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无耻

　　温暖的午后冬阳把人晒得懒洋洋的，雕栏玉砌的太医院药房屋檐上不时有融化的雪水滴落下来，久久留在地面上，发出一小片粼粼波光，晃晃悠悠的却不结冰。

　　廊檐下，一个十六七岁模样的小太医正靠在椅背上打瞌睡。阳光透过敞开的大门投射到他脸上，映得本就洁白的肌肤越发通透无暇，旁人看来只觉得这副嫩生生的皮囊生在一个细瘦的少年身上真是可惜了。

　　何欢打着盹儿，师父吩咐她磨的药粉只刚磨了一点她就困了，罢了，反正师父每次都只是责备几句，况且她算准了过不了多久师弟就会照例进来帮她，随即又放心睡过去。

　　“哎，”一声见怪不怪的轻微叹息，随后是轻缓的脚步声踏进门槛，来人正是何欢唯一的师弟叶徙。十七岁的少年翩翩而至，相貌清秀挺拔，眉眼俊美无双，却又散发生人勿近的冷漠气息，令人直觉难以相处。两个月前他只是跟师父去后宫给太后请了次平安脉，就已经在后宫掀起不小热潮。宫女们更是将他纳入京城梦中情人行列，从那之后常借着各种由头来太医院给自家小主取些无关紧要的温补炖汤药材，使得最近太医院的门槛都有些下陷趋势。

　　“哗啦哗啦”轻微的磨粉声音在安静的室内响起，何欢却浑然不觉，反而睡得格外香甜。

　　“师兄，师兄。”

　　恍惚间听到有人叫自己，何欢烦躁地皱皱眉头。

　　窗外脚步声越发近了，叶徙无法，只好伸手拍她肩膀。轻声叫她，“师兄，醒醒。”

　　何欢气急败坏地终于转醒，刚要伸手揪师弟的耳朵，却看他利落地抓起旁边案子上的一个药包起身，便往外走边小声说，“快点干活，师父要来了。”

　　何欢如梦初醒，赶紧把睡的有些发麻的双手放在碾子上，照例装出辛勤劳作的样子。却发现药粉早已被师弟磨好，她又赶紧起身找物件收拾打扫。

　　师父脚步匆匆而过，何欢放下心来，又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师父毫不留情地扯起来。何欢知道偷懒被师父撞见，心虚地吐吐舌头，朝着师父调皮地嘻笑。师父并未责备她，眉宇间反而有平日并不常见的淡淡焦急。

　　“师父，怎么了？”

　　“跟我走。”

　　何欢赶紧一路小跑跟过去。

　　路上师父边快步走边告诉她，太后得了急症，本来今日是徐太医当值，哪知他却说诊不出来，皇上这才急召他入宫。

　　何欢顿时也有些紧张起来。她的师父，名为叶文韬，现年二十七岁，供职于太医院。据她所知，徐太医是当今太医院之首，年过半百，医术甚高，连他都诊不出来的病，想来并不简单，若是师父再有半点差池，怕是整个太医院都要跟着遭殃了。本来平日都是师弟跟着师父入宫的，可今天下午碰巧叶徙帮她磨完药粉后就出宫配药去了，这才让她临时跟班。

　　何欢帮师父提着药箱，师徒二人一路小跑往慈宁宫赶，到了门外已然气喘吁吁。皇上身边的大太监总管宋安德守在门外，远远看见他二人，赶紧转身进去禀报。等师徒俩上了台阶，宋安德已经再次出来了，“叶大人，皇上让您进去。”

　　虽然路上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等进了殿内，何欢还是吃了一惊，毕竟她还是头一回看见这种阵仗。倒不是因为人多，而是平日里师父所到之处都会引来姑娘们火辣辣的目光，今日倒是反常的清净。太后寝殿外，宫女太监乌泱泱跪了一片，太后床前忙碌的宫女太监大气也不敢出，个个都像是不会出声的移动玩偶，整个大殿都弥漫着一不留神就会被砍头的肃杀气息。

　　床头一丈开外放着一把椅子上坐着个人，何欢偷眼望去，那人穿着明黄色的衣袍，虽侧着脸对着何欢，却仍难掩浑身贵气，想必这位就是传说中的皇上了。但这位的脸色……何欢擦了擦额角的汗，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叶文韬并未见多惊慌，稳稳地给太后把了脉。何欢偷偷抬眼看师父的表情，嗯，神态自若，她稍稍放下心来。

　　“何欢，过来。”师父朝她的方向招招手，皇上的目光也下意识跟了过来。

　　何欢赶紧往前走了几步。

　　经过皇上近前时，何欢目不斜视，径直走过去为师父准备笔墨开药方。

　　“回陛下，”叶文韬转身正对皇上，沉声说道，“微臣医术浅薄。”说到这，顿了顿。

　　阮匡多精明的人，知道这是碍着徐太医在场不好驳他面子，又知叶文韬气定神闲，便知太后无大碍。于是，他挥褪了地上跪着的闲杂人等，只留了叶文韬和何欢二人。

　　“现在可以说了吧。”阮匡看着叶文韬。

　　“是，”叶文韬说，“太后这是气郁所致，多日积郁导致脾胃失调，今日突然怒火攻心才导致肠胃急性痉挛，疼痛导致的休克，若是今后能够平心静气精心调理，想来并无大碍。”他当然知道太后为了皇上不肯招幸的事大动肝火不是一日两日了。

　　阮匡松了口气，嘴角却依旧抿着，因为不论他怎么看，眼前这看似恭顺的家伙的口气都是：皇上您又惹太后生气了吧！这是这个月第几回了？您是有多不孝啊！

　　跪在叶文韬身后的何欢也听出了自家师父话里的意思，差点笑出声来，又怕殿前失仪，死死忍住。

　　阮匡听着叶文韬说话倒是没觉得怎样，看着那头跪着的幸灾乐祸的小太监模样的何欢倒是气不打一处来，脸上自觉没面子，朝着何欢的方向沉声问，“你是伺候哪个宫里的？”

　　寝殿里静默片刻，何欢这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见皇上正盯着自己。她后背一阵发麻，指着自己的鼻尖，“皇上您说的是奴才吗？”

　　阮匡哼了一声。

　　何欢战战兢兢的刚要说话，叶文韬却抢先说，“回皇上，小徒无礼，请皇上恕微臣管教无方之罪。”

　　阮匡转头看了眼叶文韬，对他言语中掩饰不住的护犊子很不齿。他又哼了一声。

　　何欢心里翻白眼，这年头紫禁城都时兴用鼻子说话吗。但她还是害怕的，刚才偷笑被皇上看见了，她一个小小的跟班如此殿前失仪被处死也不算冤枉，想到这里她又缩了缩脖子。

　　好在皇上并未计较，只让叶文韬开了药方就赏了银子打发这对碍眼的师徒回去了。

　　叶文韬带着何欢前脚刚出了门，后脚兰妃和琪妃就来请安了。这两人意思很明显，平日里难得也见不上皇上一面，这回正好借着探望太后的由头在皇上面前露露脸。阮匡觉得碍眼的很，比方才低头偷笑那小太监模样的小太医碍眼百倍。

　　出来时，天已经擦黑了。何欢随着师父回到太医院没一会儿，叶徙就回来了。

　　何欢见他进门，脸色不错，便兴冲冲的跑过去问：“今日又得了什么好玩意儿呀？”

　　叶徙到底也是少年心性，一屁股坐下，咕咚咕咚喝了两杯茶水后，兴致勃勃的从随身的口袋里往外掏东西，神色简直像是显摆。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好笑地看着何欢主动探头过来嗅嗅闻闻百思不得其解，就是不开口揭晓谜底。

　　到底何欢忍不住，“哎呀好师弟，你快告诉哥哥吧。”

　　叶徙抿着嘴，又旁若无人地整理起惯常用的银针来。

　　何欢最受不了师弟小小年纪装深沉的样子，她又跑过去摇师父的手，“师父，你看他！”

　　叶文韬此时虽似平日那般并无过多表情，但何欢却能看出他神色轻松，所以才敢如此肆无忌惮的撒娇。叶文韬轻叹了口气，自己这俩徒弟一个懒蛋爱耍小聪明，另一个天资聪颖的医界天才，却小大人似的整日闷的像个老人家，真是令人头疼，罢了，罢了，由着他俩自己玩儿去吧。

　　叶文韬摇摇头无奈起身出去了。

　　何欢无法，急的叉起腰，“今天我差点一命呜呼了！说到底还不是赖你非要出去配那些个毒物，差点害死我了。快告诉我，又是什么新鲜玩意儿，下回我揣一包在腰里，谁欺负我，我掏出来一扬手！哦哈哈哈哈……”

　　叶徙瞧她那副小人得志的嘚瑟样儿，无奈摇头，“这是几十年的毒蟾蜍，成了精的，毒性极强，能治死症，磨成粉后只要小指甲那么大一块，足以毒死一群壮汉。最稀奇的是，仵作根本验不出死因。”又转头看了看她放光的眼睛和还叉在腰上的手，“你这样真像个娘们儿。”

　　府里知道她是女儿身的只有师父和叶徙，之前还有叶老太医及老管家，不过现在他们都一道游山玩水去了，所以这种打趣她并不常听到。何欢还沉浸在身揣防身毒物的幻想中，听到这儿不乐意了，怒瞪叶徙，“没大没小，谁娘们儿了！”

　　叶徙知道何欢最讨厌人家说她像女人，便不再多说，只小心翼翼包好自己的宝贝出门了。

　　何欢摸着下巴继续自己的伟岸幻想，想着自己轻松撂倒一群壮汉，又吃吃地傻笑起来。

　　※※
　　养心殿内。

　　阮匡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眼前跪着的小太监是敬事房的人，每天这个时辰照例过来让他翻牌子。皇宫里佳丽不乏，外人眼里简直是天上人间，但只有阮匡自己知道，这其中交织着多少利欲熏心。他不耐烦地摆摆手，示意端着绿头牌的小太监滚出去。

　　想起后宫那些谄媚的女人，哪有真心喜欢自己的呢？无非是身负家族重任，费力争宠，荣耀母家，哪里来的单纯情感？至于传宗接代，呵，他不想让他的孩子再经历一遍自己童年的心酸无奈。所以，登基两年来，不论前朝后果如何旁敲侧击，他只一味找尽理由推脱。蓦地，眼前浮现出一张傻兮兮小太医的小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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