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城深深(倾城雪)

作者:直道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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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4【契阔】

      李未盈静静看着他,看他脸上痛苦的泪水,寒风中乱舞的长髪,看他腕间抖动的铁链不时缠住剑柄,剑身抽打出的点点火星在寂寂黑夜中四散飞动,有些火星甚至向她扑面而来。忽然,他發现她唯一的裙子已在火中燃烧,竟然不顾一切地用双手去扑打火焰、抢夺那烧得焦黑的裙裾。

      她一把抱住他的腰,使劲儿拦住他,“不要了,不要了。烧完了,不要了。”好不容易才劝得他停下来,柔声说:“你看,衹是一件裙子,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乏了,又冻得厉害,你陪我回去歇歇好不好。”伸手拿过他持的剑,“走罢。”拉着他回到焉耆人的宿地。桓涉默默无言,裹着毯子歇下。

      次日清晨李未盈醒来,见桓涉衹着单衣孤独地坐在寒风中,一头乱髪幾要遮蔽住整张脸。她悄悄站到他身後,从怀里摸出一隻精巧的玉梳,轻轻为他梳理长髪,又从腰间摘下一枚玉珮,放在他手心,“你瞧这珮上的丝绶漂亮么?”桓涉点了点头,“漂亮啊。”李未盈笑道:“那你解下来。”桓涉不解,还是照做了。

      她接过这条墨绿的丝绶,仔细将他长髪束起,打量了一下他清清爽爽的样子,赞道:“刚才是披髪佯狂,现在端的是一位浊世翩翩佳公子呢。”桓涉望着她开心的笑容,终也微笑道:“谢谢你。”拉起她的手,“谢谢你。我也想了一个晚上,对陈惕,我视若兄长,敬他重他,我不负他,亦不负天地良心,该难过的是他。真对不住,累了你一晚上,裙子也让我烧掉了。”她破例没有抽回手,任他紧紧握着,微微点了点头。

      忽然前方一队人马行来,二人一见都为之色变,“唐军!!!”逃走已是不及,见那焉耆奸商身边有好多货品,桓涉连忙拉她躲在後面,奸商也不吱声,顺手将幾张厚重的挂毯盖在他们身上。桓涉紧紧挨着李未盈,脸贴着脸,觉她呼吸急促、面颊发烫,遂低声道:“别担心,他们不会發现的。”

      唐军人马来得好快,转眼到了焉耆商旅队前,一名译语人下马,手持绣像,逐个展示给众人辨认,用焉耆语问道:“见过画上女子么?”桓涉心中惊讶:“原来不是抓我的?”译语人又道:“谁见过这名女子,不论生死,请一定告诉唐军,定有重赏。”桓涉偷偷掀起挂毯边缘,见绣像上绘的正是李未盈,吃惊不已,不知她何许人也,竟要劳动唐军四处寻找。

      有人认出画中女子就是李未盈就嚷嚷开了:“那不是……”奸商却抢着说:“我们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又扫视众人,“大家都没见到。”他似是商旅首领,当下无人再敢作声。译语人略显失望,仍是道:“那么你们碰到其他人时也请转问一声。”

      唐军离开後,桓涉和李未盈从挂毯下钻出,奸商笑嘻嘻道:“小情人,我帮了你们,你们怎生谢我?”桓涉知他误会他俩是私奔的情侣,也不便说穿,笑道:“谢了,有用得上的时候尽管差遣。”奸商道:“你脸上刺的什么?”桓涉寻思了片刻,微笑道:“是她的名字。”奸商哈哈大笑,“很好很好,这样很痴情。我叫巴奇图,小兄弟叫什么?”桓涉告诉了他,他学了半天,觉得發音太困难,就道:“以後我就叫你凯凯尔特。”凯凯尔特的意思就是痴情,桓涉笑道:“好。”

      李未盈见他们又说又笑,便问:“怎么这么开心?”桓涉道:“他给我起了个焉耆名字。”她不信,“你们叽哩咕噜说了半天,衹这一句么?”桓涉知她精明,衹好说:“他说咱俩是私奔的小情人呢。”李未盈嗔怒:“唐军抓逃犯怎么扯我身上啦?”桓涉道:“他们找的是你。”李未盈吃了一惊:“你说什么?”桓涉道:“唐军拿着你的画像找你呢,说是不管生死,衹要有你的消息,都有重赏。”

      李未盈不语,桓涉轻声道:“你家人寻来了,我还是送你回去罢。”她怔怔半晌,“那你怎么办?”桓涉道:“我有什么要紧的?无非再回瓜州狱里罢了。”扶她上马,向巴奇图他们深深鞠了个躬,道声再见,朝唐军去的方向走去。

      李未盈骑在马上但觉身子越来越冷,头越来越痛,恍恍惚惚,微微叫他:“桓郞……”就要栽下马来,他温暖的臂弯已稳稳接住了她。朦胧中她衹见他一双焦急的眼睛,他张大的嘴巴唤着什么却听不清了……

      桓涉抱着她重新回到焉耆商旅队中,找来略通医药之人看过,幸衹是风寒。他暗暗自责是昨夜害她受了凉。守护了她半日,李未盈微微睁了眼,桓涉喜道:“你醒啦!”她一脸迷蒙,“是谁帐下?” 桓涉一愣,以为她问的是自己,答道:“折冲都尉王肃部。”她唔了一声,又问:“王肃是哪军的?”桓涉道:“陇右道晋昌瓜州守军。”她奇道:“沙州都没过,这么快就到瓜州了吗?”桓涉明白她烧得糊涂了,遂道:“你病啦,咱们还没回到大唐呢。”她清醒过来,使劲睁大眼睛,看清楚是桓涉,噢了一声又昏睡过去。桓涉为她盖好毡毯,将浸湿的巾子敷在她额头。她面庞烧得潮红,紧闭的眼皮下眼珠似在快速转动,眉头也似越锁越严。桓涉心中微叹,“你又在梦着曹菱么?”见她睡梦中的神色越發不安,遂将她腰间别着的玉箫抽出,轻轻放到她手心里握着,果见她眉头舒缓开来,沈沈睡去。

      她终於醒来,望着桓涉甜甜一笑,如料峭寒风中忽然绽放的绚目桃花。桓涉道:“你梦见什么了?”李未盈犹自陶醉梦境里,“我梦见登上天赐之山,天神在我手里塞了一块灵石。”桓涉笑了,“那你许了什么愿?”李未盈抿嘴幸福地笑着,却没有回答。桓涉注视着她充满喜悦的双眼,心中却不由漫过一丝酸楚之情,赶快起身走了开去,给她端来一碗汤药。

      她瞧见那药又黑又稠,里面也不知放着什么乱七八糟的枯草,闻起来又酸溜溜的,道:“是什么呀?”桓涉解释:“是焉耆人惯常用的风寒汤药。你喝下去就舒服了。”李未盈道:“我不要喝这个。”桓涉见她一脸固执,遂取过汤药喝了一口,也不禁皱眉,“味道真是很古怪。”放下碗,突然惨叫一声倒下。李未盈慌道:“桓郞,桓郞!”用力摇他,“桓涉你怎么了!”桓涉猛然翻了翻白眼,吓得她大叫起来。

      他仍是仰躺着,一手持碗,将汤药从空中高高倾泻入大张的嘴中,在她连声惊笑中,他说:“这叫漏箭响铜壶。看官莫非不是我大唐子民,竟从未见过么?”一骨碌爬起来,“小娘子,我这么辛苦,您就打赏一点儿罢。”李未盈戏道:“不知你要什么呢?”桓涉凝视着她,心中默默说:“你能爱我一点么?”嘴上却道:“很简单,衹要娘子重复一遍刚才我所做的就行了。”李未盈笑道:“桓郞,你真是……好罢好罢,再给我盛一碗药来。”桓涉跑出去又盛了一碗汤药给她,她喝了一大口,也惨叫一声倒地,大笑着正要像他那样将药从空中倒入嘴中,桓涉却轻轻拿走汤碗扶起她,又将药送到她嘴边,“这招就不用了。我好歹也苦练了十幾年哩。”她嗯了一声,乖乖把药喝光。

      唐军是追不上了,他们衹得又加入焉耆人的队伍。巴奇图道:“凯凯尔特,你要去什么天赐之山,虽然我也不知道在哪儿,但是高昌有许多大山,或许你们能去那儿碰碰运气。”巴奇图告诉他俩,计划向北走,经伊吾入高昌,然後再折向西南回焉耆。

      孰料北行路上竟不断见到横尸伏地,暗黑的血迹早已凝结,圆睁的双眼还在惊惧。桓涉察看了尸体,“都是平民,大概也是商旅。像是突厥人的马刀杀的。北行之路看来很不安全。”巴奇图骂着:“又是马贼!可是要回去,也衹有北行这一条路了啊。”桓涉说:“还有大海道。”巴奇图马上猛摇头,“那也是人走的吗?我宁可被突厥人杀了也不走大海道。”他把桓涉的想法告知族人,大家也都坚决反对:“没听说过走大海道就永远出不来吗?你一进去,就会被冤鬼缠上。”大海道,是从沙州向西北经一片大沙海直接进入高昌的捷径,比北行伊吾再西行至高昌要近上一千多里,可是沙海漫漫,荒无人烟,却是凶险百倍。桓涉无奈,衹得带着李未盈继续北行。

      行路途中,远远见得西北有一处绵延的岩山,奇崛古怪,入口狭窄, “那就是魔鬼山,过了狭小的山口,就可以进入大沙海。不过魔鬼山魔鬼山,进去後就有沙海魔鬼等着了。” 巴奇图道。经过魔鬼山不久,前行的人马都停住了。巴奇图骑着马挤到前面一看,也当场呆住:一队大约五十人的突厥士兵正挥刀砍杀另一支商旅模样的人群,抢夺其财产。有些突厥士兵發现了他们,戏谑地拄着刀枪而笑,寒冷的锋刃上鲜血四流。

      桓涉沈声道:“未盈,还记得下午看到的魔鬼山吗?”“记得。”她声音有一丝發颤。“好,等一下见我冲出去,你就带着焉耆人朝魔鬼山跑。记住,一直跑出山口,不许回头看。”李未盈惊道:“你要怎样?”他道:“不用担心,我把突厥人引开就来。”随後用焉耆话道:“所有人都上马。巴奇图,你带队紧跟我小情人走。”又对另一名焉耆青年说:“罗可布,你是最勇敢的焉耆人。我呆会儿骑到突厥人那儿,你就把这些驼了货宝的马匹赶开,能赶多开赶多开,然後就追上其他人,千万别掉队。你最厉害的。”罗可布大受鼓舞,答应了。桓涉骑上一匹驼了货宝的马,留恋地朝李未盈望了望,她焦虑道:“桓郞!”他温柔地笑了笑,突然喝道:“未盈,快去!”一夹马腹朝突厥军队冲了过去。

      桓涉挥剑就砍,引得不少突厥士兵围攻。身後罗可布忙将众多驼了货宝的马匹赶开,四散的马匹既挡住了突厥人追击商旅的去路,又吸引了士兵们争夺财物。桓涉扭头见李未盈带着商旅已经跑远,遂大声对罗可布道:“你快跟上,去魔鬼山,护着我小情人。”罗可布道:“是。你也快来。”桓涉无暇说话,一剑刺倒一名突厥士兵,“不要管我。你先走。”一边为罗可布阻挡突厥士兵,一边策马往相反方向奔跑,割破马鞍上系着的盛满宝石的货囊,用力向前掷出去,无数闪闪發亮的宝石像流星雨一般灿烂洒过空中。突厥士兵全都惊呼一声,放弃追赶罗可布,转而朝桓涉奔去。

      越来越多的突厥士兵围住了桓涉,他左肋、大腿都中了箭,渐渐不支。桓涉望向魔鬼山,李未盈他们跑得看不见了,他刚鬆了一口气又是一痛,一枝长箭横贯穿透右臂,他手一软,短剑掉落在地,紧接着後背又挨了一刀,终於摔落马下。

      撕心裂肺地生生痛醒,桓涉这才發现自己伏在地上,一突厥士兵竟用尖锐的铁丝穿透他双手手掌紧紧捆住,他惨呼一声,又痛昏过去。过了好久,他才颤抖着甦醒过来,死死盯着自己一双被鲜血黏腻浸透、肿胀發亮得像个皮球的手掌,一旁突厥士兵见他醒转,狠命踢他受伤的左肋。桓涉痛得幾乎又要昏过去,抬眼见面前站着一个模样稚气的小兵,遂用尽力气以突厥语道:“求你……杀了我……”那小兵连忙拦住还欲对桓涉施暴的人,“不要折磨死他了,上头还有用呢。”那些踢打桓涉的人这才停手。他扶起桓涉,喂他喝了一点儿水,“你还行吗?”又找来伤药给桓涉略微敷了一敷。

      桓涉稍稍缓过一口气来,朝他道谢。小兵道:“你是唐人吗?”桓涉点头。小兵说:“我舅舅一家也在唐国呢。”原来他叫突希卓尔,今年衹十二岁。贞观四年唐击破□□时,他舅舅一家便随俟斤(相当於司令官)阿史那思结的四万人马投降大唐,後安迁到代州。突希卓尔本要去投亲却被抓来当兵,大概心里已有一分对大唐的亲近,他对桓涉很是同情。

      桓涉没太多力气说话,轻轻点头表示倾听,神智却渐渐模糊,忽然耳边传来清脆的铃声,叮当,叮当,慢慢悠悠一直飘过来。突希卓尔摇了摇桓涉,“喂,你看,又有唐人,是姑娘啊。”桓涉一激灵,努力睁开眼睛一看,却是李未盈窈窕一人独自乘马,旁若无人、慢慢吞吞地朝突厥人的驻地而来。她坐骑上的铃声已经够响的了,可似乎还嫌不够招摇,髪顶还戴了一枚又大又圆的夜明珠,在渐沈的暮色中照出淡淡的莹绿珠光,映得她有一种迷离神幻的美。桓涉简直气得要吐血,突厥人却个个看得眼珠子都要掉了。

      她越走越近,眼光若有若无地朝桓涉这边瞟了一瞟。突厥军中的队长呵呵笑着朝她走去,她也下马,呜哩呜啦地喊了两句。不单突厥人听不懂,桓涉也听得糊涂。她急切地朝突厥队长而去,仍是呜哩呜啦地说着。队长一把抱住她,“小美人儿……?”她一闪身,右掌下一柄匕首抵住他咽喉,左手除掉他□□原是她送给桓涉的短剑,“桓郞,你说话。”

      桓涉咳了两声:“你重重踢他右膝弯,用力砸他後颈窝。”李未盈一脚踢下,队长右小腿上暗插的匕首应声飞出,李未盈暗呼好险,又一拳砸落,他砰地倒地。罗可布和另一名焉耆汉子阿勒亚也随即飞骑而来,阿勒亚把突厥队长绑起,罗可布用突厥语对众士兵道:“丢下武器。快点,不然他就没命了。”说着就在队长腿上嚓地划了一刀,士兵们赶快放下刀箭。罗可布去扶桓涉,想要解开他手掌上穿刺的铁丝,但伤口与铁丝、凝血粘连纠缠,一时也解不下来,衹得搀着他过来。桓涉倚在罗可布肩膀上,用突厥语奋力对士兵们喊道:“解下绔带,集中一处趴下,抱头。谁乱动……就杀谁。”唏哩哗啦的解带声,李未盈赶快转头,“桓郞不可以这样。”

      桓涉喘息了一口气,闭着眼吩咐:“阿勒亚,去把他们的弓箭……都扔到火堆里……等等……留两副弓和幾壶箭给我。”阿勒亚依言而行。李未盈见被捆翻在地的突厥队长动了一下,遂用剑柄重敲他头,又踢了一下他的腰,对桓涉道:“桓郞,你是幾銙?”桓涉勉力答道:“银带九……銙。”她噢了一声,指着突厥队长道:“他是金带十一銙呢。送给你好不好?”桓涉有气无力地唔了一声,又瞧了一眼突希卓尔,见他眼巴巴看着自己,遂低声道:“突希卓尔,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突希卓尔拼命点头。桓涉让阿勒亚带他过来,众人上马,罗可布扶桓涉一骑,其馀人等各乘一骑,连同突厥队长也一并绑上马。

      众人朝魔鬼山驰去,後面突厥兵手忙脚乱穿好绔子,呼喝着追了过来,众人暗赞起先幸得桓涉吩咐烧了突厥人的弓箭,不然一准没命。进入狭窄的谷口,等候在那儿的其他商人赶快将早已晕厥的桓涉接下马隐蔽起来。阿勒亚与罗可布牵一条平落地面的长绳分守谷口两端,等突厥兵越来越近,李未盈用昨天桓涉才教的焉耆话喊了声:“一!”阿勒亚与罗可布同时提起长绳,立时绊倒当先两骑突厥士兵,後面紧跟的幾骑闪避不及也撞到一处,一堆跌翻的人马堵在谷口。“二!”巴奇图带人斩断绳索,悬绑在山上的大石纷纷砸落在乱作一团的突厥士兵身上,封住了谷口。

      闻到一丝糊味兼着乒乒乓乓的摔打声,桓涉醒转过来,见自己睡在一顶小帐里,李未盈弓身背对着自己不知在忙什么。她听见桓涉的咳嗽声,奔到他身边,欢喜道:“你可醒了!”桓涉缓缓吸气纾解身上的伤痛,“你……在做什么?”李未盈發愁,“给你烧水啊,烧了很久,铜壶都烧穿了水还没开。”桓涉一怔,感动道:“你给我烧……水么?”费力地说:“不……是这样烧的。冰雪太冷,下面烧化了……上面还冻着……要一点一点……地烧……”李未盈道:“啊?是这样的么?”惭色中带着浅笑,“我不知道啊。”

      他剑眉忽然敛起,“你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瞎胡闹?你想的什么谋略?美人计?……错漏百出,一塌糊涂。”他伤重无力,声音低沈,但却不怒自威,李未盈脸上挂的笑意登时嘎然凝住。他继续道:“刚才是运气……好,差点儿大家都没命,知道么?找死么?”李未盈紧紧抿着嘴唇,看了一眼桓涉就跑出帐外。桓涉咬了咬牙没有理她,心道不吓吓她下次又要胡来,衹是,她冒着性命危险来救自己,却被狠狠骂了一顿,想必伤透了心。唉,未盈未盈,我欢喜你都来不及,又怎舍得伤你呢。你不知看到你匹马回头,我有多急么?

      嗓子乾渴得火烧火燎,却还是硬着心肠没有唤她,衹是叫:“罗可布!”罗可布应声进来,重新给桓涉烧水。桓涉见他手里拿着什么物事在生火,便问:“这燃的是什么?”
      “是纸啊。”
      “上面弯弯曲曲的呢?地图吗?”
      罗可布随手递了一张给桓涉,“你小情人画的。”

      桓涉右手因受伤太重,吊在胸前,当下好奇地伸出同样裹扎重重的左手,接过来一看,登时眼睛就潮了:一张被火烧得残缺的包裹食物的麻纸,上面用浅浅细细的炭线,大概是女人画眉使的石黛,草草画着山形、人像,有一个头上冒星星的许是指桓涉,另一人骑马拿着刀,後面较远处还有两个小人,山形上画了捆系的石头。桓涉眼前仿佛浮现出一幕情景,那衹会说焉耆话一二三的女子正连比带画地向众人解释如何营救他。桓涉强忍泪意,“我……小情人……”吸了吸气:“她去哪儿了?”罗可布道:“啊?好像牵马去了罢。”

      桓涉大惊:“她要走吗?”罗可布奇道:“没听说啊。“桓涉急得爬起来,也不顾伤口迸裂就一瘸一拐地跑出帐。夜色已沈,焉耆商旅三三两两围着篝火取暖,见他出来,纷纷跟他打招呼。桓涉不停地问:“看见她了吗?”寻了半天才见远远的黑暗中有个女子的身形抱着马颈,头上还散發着淡淡的绿色珠光。

      放下一颗悬起的心,桓涉一面走近,一面轻唤:“未盈……”她仍是紧紧抱着马儿不动。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你恼了么?我说话太重……我也是担心你啊。”她不肯回头,良久方低声重复道:“我也是担心你啊。”桓涉道:“你一个人过来,那么危险……”转到她面前方向,她急忙拿手遮住眼睛,想是怕桓涉看到她哭过的泪眼。桓涉温柔道:“你当时挟持人质,人家那么凶,还藏着匕首,很容易反过来杀了你的。”她垂首道:“有你在,你会有法子的。”

      桓涉叹了口气:“可万一你回来时我早已死了怎么办?”她一凛,决然道:“不会的。你那么厉害,又怎么会?桓郞,你还说要陪我去天赐之山,总不能耍赖。”桓涉左手揽住她肩,迭声道:“对对,一定去一定去,我哪敢跟你赖账啊。是我不好,是我不好。”轻轻抚着她,“回去罢,这儿冷。”逗她说:“对了,你还烧坏巴奇图的铜壶,被他發现准要气得一跳三丈高。咱们这就悄悄回去,嗯,偷偷把铜壶藏起来,好不好?”李未盈破涕为笑,吸着鼻子点了点头。

      因为先前丢了不少货物装备,帐篷衹剩了一顶,外面天寒地冻,其他焉耆商人包括突希卓尔、俘虏队长也都挤了进来。桓涉算了算,眼下总共是十七人。帐内狭小,大家肩挨肩挤着,跟这么多人特别还全是男子挤作一团,李未盈显得很局促,紧紧蜷着身子。桓涉轻声道:“别怕,放轻鬆。古人不是说,大行,呃,小礼……不顾……”书袋掉不出来,颇觉尴尬。她笑道:“是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遂靠在他左肩上,阖眼睡去。桓涉静静辨着她浅浅的气息,幸福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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