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瑶

　　当我知道秀成已死的时候并不知作何表情，我弯腰把种子撒下，细细地盖上土，直起身子，西面残阳似血。“葬在哪里？”我问。“西楚，黄沙坡。”李逸轻声答，些许谨慎地看着我的脸色。我只一脸麻木，心中不悲不喜。很远很远的地方似乎有声音渺渺地传来：待我死了，就把我埋在这黄沙坡，你爱去哪里去哪里，只每年三月记得回来让我看看你就好，就是死了，看到你我心里也是欢喜的。声音里带着三分笑意，我那时候并不相信他会死，他剑法很好，聪明绝顶，游刃有余，在我眼里是神一样地存在。但我还是问，为什么要我三月回来？他替我紧了紧大氅的领子，告诉我，黄沙坡只有三月份是温暖美丽的，那时候素馨花漫山遍野，也许我愿意多陪他些日子。
　　“公主可有心去看一看？”李逸问我。我把花锄递给随从，笑道：“李将军多虑了。我并无此心。”
　　回去的路上我遇到了殷妃，她踏过丛生的牡丹缓步向我走来。“长公主可好？”我端立，等着下文。“瞧我这话问得，长公主当然很好，”殷妃浅笑，眼里透着凄怨“秀成死了，了了公主多年心愿，公主怎能不好。”李逸从我身后跨前一步，脸色不豫。我挥了挥手，让他退下。面前的殷妃，是与我一同长大的姐妹，幼时灯下我们曾许下同嫁一夫一生相随的诺言，虽是童言无忌，却也可知当年姐妹情深，有谁想到数年后再见的我们会是这种情形。我道：“你既知秀成姓霍而并不姓殷，就不该再提起他。这是宋家的江山，你是宋家的媳妇，难道还愚蠢到让我来提醒你言语之中该向着谁吗？”殷妃愕然，显然没想到我会如此平静。我看到她收起假笑心里一阵痛快。三年前她答应嫁给我哥哥，绝美的脸上就是这样的笑容，明明满腔的绝望哀怨，却还是笑着说：.珠珠一切听从父亲的，愿意嫁给陛下，此生不负。我从那时起就恨极了她的这种笑容。我接着道：“你父亲收留前朝太子，已是诛九族的重罪，你们家族到现在都安然无恙无非是仗着哥哥宠爱你。你更应该处处言语小心行为谨慎，莫忘了，桃花初也笑春风，及到离披将谢日，颜色逾红。”我不想再看她，绕过她向长瑶宫走去。走到湖心亭回头看，她仍站在花池，牡丹国色天香却不及她一抹华服的娇艳，神女一般的妆容下不知还是不是当年我认识的那个少女。
　　李逸跟在我身后，欲言又止。自我从西楚回来后他就一直随我左右，我哥哥也默许，很有可能还交代过他仔细看护莫让我寻短见之类。我认真想了想，我确实没有随了秀成去的念头，他活着的时候我离开了他，他都死了我更没有再去找他的道理。然而我哥和李逸却是不信的，只怪三年前我决意要同秀成私奔时的模样太过决绝，我划破手腕和脸颊，鲜血淋漓地站在大殿逼我哥放我和秀成离开。
　　“说吧。”我着实不耐李逸这个样子。他说：“公主每日种下的可是素馨花”“李将军知道素馨花？”“常年征战自然见过。只是公主不该这个时候种。”“怎么？”李逸告诉我这花只有严冬种下才能存活，似乎只有经过酷寒的洗礼才能在温暖的三月份绽放。“这个园子，不适合它，是开不出花来的。”李逸说。我们走下湖心亭，穿过回廊，此时正是断霞半空鱼尾赤，熏风拂面，隔着湖面看碧云园，一片柳明花媚，楼阁峥嵘。我正寻思殷妃往哪里去了，突然听见李逸说：“第一次见到公主就是在这个园中。”我记得，那时我们都还小，园子还没被人修得这么漂亮，只有好大一片绿草地。我和殷珠珠瞒着嬷嬷跑到这里玩，珠珠被找来的秀成强行带回家里，留我一人在这里好无聊，正准备回去时碰到了李逸。“你当时睡得挺香的。”我说，“幸好你醒的及时，我都准备把这个脏小子拖起来扔到湖里去。” 李逸难得笑了笑。我向前走去，心中苦涩。事情往往不是表面看起来的那样，这个宫里，有太多人面上笑着，心里滴血。李逸，你跟着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有人落水！快救人啊！快救人啊！”有人尖声叫喊。我停下脚步，暗道不好，珠珠出事了！就要往回跑，李逸一把抓住我，沉声道：“你站在这里不要动——你们看好她。”迅速向我们围过来的侍卫齐声应道：“是！”李逸匆匆向呼救的方向走去，正是我们过来的方向。有一个小厮模样的人一脸焦急地从碧云园跑了过来，向李逸行礼后小声说了些什么，又急慌慌地跑了回去。李逸看了我一眼，顿了顿，向我走了过来。“是殷妃，受了些寒，没有大碍。正在送往附近的晴岚苑，公主最好回宫。”我道：“是刺客！”李逸有些惊讶：“公主怎知？”“珠珠不可能自己跳湖，一定是有人推她。”我说，“去晴岚苑。”“公主”“李将军，带本宫去晴岚苑！”李逸坚持：“如果真如公主所说，刺客踪迹不明，公主更应该回宫才是。”我气极；“李逸，你保护不了我么？！”他静静地看着我，似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去晴岚苑。”他说。
　　三年了，也许一切都会在今天结束。从三年前我得知殷秀成并不姓殷而姓霍时，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殷相之心已经路人皆知，而哥哥愈来愈懦弱荒唐，更是使他野心膨胀，他年纪也大了，没有耐心等太久的。三年前秀成告诉我这些时微微眯着眼，意味深长地说：帝王家呵。我很不理解，殷相要反哥哥自己当皇帝，那还养着个前朝太子干什么？秀成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然后打了个形象的比喻，譬如那卖酒的开客栈的都要挂出来个招牌，这样那些想喝酒的想住店的人们就知道到哪里去找酒肆和客栈。秀成就是个大招牌，天底下想要造反的人看到他就像是找到组织了一样，于是纷纷聚在殷相麾下。我老谋深算地建议：你可以顺水推舟先随殷相反了哥哥，再回头反了殷相，就可以复国了嘛，反正你本来就是应该当皇帝的。秀成噎了一下，说你这丫头是真傻还是试探我呢！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是知道他不想当皇帝的，也不想帮殷相造反，不然也不会告诉我。我问他：那你想干什么呢？秀成少有地一脸严肃：剑客，我就想当一个剑客，短衣孤剑客乾坤，扫愁竹叶伴余生。我认识他太久了，每当他一脸严肃地说什么的时候，十有八九是胡说八道。“你告诉我这些是想让我做什么？”我问。秀成拍了拍我的头，赞赏道：还不算傻。我们做个交易怎么样？
　　我们抱着赌一把的心态做了这个交易，赌局开得有些大，赌上了秀成的性命和宋家的江山。记得当时日扶花影鸟声细碎，秀成笑容和煦，在我耳边轻声说：如果有必要就杀了我，不要留全尸。那个时候你一定要回来，只有你能护她周全。
　　他苦心经营只为她能避开这一场必来的风暴，不受伤害，我那时并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带了她一走了之。数日后，珠珠进宫，封为殷妃。我才明白，不是他不带她走，是她不想走。又数日，我与秀成私奔，我站在大殿上声嘶力竭地哭喊即使秀成是前朝太子我还是深爱他，求皇帝哥哥放我们走，震惊朝野。
　　我们一开始并没有去西楚，倒是在逃亡中确实过了一段短衣孤剑客乾坤的生活，我哥哥和李逸的探子还好应付，殷相的人就太棘手。若不是秀成的好身手，我们早已死了一百回了。再恶劣的处境再严重的伤口这个太子都能笑眯眯地坦然受之，我不知道这些年他是怎么过来的，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他想加入这场皇位争夺赛，我哥哥加上殷相都不一定是他的对手。我把这个想法告诉秀成后他不以为然并指出，他也没见过哪个公主像我一样拿起地上的窝头就吃也不擦一擦。我把吃了一半的窝头放在嘴边吹了吹，继续吃。走到黄沙坡时秀成的身体越来越差劲，有时神志会不清楚，时时把我当成珠珠。清醒后完全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说过什么，虽然神态疲惫，但是嬉笑依然。我们就停在了黄沙坡。殷相的杀手没再来过，我们猜想朝中的局势开始变得紧张，殷相已经顾不上我们了。
　　李逸派人找到这里，我拜托那人找解药，无果。秀成身上的毒很是阴损，一位名医被押到黄沙坡，战战兢兢看过后说，是从小就被下的毒，长年累月积攒下来，前段时间又受了重伤伤了元气，毒入骨髓，不好治。押着名医来这里的江湖豪客厉声问道：俺只问你能治不能！名医连声答道：能治能治能治！但是这个我不保证能治好，这个毒豪客作势要打，我道：生死有命，何苦逼他。豪客道：咳，李将军只让俺做这一件事，俺若做不好，有何面目见他！秀成笑道：无妨，他不会怪你的。你使剑吗？豪客愣了一下：嗳？嗳！我使刀。刀客？秀成看向我说，本来想这事一了我就去浪迹江湖做个无忧剑客，看来是不成啦。不过死前能见见同行也好，下辈子多多关照啊。我扯出一个笑容。
　　那天晚些时候，一直沉睡着的秀成突然醒来，对我说：珠儿来了。我说：什么？他说：珠儿来了，你看到了吗？她说她要在这里陪着我，这怎么好，这里又脏又破。我得给她盖个房子，宋瑶，你老跟她在一起，你说珠儿喜欢什么样的房子？我想了想，珠珠小时候似乎曾说过想住在一个小木屋里，里面干净漂亮养一群兔子，外面种满鲜花。我告诉秀成，珠珠要住小木屋，你再睡一会，睡醒了咱们一起搭个小木屋给珠珠。秀成怔怔地盯着窗户外面，在他眼睛里，那里似乎有珠珠正在离开的背影。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