,总是带着笑波澜不惊一张脸白得没有颜色,满是难以置信和难以接受,脚步纷乱的将屋里屋外找了几遍,像是无论如何不肯相信我凭空消失了。
我心头发紧,他现在一定很着急很痛心吧,如果他知道其实我就在他旁边,他稍稍冷静一下也许就发现我了,如果他知道我就在他眼皮底下堂堂皇皇的离开了,他会怎么想,但他已经急疯了,急得失去理智。
也没有如果了。
我下定了决心,当然不会让他认出我。
房里传来我听不出是暴怒还是惊惶的声音:“把这屋子给我拆了,传令下去皇庙寺即刻封寺,现在寺里所有人员,一概不准出去,掘地三尺,也要把她给我找出来!”
我深吸口气,什么都不再想,大步离开。
青衣侍卫源源不断的不知从哪里涌出来,在寺中穿梭不息,见人就拦下,我脚步更急。
他
身份尊贵,下令关闭寺门无人敢不从,但他不知道,我要出去,并不需要经过寺门。
当我从后山崖下那片密林翻下来,落到杂草丛生荒芜人际的黄泥小路上,仰头看崖边我们靠了无数次的大柳树的树枝在日光下现出刺眼的轮廓时,我庆幸从前并没告诉过他这里有条不为人知的小路。
以后也没机会告诉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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