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笳十八拍

　　“我要救他，我还有一次机会，最后一次机会。”
　　苍木野的林子内，盘曲着一条百足蛇，它的每一条腿，代表一个年轮，一足一百年。
　　只有弹奏出世间最完美的‘胡笳十八拍’，方可进入苍木野，方可有机会接近它。
　　暗夜的星辰越来越少，直到某日，天地间只剩了一轮明月和一颗星星。天星官百里吉挂在玄镜寺内的耗仙柱上，被一千根银针定得死死。他微喘着气息，闭目等待。听说一个云女为他进了苍木野，为他去斩杀百足蛇，为他去抢夺寿命。
　　苍木野被幻境层层覆盖，‘胡笳一拍’奏起，云雾中走来一对年轻男女，手执玉箫，与笳合鸣。‘胡笳二拍’奏起，一只白虎扑入眼前，男女共骑白虎之上，引着奏曲之人缓步前行。幻境的四周是已逝的过去，女子匆匆的一生，不堪回首的往事。透过玄青色的薄雾，在某一点上现出这样一幕。
　　百里吉立于星宿塔内，在空镜内排列着夜幕时职守天空的星仙，云女唐素疾步而来，脚下清风速度非常，未来得及停稳，撞在了百里吉的身上。手中一块儿星仙牌子落在空镜的浮水中，一瞬化为泡影。
　　唐素已知闯下大祸，想要伸手从空镜的符水中捡起牌子，刚刚触碰浮水的蒸汽，一团火将整只手臂吞噬。她本是云雾化身，伤了身子可以通过吸收天地精华慢慢修成，所以并未在意，看向一脸担忧的百里吉，匆匆跪地，“天星官饶命。”
　　百里吉做天星官三百年，第一次遇到此种情况，盯着完全消失的牌子，并未言语，看向惊恐低头的唐素，偶有愣怔，再看她消失的手臂，伸手慢慢将她扶起，淡淡一语，“云女来此所谓何事？”
　　“月官想要今夜的星宿布阵图。”唐素一脸歉意，看向眉头紧蹙的百里吉。
　　“晚些再来拿吧，方才的星仙牌子需要另备一副，本尊此时不方便为你布图。”百里吉言语淡淡，余光中不时地看向面前女子。
　　苍木野的玄青薄雾慢慢消散，‘胡笳三拍’一瞬而起，幻境的画面调至一处房屋内，百里吉面前跪着一个男子，面容消瘦，气若游丝。
　　“求天星官救救她，那日的事情，她并非有意。”男子几乎胸脯贴地，言语间满是不忍和担忧。
　　百里吉伸手将他扶起，垂目半晌方缓缓道：“鹰奇先回去，这件事本尊自然知道如何处理。”
　　“不。”鹰奇依然不依不饶，“求天星官带我去见执刑上仙，他看到我并未因为星仙牌子而灰飞烟灭，一定不会重罚唐素的。”
　　百里吉将他扯拽自己的手轻轻推下，冷声道：“唐素犯下大错，不知悔改，不能轻易绕过。那日她不小心之事，幸好毁的是你的牌子，若是其他星仙的，她怎能活到现在。”
　　“她是有错，可罪不至被剔除仙籍。”鹰奇知求情已经无用，所幸摊牌道：“你如今这样对她，是不是因为她已经不认得你，而是选择了跟我这个下仙在一起。”
　　星宿塔内烛火通明，已经胜过漫天耀眼的星光，光线打在百里吉脸上，照着他毫无情绪的面庞。他想起五十年前自己下界历劫时所到的那片紫竹林，和竹林内一席青衫的女子，举着竹筒问她是否需要饮水，在他喝下水后，问他索要银钱。
　　那时的他身上并没可以买水的财物，唯有脖子里的项南珠可以兑换。女子不知那颗珠子值一座城池的价钱，捏在手里端详半晌，拒收了珠子，不满地拉他走到竹林内的一口深井前，要他挑水抵债。
　　他只觉有趣，做事皆按女子吩咐，不多时，两缸水已经打满，附近村人都听说一个俊朗清秀之人在紫竹林摆了水摊，纷纷跑来瞻仰，女子将他的面匆忙遮上，收取三珠钱方能一睹他的容貌，比卖水要挣得多出几倍。
　　女子性格爽朗，入夜分钱时，感谢他的帮忙，将一半儿钱毫不吝啬地塞给了他，却被他又塞了回去，要女子留他住宿一晚。并得知女子名为‘唐素’，住在紫竹林尽头的山脚下，与爷爷相依为命。
　　巧的是，那夜村内遇山匪抢劫，为护住老伴儿留下来的琉璃珠钗，唐素的爷爷被斩杀刀下，百里吉赶至屋内时，救下了差点儿被砍掉手臂的唐素，两人从村落逃往别处。唐素从此无依无靠，跟着历劫的上仙百里吉开始了云游四海的生活。
　　她起初并不知百里吉是神仙，只觉得他处事言谈颇为不同，眸色里对事物总是淡淡，却在日后的相处中发现了他的与众不同。而百里吉所要经历的劫难他并不知晓，出行前曾向天命官悄悄打听，却得了他给的两个字‘遇’和‘忘’。
　　朝夕相处五年之久，百里吉深知自己需要体验人间的种种，包括与一个女子共结连理，他选择的这个女子，自然是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唐素。
　　七夕破观内，百里吉拉着唐素在老君面前叩拜，对新婚妻子道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唐素并未惊讶，只是淡淡一语，会陪他走完劫难，要他好好爱她。良宵过后，带着满目幸福的唐素轻轻推醒了整夜都在蹙眉淌汗的百里吉，‘夫君’之词刚刚出口，百里吉将她猛地推走，不可思议地看向周围一切。
　　他只顾自言自语，似乎所有记忆都停留在下界历劫之前，已经全然忘记眼前女子是谁，更不知本在星宿塔内的自己为何流落人间。他拿起衣服踉跄走出，使出全身解数想要飞升上天，却毫不奏效。
　　他恼怒地看向依靠着木门的唐素，眼中的哀色无法用言语描述，良久，抱着衣服跑出院门。
　　唐素为了寻他，找到了通晓一切的妖僧，用一只耳朵换来了百里吉的行踪，寻他而去。
　　公主府内，一席红衣的百里吉从马上跨下，端着大红花绸从轿内迎出公主，走过满面泪水的唐素，余光中撇到她的模样，眼中偶有愣怔，被他匆匆隐下，拉着公主走入府内。唐素打听后方知，他在郊外救了因为马儿受惊而险些丧命的公主，在得知公主名字中有一个‘素’字时，突然抱住了她。公主对他存有好感，将他诏为驸马。
　　苍木野的玄青薄雾里，响起‘胡笳四拍’，骑着白虎的男女一旁走着一个手执长剑的军士，三人一虎引着吹奏曲子之人继续前行，过往的画面又在雾气内慢慢浮现。
　　妖僧拿着唐素的一根小指，点了个如何唤回百里吉记忆的法子，要她入公主府，要她出现在百里吉面前一次，递一杯竹筒水给他。
　　三个月后，唐素跪求公主府内招工的管事，终于得了一个洗衣的活计，奈何丫鬟仆人的院子在府衙最末，唐素很难同百里吉碰面，她想尽各种办法都无济于事，终于在某日清洗百里吉的衣服时，想到了一计。
　　她借了针线，在衣领口绣上了‘唐素’二字，又绣上一句疑问，“你可记得紫竹林内，那个问你要水钱的女子？你可记得，你答应过那个女子，要好好爱她。”
　　衣服上的绣字被为驸马整理衣物的侍女发现，公主大怒，重打了她二十大板，扔出了府门。百里吉恰巧入府，看着一身血迹的颓废女子，只是微微蹙眉，犹豫着是否应该抬步入府，公主跑来淡淡一语，“是家中不懂事的奴婢，你不必管。”
　　未等唐素抬手唤他，公主已经拉着百里吉入府，抬眼示意一旁侍卫将唐素扔远些。
　　山林内，唐素全身淌血，已经无法起身，神情恍惚间，听到一声老虎的长吼。她侧目看去，一只白虎正在向自己走近，兴许是闻到了她身上的血腥气，脚下步子加快了些。与此同时，修成半仙的鹰奇悄然而至，手中玉箫轻轻点了点面前白虎，它温顺地趴在地上不再动弹。
　　鹰奇命白虎将唐素驮起来，送至远郊的一座茅屋内，为她医治好了伤。唐素知他救了自己很是感激，却不愿多留在此，而是重新返回了公主府外，日夜等候着能将手中竹筒内的水递给百里吉饮用。
　　鹰奇觉得女子可爱执着，陪她日夜等着，本想用仙术帮她唤醒百里吉的记忆，却发现自己的法术竟对百里吉无用，这才从唐素口中得知了百里吉上仙的身份。
　　某日，百里吉同公主一起走出府门，鹰奇定住其他人的步子，示意唐素快些将竹筒拿去给百里吉饮用。百里吉淡淡瞥向一旁不再动弹的人群，又看向举着竹筒跑来的唐素，眉梢微蹙。
　　“喝了它，你就能记得我了。”唐素眼中满是期待，盯着不为所动的百里吉，手中有些颤抖。良久，神色越来越冷的百里吉接过竹筒一饮而尽，冰凉下肚后，将竹筒递还了回去。
　　“你可记起来了？”唐素面色着急。
　　“是，记起来了。”百里吉回得淡淡。
　　“不该对我说些什么吗？”唐素隐有不安，依然执着询问。
　　“是我对不住你，虽然不明白那日为何在破观内与你共度一夜，终归是我的过错，若是你要补偿，可以说个价钱。”
　　听到这些话，唐素只觉全身如针扎一般疼痛，她踉跄后退一步，被慌忙赶来的鹰奇扶稳，她冷笑出声，指着百里吉脖子里的项南珠，道：“你脖子里的珠子赔给我好了。”
　　百里吉毫不犹豫地取下珠子递给了她，眼睛看了看定在原地的公主，对面前的鹰奇道：“这位小仙可否解了我夫人的封印，她已有身孕，这样被锁着，实在不妥。”
　　唐素惊讶地看向公主，又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嘴角抹出一丝冷笑。
　　“你的夫人怀孕了，可知唐素她也。”还未等鹰奇说完，唐素打断了他，手中握着项南珠慢慢转过身去，“鹰奇算了，没有他之前，我不也活得好好的。”正欲领着鹰奇抬步离开，一只手突然拉住她的手臂，指尖搭在了她的脉搏上。
　　“别走了，孩子既然是我的，我会对你负责。”百里吉毫无情绪的声音响起。
　　“可是公主？”唐素面露欣喜，又有些担忧地看向公主。
　　“我是她夫君，她会听我的。”百里吉又看向鹰奇，“还望小仙别伤到我的夫人。”
　　鹰奇看了看轻轻点头的唐素，解了众人的封印，公主一个踉跄险些跌倒，被百里吉一把抱入了怀里。
　　苍木野内的胡笳声突然一顿，吹奏的女子看到薄雾中的这一幕微蹙眉梢，与此同时，面前的猛虎悄然转身，朝着她猛地扑了过来。女子慌忙躲避，曲子却不敢停，她轻轻闭眼，总算稳住了白虎的情绪，驱赶着它重新走回前方的三人身边，继续引路。
　　若不是因为女子吹奏的技艺娴熟，只是稍有停顿，并未犯下大的毛病，不然，此刻回身的就不只是一只老虎而已了。‘胡笳四拍、五拍、六拍，’一同而至，幻影越来越清晰，薄雾中是自己在公主府内的一些往事。
　　她挺着大肚子在凉亭抿茶，期盼着那个人能来看看自己。终于望见百里吉的身影，她匆忙起身去迎，却看到公主身边的丫鬟提前拦下了他，口中焦急道：“公主身子不舒服，要驸马回去陪她。”
　　百里吉抬眼看了看慢慢沉下笑脸的唐素，思忖半晌，转身离开。
　　六个月里，他每日都来，却没真正踏入院门一步，公主每次都能派人将他唤回去，一次都未失败过。
　　十月已入深秋，鹰奇坐着白虎跳入院门，白虎舔了舔她的面颊和肚子，卧在凉亭内休息，偶尔听到鹰奇劝说她离开的话语，她执着，以为那个人会想起他们的曾经，怎么劝都不肯离开。
　　十一月初，寒冷骤入，唐素身边的丫鬟误将红花掺入她的安胎药内，导致她大量出血，自己和孩子的性命岌岌可危。还有两个月，这个小东西就可以出世了，怎知，她连最后的两个月都护不住他。
　　耳边时而传来一个男子焦急的吼声，“保大人，一定要保全大人。”
　　入夜，唐素抚摸着已经不再隆起的肚子，盯着床顶发愣，曾几何时，鹰奇劝过她，要她小心些，要她带着孩子离开他，可是，她还有那么丝期待，以为他会记起自己，以为他还是最初遇到的百里吉。
　　身边飘来一席藏蓝锦衣，在床前站立许久，慢慢伸出一只手握在她越来越冰冷的手上，掌心的温热并未给她带来些许安慰，反而让她觉得寒冷异常。她侧目看向那张熟悉的脸，浅声一句，“你当真不记得我了？”
　　良久，终于有了一丝感情地声音慢慢响起，“记得，从在府内见到你的第一眼就全都记得了。”
　　她冷笑出声，震得肚子有些痛，却依然笑着，将手从他掌中滑出的一瞬间，她问道：“你竟这样狠心，你还是我心中的百里吉吗？”
　　他并未立刻回答，而是坐在她身边，盯着窗外晃动的树影，终于道：“我从你身上看到了仙根，日后，你渡我完成劫难，便会成为‘云女’，仙位上下有别，我们不管有多相爱，还是要分开，长痛不如短痛，这次劫难，全当是你的修行。”
　　唐素愣愣看他，眼中连恨意都没有，这是天底下最可笑的解释，最不负责任的解释。她将胸前的项南珠一瞬撤下，狠狠地扔向地面。百里吉本要阻止，看到珠子落地，手上微微一顿，眼睛望着那颗已经破裂的珠子，将手慢慢握成了拳。
　　玄青薄雾将女子团团围住，她已经看不清前方的领路者，只能凭借感觉继续移步。百里吉的影子时不时从身边掠过，每一次都想要触碰她，却在彼此接触时化为烟云慢慢散去。
　　‘胡笳七、八拍’不存幻境，只有冷刀、炭火，女子从四周满是刀尖的长洞艰难穿行，身上已经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脚下更是烧红的石炭，走过之地，升起浓烟。有皮肤烧焦后的气味从洞内传出，引得白虎重新折回。
　　‘胡笳九、十拍’需要配合着后五拍一同吹奏，四周漫出冰寒的雾气，将她仍在淌血的躯体用寒气封存，痛冷交加间，玄青薄雾内出现了女子羽化成仙时的场景。她从病床上猛地坐起，推开想要扶她起身的百里吉，趴在地上将项南珠的碎末拾于掌中，毫无征兆地吞了下去。百里吉惊得一愣，忙是拍打她的背部，想要她全部吐出来。
　　项南珠体内含有剧毒，她刚刚吞下，脸色变成了黑青，未等她再看一眼百里吉，思绪已经不再清晰。画面跳跃到她跪在仙殿内领下仙牌子时的场景，身边无数个喜笑颜开的姐妹，众人将作为‘云女’位列仙班。
　　百里吉站在上仙台中，唤她的名字时，声色有些不稳。她并未察觉，笑着跪于他面前，感激地接下他递来的牌子，却在准备收手时，发觉他正死死地抓着牌子不放。唐素看了看四周动静，同时走来的姐妹得了其他上仙赐给的牌子，已经走了下去，唯有她还跪在地上无法起身。
　　她盯着眼前的百里吉，轻轻唤了句，“上仙？”
　　百里吉抬起左手，掌心升腾的一团紫烟慢慢幻化成了一个竹筒杯，他轻轻一推，杯子飘在了唐素的面前。唐素松开他依然未放手的牌子，接过竹筒水慢慢饮下，只觉甘甜可口，躬身拜谢道：“多谢上仙。”
　　百里吉心中有些痛闷，将牌子扔在了她面前，转身离去。他前去月宫亲自找了月官帮忙，要他日后将去他那里领‘星宿布阵图’的差事派给唐素。月官惊愕，从不开口求人的上仙百里吉为何会求他这样一件小事，虽然带着疑惑，自然也给了他这个面子。
　　自此，他每日都能见唐素一面，虽然她已经认不出他，虽然，她选了跟同为下仙的鹰奇在一起。他依然能为每个清晨得以见她而高兴。
　　‘胡笳十六拍’在林中缓缓奏起，薄雾中的景象并不存在于女子的记忆里，那是新婚之夜的破观内，百里吉紧紧环抱着她，却在某一刻猛地惊醒。他满是不舍地看着自己，轻轻拥吻着自己紧闭的双目，几乎要将自己揉入到他的身体内。
　　天命官就立在两人不远处，蹙眉感叹道：“我只是为你造了这次劫难，却未想到，她是有仙根的人，如若你定要同她在一起，日后会消了她的仙缘、清了她的仙根，仙缘毁了倒不可怕，如若仙根没了，她死后便会灰飞烟灭。”
　　百里吉并未说话，依然紧紧抱着她不肯松手，天命官浅浅摇头，从破观内消失。
　　画面疾疾一转，跳到她在公主府外求管事让她入府做事时的场景，管事将她推走后准备关门，百里吉竟然立在不远处看着，他命管事上前，讲了几句后，管事追出门将她又招入了府内。
　　屋内烛火下，百里吉盯着她绣在衣领的字出神许久，被进门送茶的侍女看到，偷偷告诉了公主。那日院门外，看到满身是血的她，百里吉心痛万分，却强忍着心疼，步入府内。
　　那日百里吉一反常态的对公主大发雷霆，公主从未见温柔如水的他这样生气过，吓得又哭又求，发誓再也不会对下人如此了。因为此事，他一直未同公主说过话，直到一日，公主哭着告诉他自己有了他的孩子，希望他念在孩子的份儿上，不要再生她的气，又用孩子和自己的性命威胁了他几次，百里吉不得已间，原谅了她。
　　知她拖着病体走入林子，百里吉在屋内试着仙法，终于将自己的一缕仙根幻化成了一只白虎，嗅着她的血气找到了她。见她躺在地上微喘气息，想要过去安抚她，却发现，另外一个人走到了她的身边。那个人只是个下仙，却能让她展颜欢笑，却能让她毫无防备地道出心中所想。自己，却只能幻化成白虎看着他们。
　　公主府门前，她递给自己那杯熟悉的竹筒水，可知他心里有多开心，有多想回到那一日，重新再遇她一次。得知她怀了自己的孩子，他是多么开心，多么想抱着她深深拥吻，多么想告诉她这一切他多么痛恨，他想要她知道，他依然爱她。可是，他了解眼前女子，若她知道了真相，宁愿消耗掉自己的仙根，也会选择同他在一起的，可是，他宁愿得不到女子，也想她活着，至少这样，他可以常常看到她。
　　唐素吞下项南珠的那个夜晚，他抱着她坐了许久，抚摸着她的肚子，偶尔浅吻着她的额头，等待天命官的到来。他知道女子一旦离世，便会失去有关于过往的记忆，他不想女子如此，想自私的看着她，要她爱着他。可是，女子已经死去，已经将他忘了，不管她抱她多紧，都已无用。
　　女子被带走救治，成了天上的‘云女’，失去了一切关于他的记忆，却记得那个下仙鹰奇。他每日都在想，她当真如此恨自己，一点记忆都不肯为他而留？他不甘心，真的不甘心。那个女子曾经爱他如生命，曾经那样卑微的爱过他，如今，竟会连他的一点记忆都未留下，他如何肯甘心。
　　苍木野内，泪水顺着唐素的面颊滑落，此时的悲伤情绪恰恰合了‘十七拍’的调子，婉转而凄凉。
　　薄雾再出幻影，星宿塔内，百里吉回忆着唐素每次踩着清风跑来时所停脚的位置，驱动仙法移动面前的空镜，恰恰摆在已经测算好的位置，从牌子中挑出‘北极星仙鹰奇’的那块儿，立在原地静等。耳朵边传来唐素踏风而至的声音，果然，她撞在了他的身上，借助撞击，他松开了手中牌子，盯着它在空镜内化为泡影。松手前，他包裹了层仙气，牌子虽然毁掉，却未真正杀死鹰奇，只是让他的身子受了些痛苦，不过，这一切足以让天界对唐素做出处罚，足够将她驱逐仙族，贬为凡人。
　　待她成了凡人，百里吉会将一切道出，受一千根剔骨钉后，也成为凡人，陪她永生永世活在一起。
　　苍木野内的玄青薄雾慢慢变成了淡白色，有消散的迹象，整首曲子进入最终的‘十八拍’，百足蛇的洞穴即将出现，唐素缓步向前，望着前方身影越来越清晰的男女，眉头微蹙，与此同时，最后一道幻影在眼前出现。
　　鹰奇独自闯入关押着她的天狱，将从记忆星君那里偷来的丹药递给了她，握着她的手时，只叮嘱了一句，“他后悔了，一定会好好疼惜你。”身后天兵一瞬而至，将鹰奇猛地击晕。从那日后，唐素再也未见过他，直到自己被扔下凡间，鹰奇都未来找过自己。
　　胡笳之音慢慢停下，唐素这才发觉自己走神的一瞬，玄青薄雾再次出现，‘十八拍’还有几个音节既可完成，却被她的一个恍惚弄得前功尽弃。面前吹着玉笛的男女慢慢转过身来，正是鹰奇和公主，两人伸出一只手，玉笛变成了锋利的短刀，与此同时，军士也举起长剑，白虎更是龇牙咧嘴，面露凶光。
　　殿内，百里吉猛地睁眼，运足力气将身体从银针上穿过，一瞬扑倒在地。回想着那日被押往此地的场景，只因所做之事暴露，执刑上仙非常生气，罚他不得重新做回凡人，连仙根都要被彻底剔除，而仙根一毁即刻便会灰飞烟灭。银针还未完全刺穿身体，仙力尚存了些，百里吉一路所向披靡，奔到苍木野外的混沌穹顶外。
　　里面传出唐素凄惨地喊叫声，每一句都有他的名字。喊声越来越弱，直到再也听不见为止。混沌的穹顶慢慢消散，一只白虎扑入眼前，它满身血迹，驮着奄奄一息的女子，刚刚走出林子，便化成了一缕仙根飞回了百里吉身上。
　　百里吉抱起女子，轻轻抚着她的面颊，“这次我找到了你，以后，再也不会放开。”
　　说话时，一根羽箭从背后刺入，执刑上仙踩着红云团，盯着面前慢慢倒地的百里吉，挥了挥手。唐素从地面飘起，身上纱衣被百里吉紧紧攥在手中，锦缎的破裂声一瞬响起，唐素慢慢飘回林子内，百足蛇对执刑上仙点点头，猛地张口吞下了唐素的尸体，与此同时，身上又多出一足来。
　　自此，云女唐素与天星官百里吉的故事成为了一个传说。
　　苍木野林子外，衣衫褴褛的妖僧陪着一个面目狰狞的男子静静站立。男子从妖僧手中接过一根小指，口中念了些什么，小指幻化成了一个美丽的女子，呆呆立在林子口，自言自语着：“我要救他，我还有一次机会，最后一次机会。”
　　妖僧拉了拉盯着女子看的男子，感叹道：“唐素的耳朵已经用过了，这是她换给我的最后一样东西，若是再失败，那便毫无希望了。鹰奇，放手吧。”
　　“不。”鹰奇一脸执着，“我相信她，这次一定会成功吹奏出‘胡笳十八拍’，这样，她就可以求百足蛇给她些寿命了。”
　　妖僧淡淡摇头，不再劝说。
　　两人盯着女子走入树林，一直都未走出。
　　皇城的集市上，妖僧与鹰奇沿着街角踉跄前行，不远处，一席藏蓝闯入视线。鹰奇脚上一顿，正要追上男子时，被妖僧紧紧拉着。他也看着并未认出二人的男子，劝道：“算了，一看便知，是唐素成功的吹出了‘胡笳十八拍’，而她，选择了将寿命赠给百里吉。你若真心爱她，就尊重她的决定吧。”
　　鹰奇依靠着墙壁缓缓落座，许久都未说话。不远处的公主府前，百里吉突然回身，环顾四周后，有些失落地抬步走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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