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

　　第二天我和何子宵商谈完中央春晚的安排就回去公司，屁股还没坐热，唐不欢就推门而入，手肘间夹卷着一份报纸和一本书刊，大大咧咧地坐到办公桌的另一边，在我疑惑的注视下，卷开报纸推到我跟前，笑眯眯道：“你看看。”

　　我遂她的意低头看报纸。这是一份娱乐报刊，上面的报道无外乎都是昨天一年一度颁奖盛典的新闻，当中在经纪人版面上我获奖上台对镜头微笑的照片被拍了个正着，旁边附有文字介绍，倒是把我赞得怪不好意思的。

　　唐不欢托着腮，眼睛看着我说：“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帅气？你这一记微笑太犯规了，现在连你这个做经纪人比艺人还要出名。”

　　我有些好笑道：“不过是在经纪人版面占了点位置，风头还不至于盖过艺人。”

　　她淡淡一笑，随即摊开搁在手边的书刊，我这才留意到这是梦工厂的时尚杂志《时尚先生》，她翻开到其中一页又递过来：“你再看看。”

　　我按着她说的把目光一投，顿时大吃一惊。占了一半的版面赫然是对我在颁奖盛典上穿的那套白色西装的点评，附有两张照片，一张是我在台上的正面，一张是我登台时走阶梯的侧面。我粗略看了眼点评，编者对那套西装的描写很精细，从大体的布料、颜色到细节的领口、领带、手帕、袖口、裤脚和手表、皮鞋的搭配无一省略，可以看出编者对它的欣赏之意。

　　梦工厂办的《时尚先生》杂志在时尚圈是公认的权威，能入他家眼缘登上杂志的都能在时尚圈掀起一股热风，有不少当红模特都是上过他家杂志后从而被一些经纪公司看中，但梦工厂办的杂志对每期的选材都极为苛刻，就是圈内一线的艺人也不一定入得他家的眼，而他家有一个特点，就是喜欢启用新人。

　　不过我着实没想到自己只是穿了套西装，竟然就登上了《时尚先生》，一时间还真有些反应不过来。

　　那套西装还是小二爷免费提供的，现在细想一番，莫名的觉得诸多事情都跟他扯上关系。

　　唐不欢打断我的思绪，声音是前所未有的郑重：“我早就跟你说过，比起经纪人你更适合做艺人，如果你想从幕后转为幕前，就趁这个造势崛起，我可以当你的经纪人。”她见我摇头，便提点道，“我就知道。若你没有这个意愿就掐灭它，不然会影响到你和艺人的关系。这件事你让公司出面去跟梦工厂那边谈，把上杂志的事澄清，毕竟他们没有经过你的同意擅自刊登，这做法是违背行内的规则，可以追究的。”

　　她说得不错，经纪人一向居于幕后如同军师一样的位置上，我这突然间跨到时尚圈去露脸，还真有些说不过去，对都黎他们也不好交代，要是他们觉得我是想借他们风头趁机成名的家伙，那委实糟心。

　　这么想着，我嘴上便不由自主地说道：“他们不会不知道规矩，这样做图什么？”

　　唐不欢耸肩：“我也不清楚，反正这里头的水深着呢。”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就收回报纸和杂志，看向我认真道，“平时你注意一下演艺圈的动态，不要等别人告诉你事情再去处理，那就太晚了。”

　　我顿时羞愧道：“谢谢唐姐。”

　　她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我在办公室待了一阵子，正打算去找小二爷询问《时尚先生》的事，白堂画的秘书恰巧这个时候过来叫我去小二爷办公室。路上我随意问了句：“周哥，老总叫我过去有什么事？”

　　周秘书不确定道：“好像是签合同的事。”

　　经他一提，我才醒起自己当时签的五年合同已经到期了，确实是要续签合同。思及此处，我们到了小二爷的办公室门外，周秘书没跟着进去，而是一副公事办完后的表情坐在外间的办公桌那里处理琐碎的事务。我收回视线推门而入，室内除了小二爷外还有白堂画。

　　俩人坐在茶几那边商谈着事情，听到动静一致停下来抬头看向这边。

　　我无视白堂画投过来的目光，三步并两步走到小二爷身边说：“老板你叫我？”

　　小二爷闻言，虚合上文件放到一边，从旁拿起一沓装订好的资料给我，平淡道：“这是你的新合同，你看一下，没问题就在上面签字。”

　　我接过合同翻看起来，内容是标准格式的A签10年，并没有任何陷阱和漏洞，其中附件上是对之前合同内容的兑现，在我的薪资上上调20%。因为带红三个艺人，现在我的基本月薪能拿到七八万，但为了谋得艺人的出演机会，光应酬出去的费用就很多了，这上调数也只能说是杯水车薪。

　　也别看艺人红了之后拿到的片酬或出场费上百万甚至上千万，他们还得跟公司分成，一般是三七分成，不过一线大牌还是能拿到四成或五成。之后公司再根据经纪人的能力，从艺人那里抽取到的分成中支付给经纪人固定的薪资。

　　胡思乱想了一通后，我便在合同上签字，自己留了一份，一份交回给小二爷。

　　我没有急着离开，方才唐不欢提点我的那茬我可没忘，我直了直腰，在小二爷的注视下开口道：“梦工厂办的《时尚先生》以我在颁奖盛典上穿的那套西装作为推荐款登了杂志，而且没有经过我本人同意擅自刊登，这有违规矩。”

　　小二爷却说：“没关系，是公司答应梦工厂那边的刊登，相信你已经收到稿酬了。”

　　我一脸茫然：“什么？”

　　这时，白堂画笑吟吟道：“这很好理解。你的旧合同期限就到昨天为止，在你刚刚签订的新合同之间你有这么一段空白期，所以公司擅自替你做决定，让你当一回时尚名人，稿酬方面定为十万，反正有钱入口袋就好了，公司是不会叫你吃亏的。”

　　听完话后，我呐呐道：“这样也行？”

　　小二爷说：“没什么行不行，若你觉得不好可以把钱退回去，公司也会立即跟梦工厂交涉。”

　　我沉默了下来。我确实需要钱，但同时不想失去艺人对经纪人之间的信任，迟疑着不肯吭声。

　　他似乎知道我顾虑什么，却转回头去去批阅文件，一旁的白堂画端着看戏的神色。过了片刻，小二爷见我还不吭声，才揉着眉说道：“这一个星期你回来做我助理，之后我会重新安排一个艺人让你带，至于都黎他们我会另外安排别的经纪人接手。”为免我驳嘴，他语气冰冷的多加一句，“这是公司的决定。”

　　闻言我脑子一窒，实在料不到小二爷给我来这手狠的，他这样的安排更像是否认我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我觉得难受，但比起我曾经受到过的委屈却是轻的了，而且我不会跟钱过不去。

　　于是我扯唇笑道：“一切服从安排。”小二爷翻阅的动作明显顿住，我说，“那我先去工作了。”

　　我懒得多看小二爷一眼，冷着脸走出了办公室，走到半路却被追上来的白堂画叫停。我回头瞅着他，不知道这厮又要说个什么话儿来。

　　白堂画笑了笑，自来熟地曲着手肘搭在我肩上推着我走，边说道：“你看上去似乎很生气。”

　　我冷硬道：“我没有。”

　　他又说：“作为你友好的上司，或许我可以告诉你一些内幕，是关于蔡小二的。”

　　我面无表情道：“我谢谢你。”

　　他轻笑一声：“小魏，这个安排也许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糕，到时你定会惊喜。对你蔡小二算是费尽心思了。”

　　我脚步顿了顿，淡淡道：“不管怎么说他下的决定太轻率和无理，我花了这么多精力把都黎他们捧红，如今他一句话就摘走我的努力，我还该好好感谢他？”

　　白堂画摇着头说：“魏子妥，你不了解他，你永远也不会了解他。”

　　不知为何，我竟觉得这话说得异常的悲伤和无奈，向来玩世不恭的白堂画也会露出如此神色，我不由一怔。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留给我的是他远去的背影，还有越过廊道散落一地的斑驳碎光，我侧头望向廊道外，这才注意到寒冬将去，春日临近。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这句话的涵义，但那个时候我已不在这里了。

　　许久之后，我缓缓收回目光，低头看着手中攥得皱巴巴的合同，苦笑了一声。

　　依着小二爷的安排，这一个星期我都在他那里打下手，稍稍了解了一下即将要带的那位艺人。听说他是中影表演系的大一学生，他在寒假的时候到处去窜剧组，正好被公司的经纪人李河看中，打算把他签了。按理来说经纪人发掘到的艺人，公司一般会由发掘艺人的经纪人负责带。但这一回却不同，那位艺人虽签在公司旗下，可并没有让李河带，而是转到我这个半路子的手上。

　　说来也是奇怪。因为这件事我没少挨李河的冷讥热嘲，闹得我尴尬不已。

　　这日我结束了助理的工作后，小二爷便将那位艺人叫上办公室。不多久就传来门口被推开的声响，我和小二爷停止交谈，一致抬头看去，当我看清那张熟悉得紧的面孔时，满脸惊愕，睁圆了眼不置信地盯着他看。

　　那人却直直走到我面前，澄澈的黑眸将我牢牢地锁定，忽而静静地笑了，那抹笑容犹如寒雪中的梅花一夜间绽放，孤高而不失清雅：“哥哥，好久不见了。”

　　我的心脏莫名地跳漏了半拍：“思文你……要成为艺人？”

　　魏思文握住我一只手，亲昵道：“因为哥哥是经纪人，所以我想成为艺人的话就能更靠近你一点。”

　　他这话说得甚是粘糊，听得我耳朵发软，我不自在地抽回被烫热的手掌说：“我是真的很惊讶，你要知道做艺人是很辛苦的。”语气带上了些许责备，“思文，我只希望你过平凡的日子，压根没想让你入这行。”

　　魏思文面露悲伤：“但是哥哥，我也只想陪着你。”

　　我顿觉得胸口发闷，张了张嘴，竟是惭愧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几年下来我极少陪在魏思文身边，往往回去魏家一趟就又急匆匆走了，那时候他总是站在门口面带笑容的看着我离开。之后我很怕再看见那样的场面，得空回去都是偷偷的，或是打电话给魏母，透过她了解魏思文的近况便了事。如今想来，我做得实在不称职，也不知魏子妥会不会气恼我。

　　一旁的小二爷似是看不惯我们在边上打感情牌，脾气恶劣地将手上的文件往桌上摔去，把我俩吓了一跳。

　　他板着脸道：“你们可以滚出去了。”

　　临出去前我向小二爷真诚道谢：“谢谢你，蔡颜。”正如白堂画所言，他一切的安排都那么费尽心思，那么难以猜透。

　　小二爷深深看了我一会，没有说话，半会儿才略点了下头，便不再去理会我们，拉回那份摔到桌角的文件继续审阅。我和魏思文没再打扰他，放轻脚步离了去。

　　晚上我俩回了趟魏家，我把魏思文做艺人的事跟魏母说了一下，这位面容憔悴的母亲只说了句：“做什么都好，只要你们两兄弟平平安安就好。”中途魏思文跑去做饭，这时候魏母拉过我的双手叮嘱道，“子妥，思文不似你，你定要保护好他，不能让他受半点儿委屈，你能做到吗？”

　　那句思文不似你的话说得很是奇怪，不过我还是答应道：“放心吧，妈妈，我会保护他的。”

　　当晚我们在魏家住了一宿，天亮后，我等魏思文收拾好行李就带他去我的公寓落脚。现在他已经是艺人，自然不能再住在魏家，而我这里保密性很好，我便让魏思文跟我一起住，这样一来倒也方便我照顾他。

　　在他入屋前，我又问他：“你真不后悔做艺人吗？”

　　他浅浅一笑道：“哥哥，我不后悔。”

　　我说：“那好。”

　　如果这就是他想要的，那么我会倾尽所有也要把他捧上星光耀目的最顶端，而这也是我唯一能为魏子妥和魏思文两兄弟做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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