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夜月诛离

　　我来讲一个故事。
　　裘西和垄东，是著名的鬼城。月在裘西为清，在垄东为赤。好像两个世界，永远没有任何交集。故事发生在裘西的一个叫古陌的小村庄。村子因为有很多古时修建的小道而得名，曲折蜿蜒，不知通向何处，容易使外来客迷路。每逢夜晚，更是如此，于是夜间赶路的过客，只能凭一轮月盘辨别方向。而我以后讲的故事，都和这轮月盘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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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采桑
　　陌上归途望乡
　　云纵天长
　　夜凄凉
　　故人往
　　何知是离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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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语儿，语儿，快回家来了，晚上还在外面玩，会遇上坏人！”母亲提起干柴，唤路那头的孩童。
　　孩童指着天上清澈如玉的圆月，糯糯道：“阿娘，月亮这么亮，坏人不会出现啊！”
　　阿娘笑了笑，“你那样指着月亮，月亮会生气哟！”
　　孩童调皮地蹦跳着奔了过来，道：“阿娘今晚做油笋烧不？”
　　“你就知道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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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这条路，就像在那夜的月亮照耀下，阿娘在楼层的尽头呼唤，因为路的尽头，就是家。
　　“阿娘，语儿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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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爹，阿爹！阿娘做了油笋烧，阿爹快起来吃啊！”
　　男人没有说话，静静望着窗外的月亮。
　　“孩子爹，你多少吃一些东西。”
　　瓷碗摔碎的声音。
　　“孩子爹？”
　　“滚！都给我滚！你这个女鬼和小鬼！”
　　“为……为什么？”
　　“骗了我六年，你是什么？你是一个食人鬼！”
　　“孩子爹……你真的，都相信外面人的话？不信我们？”
　　“你们叫我怎么信？我的老爹老娘都去了哪里？你倒是说啊！”
　　女人没有再说什么，暗自垂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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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娘，你为什么哭？”
　　女人回过神来，看着孩子在望着自己。他才刚刚五岁，人啊，这个年纪，就要懂事了。女人擦擦眼泪，给了孩子一个笑容，问：“油笋好吃么？语儿？”
　　“好吃……但是，阿娘，为什么你从来不买肉给语儿吃？”
　　“乖语儿，肉太贵，你阿爹有病要抓药，咱们没有多余的钱买肉了。”
　　孩子咂咂嘴，点点头，又问：“阿娘，为什么阿爹要叫我们‘食人鬼’？‘食人鬼’是什么？”
　　女人惊了惊，慌道：“‘食人鬼’……”
　　“是什么呢？”孩子追问道。
　　“语儿，那是我们的家乡啊……”女人有些无奈，搂着孩子的怀抱紧了紧，抬头望向夜空挂着的清森森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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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噢！你们看，是食人鬼的孩子！”
　　“别靠近他！他会咬人的！”
　　“就是！他吃人！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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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了？语儿？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跟人打架了？”
　　“你走开！”
　　“语儿？”
　　“你一直在骗我！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你从来没告诉过我实话！我们是食人鬼！对不对？”
　　“……”
　　“算了，阿爹死了，你是不是把他的尸体也吃了？”
　　“语儿？不要这样……阿娘……”
　　“你到底为什么要骗大家！我们吃人！你却连猪肉都不敢买！”
　　“……”
　　“我恨你！”
　　清澈的月亮下，女人依旧流着清澈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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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独家，你就是独家的寡妇吧？”
　　“是，怎么？”
　　“你儿子独语今天在外县伤了人。”
　　“什么？”
　　“县里传言你们母子是食人鬼，看来这传言并无诬蔑之嫌。那人伤的很重，右臂被完全撕扯断掉了，命在旦夕。你儿子如今关在大狱里，你去看看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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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语儿……”
　　“阿娘？是阿娘？”
　　“怎么了，语儿，你怎么可以……”
　　“他们是土匪强盗！他们围攻我！我只是……”
　　女人怔了怔。
　　“都怪阿娘不好……阿娘该告诉你实话……”
　　“什么？”
　　“我们是食人鬼……到了你现在这般年纪，就要吃人……”女人流着泪，“阿娘以为你有一半人类的血统，会不一样……可是没想到……”
　　“阿娘？”
　　“语儿，阿娘对不起你……”
　　“说什么对不起，阿娘，食人鬼不吃人，会怎么样？”
　　“语儿？”
　　“阿娘，为什么，为什么你能一直不吃人？连动物的肉都不吃……你，不饿吗？阿娘？”
　　“语儿……”女人注视着孩子，“语儿，阿娘很饿……但是阿娘爱你阿爹，还有，最爱的语儿……”
　　女人的眼瞳变得血红，“语儿，阿娘不会让他们伤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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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夜，清澈的月光下，血海染红了古道。
　　人们第一次看见那个温柔，总被欺负的女人，变成了恐怖的厉鬼，她发了狂，伤了无数人，血洗了物兴县的衙堂，又冲撞上街，那些曾冷眼的，闲言碎语的，如今四散而逃。
　　她的儿子站在月光下，体味到了十四年来，母亲身上苦难的枷锁，分崩离析。
　　可随之而来的，就是死亡。县里的人找来火弩和投石器，一时间将女人包围，她声嘶力竭的怒吼，化作了淌血的月光。
　　儿子第一次感觉到恐怖，那是自己的母亲，她在为自己战斗，但自己却害怕得不敢接近。只想，是的，只想逃，他逃了，撒开腿，逃离这个世界。没有人值得相信，就连自己的母亲也一样。自己是谁？真的来自于她的身体吗？如果她吃人，自己也一样吗？
　　逃着逃着，他离那个世界，越来越远。
　　初闻血腥味，那种躁动不安的情绪，还留有印象。他杀了一个女孩，那女孩是无辜的，但是他记得她趾高气扬的样子，那时，他心里除了憎恶，还有一种残忍的欲求。他望着她新鲜的尸体，伸手抹过她流血的嘴角，试着舔了舔，那味道，真是无比的诱惑，他垂下身子，吻住女孩的嘴，疯狂的吮吸。
　　此后，他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当作为人的他白天听到人们议论昨晚又有人惨死在作为鬼的他的手下时，那感觉，真是无比奇异。他想到了母亲，是如何控制住自己的食欲的呢？他不知道，有的吃，哪怕被食物驱赶，又如何？但是，心里莫名的恐慌，时常还会梦见母亲端着幼时执着过得油笋烧，温柔地笑着笑着，又突然变成那最后一幕在火与血里挣扎的恐怖景象。
　　梦境纠缠着他，时常哭着醒来，心底好多的疑问，汇成了一句：“你为什么能做到如此？”
　　是的，为什么，为什么要与人类结合，为什么要生下不伦不类的自己？自己既不是纯粹的人，也不是纯粹的鬼。当人的时候，不由自主就盯着别人皮肤下的血管发呆，当鬼的时候，却无比希望一个温暖拥抱……
　　于是，他回来了。
　　离开十年，如今他已经是二十四岁的青年人，或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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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娘，有时我明白了，有时却又不懂……
　　“你，叫独语？”
　　“谁？”
　　“鄙人，宋蛰……”
　　“你是谁？”
　　孤冷清高的月光下，古道的尽头，他在徐徐风中，静静伫立，在独语的眼中，渐渐清明。
　　那眸子，独语觉得熟悉，似依稀染了血的月光，像当初发了狂的母亲。
　　“食人鬼？”独语立时警惕，摆了要打的架势，与其说除了母亲他不曾接触过同类，不如说对任何人都抱有敌意。
　　宋蛰静静看着眼前的男人，晦涩地笑笑：“不要这样，我只是迷途的过客。能找到你，全凭这轮清月。你母亲托我给你带个话。”
　　“她？”独语微微侧头，有些怀疑。
　　宋蛰微微垂目，从衣服里取出一个东西，看起来皱皱巴巴，黑色风干。
　　这时，借着清森的月光，独语终于看清宋蛰手上的东西。那是一个干瘪的骷髅。
　　独语一惊，接着又细细去看，那缠绕毛躁的头发里，裹着的轮廓，分明是当初的母亲。
　　“阿……娘？”
　　宋蛰轻轻抚摸着骷髅，问：“你看见了么？她在哭……”
　　“什么？”独语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做为一个鬼，即使是为最爱的人流泪，也不值得同情。”宋蛰淡淡道。
　　“你到底知道了什么？”独语狠狠一摊手。
　　“呵……我知道的，是她的愿望。”宋蛰抬起左手，将母亲的头颅放正在他眼前， “我是即是食人鬼，也是会度梦的食灵鬼。”
　　“什么？”
　　“我替人实现愿望，但是交换条件是——满足我的食欲。”
　　独语怔怔的看着他，只见宋蛰毫无情绪的说：“这是我的工作，要干活，才有饭吃。人肉和灵魂，什么都可以。” 然后又伸出右手指向天空：“看见这月亮了吗？”
　　独语去看月亮，发现它又大又圆，好像小时候，母亲唤他回家时，照亮了古道的那轮清月。
　　宋蛰：“你知道吗？每夜的月亮，都是不同的，但是在自己的生命途中，总会再遇见一次。将自己的心愿，告诉那夜的月亮，等到以后再遇见那轮月亮的时候，愿望就会实现。”
　　独语听得一愣一愣，不料宋蛰手骨一紧，那干瘪的骷髅顿时变成碎屑和齑粉。
　　“啊！你！”独语顿时气愤难当，冲了上去，双手要去抓住，却什么也没抓住。
　　这时宋蛰却拽住他的胳膊，他扑倒在那堆黑渣里，手被宋蛰吊着，眼神呆滞，喃喃道：“阿娘……”
　　宋蛰没有说什么，将独语扶起，不等独语回神，宋蛰没有任何预兆地吻了上来。
　　“唔……”独语的舌头被咬在宋蛰口中，刚想挣扎逃脱，却感觉一阵血腥涌入喉管，浓得化不开，十分呛人，独语知道，那是宋蛰的血。
　　意识渐渐模糊，独语只感到，宋蛰强有力的臂膀箍住自己的身体，才没有倒下去，他似乎直立着睡着，进入了一个莫名温暖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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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感觉自己向下坠落着，然后，那夜夜期待的拥抱，终于将自己环起。然后将自己推向了三十多年前，月下的古道。
　　他似乎听见了远处有人在对话。
　　“我是食人鬼……”
　　“你为什么能做到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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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站在那里，看见一个白衣的女子，温柔地站在眼前。这才发现，自己变成了小时候的样子。
　　然后，面前温柔的白衣女子，开始对自己说话。
　　“我是食人鬼，那年在他家的古道上，遇见了一个清澈如水的孩子。他问我是谁……
　　我告诉他，我来自很远的国度，到这里来找一个人。
　　我永远也不想忘记，当年月光下他清澈的笑，我感觉，如果我一口咬下去，那味道一定十分美好。但是……会不会有更美好的事呢？我打了一个赌。
　　不吃人，来到他的身边，成为他的家人，可以相依相伴，到必须终止的那天。
　　就此不吃人，我还能活四十年吧……
　　我如愿以偿。披上人类的红衣的那一刻，我有一种幻觉。
　　我注视着他的目光，就如那夜的月亮，无尽的温柔。
　　我感觉我是一个女人，有一颗温暖的心，这身红衣，应该不是映彻血光的昔日。
　　我陪伴他六年，直到他死去。
　　他父母在外地遭难，我的身份不断遭到怀疑，他动摇了对我的信任，六年，渐渐走向衰败的爱情。他不知道，我用了饥饿的二十年，等待他的长大。又如此饥饿下去，遭受着最爱的人的怀疑。
　　而只有你，孩子，你清澈的眼睛里，我看到了当初，我执着追求的原因。
　　外人的冷眼嫌厌算什么，我追到今日，只想看一个希望。
　　如若我一生下来，便是和他一样的，人。
　　人！”
　　“阿娘？”独语喃喃道：“你是阿娘！”
　　“孩子，好好活下去……”
　　语罢，梦境灰飞烟灭，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独语像是被什么东西拉住，在漩涡的外围飘摇，他大叫：“阿娘，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她需要你活下去。”有声音淡淡说。
　　“什么！”独语惊醒，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榻上，身上盖着薄薄的被子，他登时四望，只看见桌上一盏油灯旁，宋蛰支颐向窗外望去的剪影。
　　“你？”独语有些头晕。
　　“话已经带到，我要离开了。”宋蛰起身。
　　独语看着他默默走向门口的背影，突然想说什么，但是又咽下去，不知该说还是不说，直到宋蛰开了门，一步已经踏出门外。
　　“等等！”
　　宋蛰回头，望了他一眼：“还有什么事？”
　　“你吃了我母亲的灵魂……对不对……”
　　“她当时就要死去，我只是行了顺便。食人鬼是饿鬼，死去以后要进入最深最苦的地狱，永不复出。我吃了她的命，并不是像吃人肉那样会消化排泄成为废物，而是将她的灵魂会净化归位，也许下辈子，她成人成仙或是畜生，就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你……”
　　“什么？”宋蛰回头。
　　“你要去哪里？”独语硬生生地问。
　　“呵……”宋蛰微微一笑，“我要去工作，工作了才有饭吃。”
　　“带我一起！”独语觉得脸有些红，却下定了决心。那经年历下的孤独痛苦，自己不想再尝，自己需要同伴，需要寂寞时有人安慰。
　　宋蛰却一怔，随即明白了什么，笑了笑，他抬头望向廊檐上的悬月，说：“这第一夜，拾得了一个好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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