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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逢恨早
1
正月初十,宜出行,会亲友。
陈卫两国缔下盟约,两不相犯,友好互往,七年的战事说停,便也停了。
冬日的雨绵延不止,宽长的道路上却并没有新年的热闹,反倒是冷冷清清。只余下街上的积水倒映着两边的萧索,以慰寂寥。
一只黑色的靴子踩入水潭,溅起的水珠将那黑色鞋面晕得更深。
啪。
大颗的水滴比细雨更能撩拨这平静的积水潭,伞面上汇集而成的水滴间隙落下,泛起更深的涟漪。
只是顷刻间,又恢复之前的样子,平静无澜。
2
七和听到门环叩击声打开朱漆大门时,见到的是一个松花色长衣的人。
他一双黑色的靴子踩在水潭里,似乎已经被打湿。
长衣宽阔的衣袖上也有细长间或圆圈样深的形状,想来也是被这细雨搅扰了。
他的手指修长,白玉一样的颜色,偏偏骨节分明又带了几许英气。
这样一双让人赞叹的手握着一把油纸伞,竹青色的伞柄,竹青色的伞骨,甚至,竹青色的伞面。
握伞的手轻轻往后,伞下露出一张风姿特秀的面容,他的长发散在身后,不扎不束,和长衣一样在冷风里微微飘拂。眉飞入鬓,目若明星。姿容既好,神情亦佳,他嘴角含着半分笑,却是温和客气极了。
“这可是,将军顾珩的府上?”
琴音一样的声音悠悠扬扬,似环佩铃响,却莫名带了股凄凉萧肃之感。
七和点了点头,尚未来得及问话,便听得那声音再次响起,
“在下,陆洹。”
“不知这位公子来将军府所谓何事?”七和小心翼翼地问着,对这谪仙一般的人并不敢有一份轻待。
“在下烦请您将此物敬予顾将军,”男子解下身后的布包递给七和,瞧着这长度与形状,似乎,是一把琴。
刚想问问原因,七和就听到了对方的回答,
“在下对顾将军,敬仰已久。”
3
的确,陆洹对顾珩,敬仰已久。
但他第一次见到这敬仰的将军,不过是七日前而已。
陈国的左将军顾珩,胸中有丘壑,谋兵布阵从未逢得敌手。自接父位领兵以来,从未吃过败仗,说是整个天下领兵带军的第一人也不为过。
陆洹端坐在城楼,身前摆了一张琴,指尖勾过,自是一曲流水音律充盈四方。
“公子,”有将士行礼上前,“陈国军马已过溯水。”
“嗯,”陆洹应了一声,抚琴的手却没有停下,他身处高地,自然将城下的情形一览无余。溯水之畔,火光点点,隔得甚远但却能清晰可辨安营扎寨的动作。
只是,陆洹十指压住琴弦,眼底倏尔有一丝凌冽,想要破我卫国城池,痴人说梦。
“公子,您要去哪里,属下命人……”
“不必,”陆洹将琴收好,神色如水沉静,“四处走走罢了。”
将要离开,陆洹却又转身看着那将士,飞来神思一般问了句,“方才的琴声,你觉得是什么?”
将士似是没有料到这样的问题,愣了稍许,恭敬答道,“像是山涧流水,滋润万物。”他不知道自己答得是否对,但见陆洹带着浅浅笑意,想是无差。
4
夜凉人静。
琴声惊鸿。
陆洹一袭松花色长衣,端坐于凉亭中,神色安宁。他的身后有大朵大朵的花压满枝头,虽不知其名,却也芬芳四溢。
这已经是陈军在溯水畔扎营的第三日,可敌军仍未有任何举动。
只是下一瞬,刀剑自身后划破虚空,将一树绿叶扫落于地上,覆盖住虚浮的尘土,簌簌叶声,也算得上是一曲华音。
陆洹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停下行云流水的手,自有一柄重剑挡住一切。
“你!”出杀招的人似有不忿,连说话的声音都带了戾气,“竟敢挡我们,连你一起杀了。”
只是实力相差太过悬殊,不过几招,他们却都败下阵来。
“我们要杀的是这弹琴的家伙,即便今日你保住了他,下次,下下次,我们还是会寻着机会杀了他。”说完,互相使了眼色,纷纷离去。
一时间,凉亭里又安静地只听得见悠扬的琴声。
“你其实不必帮我。”
“我知道,”手握重剑的人站在陆洹身前,一身戎装,长发束起,面容俊冷,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剑,“可惜,我并不是在帮你。”
“只是想听完这首曲子。”
陆洹心中有些讶异,却很快收敛了这思绪,问道,“阁下喜欢这曲子?”
“嗯,”来人应道,“琴音如山涧流水,”他顿了顿,低垂的眼眸并没有错过陆洹脸上一闪即逝的失望神色,“只是这流水,却带了金戈铁马的杀伐之音,虽少了谪仙的味道,却更适合当今的天下纷争。”
陆洹手勾着琴弦,抬头望向那个人,脸上依旧是那般笑容,只这笑意却多了几分真心,“阁下当真是在下的知音。”
“我姓顾。”对方沉吟许久,轻轻说道。
“在下姓陆。”一曲终了,陆洹站起身,目似明星,叫人挪不开眼。
大概是曲终人散,那人转过身,已经迈出凉亭。
“我知道,卫国,公子洹。”
5
如今天下纷争,英雄并起。
却没有人能和“胸中有丘壑”的陈国顾将军相提并论。
唯有一人例外。
卫国,公子洹。
腹中藏锦绣的公子洹,才识卓绝,无人出其右。
“公子,敌军来犯,您回去吧,万一有什么差池……”
陆洹依旧是黄衣长琴,神色安然,“不会有任何差池。”
他的目光并没有在琴上,却是透过高墙千军,落在了那冲锋陷阵的将军身上,只可惜,是敌将。
微微一笑,但他知道,顾将军看不到。
陆洹想起前一夜他对卫军守将说的话,言犹在耳。
陈军将领互相不服,若不是有顾珩管着,他们绝对没有这般实力。
擒贼擒王。
杀了顾珩,陈军自然崩散,介时,不费吹灰之力,我军便可得胜,一气夺回之前失陷的城池。
陆洹的目光仍然没有离开顾珩,一寸一寸。
直到混入敌军的众人不动声色地围住顾珩,一招毙命。
铮。
陆洹手一顿,却是崩断了琴弦,无名指尖的血珠滚落,却唤不回他神游的思绪。
陆洹以为,顾珩看不见他,只是刚才那人抬头望向城楼的目光,是有心,还是无意?
6
到底是你我立场不同。
陆洹轻轻叹了口气,冒着血珠的指尖被他胡乱地摁住。
只是仍然是心有愧对。
他救他一命,他却反过来算计他的命。
陆洹是聪明人,他不会不知道那日凉亭中来要自己性命的人就是陈军的人,只是,顾珩不屑这样的手段,所以,他救了他。
但是,陆洹不是这样光明磊落的人,他要的,只是保住卫国的山河。
“公子,”有将士上前来报,“王都来人了。”
“有请。”陆洹心中有不好的预感划过,却猜不透。
日头西落,陆洹心不在焉地将长琴放入布套中,背在身后,脸上依旧是温温浅浅的笑,只是笑意,难达眼底。
公子,王上派臣来传报,已于陈国缔下盟约,两军不可再战。
缔下盟约。
真是一件大好事。
只是为何来得这般迟。
“鸣金,收兵。”
7、
“这位公子,可要进去上一炷香?”七和接过那把琴,看着这个谪仙般的公子,问道。
陆洹撑着伞,眼底都染上了竹青色,此刻他抬起头,看着这穿着麻衣丧服的仆人,满目都是素白的纱幔。
他笑了笑,客气,哀思,“不必了。”
不必了,他与他,还未相识到这地步。
七和看着已经转身离去的公子,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是愣愣地取出那把琴放在灵堂前,只是这琴,怎么却断了一根弦。
冬雨越下越密,最后竟成了粒粒雪珠子。
街道上的水潭倒映着两边一片素白的住宅,明明是新春,却因为这深得百姓爱戴的将军的死,一片缟素。
一双黑色的靴子先后踩过,溅起的水珠打在松花暖色的衣衫上,像是泪洒过的痕迹。
雪珠子打在伞面上,发出细微的声音,伴着鸦声,也算一曲华音。
陆洹的无名指莫名有些发疼,终于,他停下步子转身,那气派的将军府已经看不见轮廓。
一声叹息,他又成了那步履匆匆的行人。
或许他和他可以是琴音知己,也可是讨论天下兵戈的益友。
到底是相逢恨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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