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笑忘书

　　我这才想起我是来观战的，这才重新将注意力放在战场之上。
　　而此时，卫国侯与姬玉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军队中。
　　卫国侯扬声道：“卫国的好男儿们，因奸人叛国，今日齐国已是兵临城下，我卫国侯璃誓与我卫国共存亡！众将听令，卫国存亡只在今日一战！望诸将戮力同心，共破贼兵！”
　　忽地，金鼓连天，卫国三万兵士瞬间围成一个大圆，将卫国侯置于军队中央。
　　效率如此之高，我不禁感叹卫军当真是训练有素。
　　小黑看向我，忽问：“听你这么感叹，看来你很有想法啊，你看出什么来了？”
　　我又以自己的角度仔细看了一看，道：“这个圆果真很圆，难不成他们提前画了地标？”
　　小黑说：“......”
　　齐国排得是方阵，姬玉离我太远，我实在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的声音却传进了我的耳朵：“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今日凡阻我灭卫国者，杀！”似是一把利剑，破风而来。
　　话音未落，齐军旌旗散开，露出前排的战车，十万大军在战鼓声中齐头并进。
　　卫国的□□也已在城墙上排开，每一只火箭都散着淡淡的光。我平生第一次知道，原来火不光能让人暖，也会让人寒，彻骨之寒。
　　不过一个走神，卫国圆阵前排便已疏开，形成无数个小圈，将齐国的战车纷纷包围，一眨眼，便是生死一刀疤。
　　“齐国兵力雄厚，以方阵排开，攻守平衡，战车打前阵，一直向前，所向披靡之势，卫国兵力少，以圆阵排开，旨在防御。又配以疏阵，小围包抄，倒也是好法。”
　　小黑说着眼睛瞟向了我，不禁惊呼一声，大概是被我浑身发颤，面色惨白的样子吓到了，忽地腿一软，小黑却在我跪下之时及时扶住了我，道：“我竟是忘了，你有晕血之症。”说着一只手覆上我的双眼，叹气道，“你只要用你的笔杆子风花雪月就够了，这舞刀弄枪的地方，哪里是你该来的。”
　　我愣了一愣，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一个人死在我眼前，我甚至没看清他是哪国小兵，没看清他死于何种兵器。
　　但在意识瞬间模糊前我狠狠掐了自己一下，强迫自己清醒过来，我把小黑的手拿下来，虽是虚弱但却依然坚定道：“我要看，这不光是我笔下故事的结局，作为卫国子民，我要亲眼看着我卫国的成败。”
　　金戈铁马啸震天，黄沙场上血缠绵。
　　我把全身的重量都靠在小黑身上，抬眼看去，城下已是铺了一层尸骸。
　　齐国的大军还在前进，卫国的圆阵疏了散，散了疏，火箭燃着了战车，每眨一次眼，就会有无数的人死去。
　　“小黑，哀娘说，乱世之中，最不值钱的便是人命，这些死去的战士，他们家中可有妻儿？他们今日在这里保家卫国，可他们是否还有家？齐国南下，一路屠城而至，我卫国子民皆死于齐国这十万大军，而现在，我卫国好男儿正在下面坚守我卫国最后一片领土，我却在于此观战。”
　　小黑紧了紧搂着我的手臂，半响道：“可齐国将军是息国的前世子，你原也是息国子民，你息国子民曾经也是这样死于卫国大军刀下的。”
　　乱世之中，国之不国，民之不民。
　　身披战甲，征战四方，烽火万里狂。四月牡丹香，明月照心上，何时送我归故乡......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我耳中只剩下嘶鸣，眼前只剩下残红。
　　忽听见小黑说：“卫国败了。”
　　我心中一梗，深吸了几口气，道：“小黑，我们下去。”
　　卫国侯站在尸体之上，周身浴血，他脚下踏着的，皆是他卫国的好男儿，他依然是居高零下的样子，不断向他靠近的齐国士兵前赴后继地倒在他脚下，终于他一个不支，单膝跪了下来。
　　我抬头看了看，道：“雪竟是停了，原来也有雪掩埋不了的东西。”
　　终于，这次上前来的不是齐国兵卒了，卫国侯抬头看着姬玉一步一步地向他走来，就像当年那个披着雪白大氅的少年缓缓自人群中跨出来走向他一样，裹挟着一身的孤傲，从一开始就惊艳到了他整个年华。
　　姬玉嘴角微微一扯，他道：“我终究是赢了。”
　　我想卫国侯其实只是在等他而已，哪怕只是一句对胜利的炫耀。
　　毕竟这是他们之间的赌，毕竟他输掉的是整整一个卫国疆土，所以他终究要他亲自来结束。
　　卫国侯忽地仰天大笑，他道：“毕竟弄月是你胞姐，我死后也请你善待她与孤的长世子。”话音未落，手中的枪以是刺进了自己的胸膛，贯穿了后背。
　　我闭了闭眼，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裹，小黑看我手抖得厉害，便替我把布打开，里面是两本书，其中一本的结局是错的。我在小黑的搀扶下走到了一个还在烧着的战车旁，将那书扔了进去，看着它瞬间化为了灰烬。
　　小黑看了看我，柔声道：“今日便要给他吗？”
　　我笑了一笑：“为何不呢？他们两个人的恩愿情仇，卷进了这么多的人命，这是何等的轰烈呢？今日这死伤遍野，倒也配得上他们两个这旷世之恋了。”
　　忽地，身后“嗙——”地一声，沉闷至极。
　　我的后背瞬间僵硬，死死扣住小黑扶着我的手，小黑回过头来，叹了口气道：“是弄月夫人，自城楼上一跃而下，就摔在我们身后三步处。”
　　我听后却不惊讶，似乎我早已预料到她会这么做了。但我不敢回头去看弄月夫人，听说摔死的人死相很难看，我在想弄月夫人那样一个倾国倾城的人儿，该是寻个好看的死法的。
　　我与小黑还站在城门下，我们远远地看着跌跌撞撞向城下跑来的人，那是弄月夫人，昔日的姬月公主唯一的胞弟，姬玉。
　　他抱起她，将她紧紧搂在怀中，他说：“你不是说会等我来接你吗？姐姐，母舅还在家等着我们回去。”许久后，放下弄月，对身边的人淡淡道：“厚葬了罢。”
　　说罢，他起身向我们走来，眉头一皱，沉声道：“你们是何人？”
　　我抱拳一拜：“哀稚。”
　　他眼中似是闪过一丝诧异，挑眉道：“人称一字千金的哀稚公子？”
　　我微微颔首：“世人谬赞罢了。”
　　姬玉又将视线转向小黑，小黑之得也抱拳拜了一拜,道:“小人不过是哀公子的小厮罢了。”
　　姬玉嗤笑一声，想必是觉得小黑简直睁眼说瞎话，因为我们俩站在一起，我才更像小厮。
　　我将手里唯一的一本书递给他，道：“昔日卫国侯曾让我给他写一个故事，他说若今日他战死了，就让我把这本书送到你手上。”
　　姬玉眉头皱的更深，看着我手中的书，似是要将它看穿看透，却始终不伸手来接。
　　我想了一想，便上前一步，道“有一句话卫国侯一直想告诉你，但他说即便他说了你也不会相信，所以他从未说出口，他说他这一生只爱过你一人，因为爱而不得，所以爱之更甚。”
　　姬玉浑身一震，但片刻后便又嗤笑了一声，看着我笑道：“他爱我？可笑，他那样的人，怎会爱人？”
　　我也嗤笑一声：“他为什么不会？他让你习武，学兵法，将一世基业拱手相让，他只是不知该如何爱你罢了，不，应该说，这边是卫国侯爱人的方式吧。”
　　姬玉忍不住回头，他看向的方向，是卫国侯璃倒下的地方。半响，他道：“那不过是他夜郎自大罢了，他那一世基业也是我自己抢来的！”
　　我也看过去，道：“姬玉，那年大牢之中，你与他对酒当歌，起舞弄剑，他问你，这些年，你可曾有一刻对我动过真心？当时你没有回答他，他却因着你没有及时的否认便认定你终究是对他有情的，所以他费尽心思保住你，明知是放虎归山却还是送你出宫。今日，他人已死，可是我还是想替他再问你一句，姬玉，那些年，你可曾有一刻，哪怕就一刻，对他动过真心？”
　　姬玉似是站不稳一般向后退了几步，忽地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我想我已不必再问。
　　我走过去蹲下来与他对视，淡淡道：“既然你自己不说，我便来猜一猜。你姐姐和我说她因为卫国侯的英雄气概而爱上他，我想你们是姐弟，既然能看上同一个人，那大概看上的原因也该是差不到哪里去的。想必你爱上的也是他君临天下的英雄盖世，可他爱上的却是你永不服输的铮铮傲骨，这本就是个悖论，你们这样的两个人，本就是天下无双，爱也好，恨也罢，再无他人能入得了你们彼此的眼。作为一个爱情小说家，你们的爱情倒也让人能感叹上一句。”我说着将书放到他手里，缓缓站起来，背对着他又道，“只是方才我看着齐国与卫国的好男儿一个个在我面前倒下，我便想，这些亡魂们，他们会不会死不瞑目？假使那些卫国死去的士兵知道了他们今天之所以会家国不保其实只不过是他们自己的国君为了自己的爱情铺下的路，而齐国死去的士兵知道了原来他们今日远离故乡，客死他乡也不过是为了他们的大将军报当年一辱之仇，他们假使都知道了，还会那么英勇地冲锋陷阵吗？”
　　我没有等到他的回答，我也不想听他说什么，我努力地撑着一口气，在小黑的搀扶下离开这个修罗地狱。
　　我和小黑又回到了我们的小院，小院很隐蔽，看里面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看来屠城的时候应该是遗落了这里。本来我们想尽快离开，但我那天其实实在是在强撑着，一回来便一病不起了，浑浑噩噩地做着噩梦，一连好几天不能清醒。
　　二月初，已是过了一月有余，竟又是下起了雪。
　　卫国侯死了，但卫国却还在，继位的是卫国侯的长世子，荣。卫国成了齐国的属国，怕又是个傀儡君王。
　　我的病已经渐渐转好，小黑正在收拾东西，我们觉得此地不宜久留，便决定今夜就离开。
　　我看着外面纷纷扬扬的雪花，忽道：“小黑，你说，若是姬玉早知卫国侯爱他，他会原谅他与他厮守吗？”
　　小黑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向我淡淡笑道：“怕是那样的姬玉卫国侯就不喜欢了。”
　　我笑了笑：“是啊，我又说傻话了。”我看着小黑的背影，又道，“小黑，卫国侯璃与姬玉的故事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
　　小黑一笑：“嗯，你明白了什么道理？”
　　我又看了他半响，道：“如果我爱上一个人，我定然会告诉他，而且会对他好，不会给他机会让他恨我，我要他也爱上我，不求什么轰轰烈烈，只求能简简单单平平淡淡的过一辈子。”
　　小黑依然是笑着，拿起包裹便系着点头道：“是是，如此甚好。”
　　我愣了一愣，深吸一口气，道：“所以，小黑，我喜欢上你了，我觉得我该告诉你。”
　　小黑猛地回头，“啪——”地一声，刚包好的行李又散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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