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缘情深

　　醒来，日头不知几时，房里丝丝冷光泄入，也不知是月光刚好，还是窗棂上，竹帘恰好了挡日光。
　　我只觉眼皮沉重，口干舌燥，嗓子像是要冒出火来，刚想发声便觉得好似一把刷子竖立着刮着喉咙，我只能呵着气发出一点声响，好在这一点声响惊醒了床边之人，他起身将我后脑托起一点，将瓷杯递到我唇边。
　　冰凉的水顺着喉咙流下，将快要点着的内脏的火好歹压了下去，可惜一杯水实在太少，我舔了舔嘴唇，声音嘶哑但还是坚持着申请道：“还要。”
　　坐在身后的人闻声将我缓缓放回枕头上，握着杯子朝桌边走去桌边，我死命抬眼望了望，本以为会望见秦牧颀长壮硕的身体，却未曾想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稍微矮一些，也更加瘦削一些的身形。兴许是保持一个动作的时间太长，他挪动的姿势有些不大自然，走着走着还停下来挺了挺背脊，稍稍伸展了一下，接着就挪入了黑暗之中。
　　我对这背影不大熟悉，便顺手想揉一揉迷蒙的眼睛，待眼皮触到粗糙的凌布，才恍然忆起全部，我转动了缠着厚厚凌布的手腕，心下难免唏嘘，无论做了多少心理建设，无论装作多么潇洒，都还是不能坦然面对我用双手和秦牧的二十年换来的一条命。
　　恍神间那人已经又回了床边，我愕然地发现这是双眼吊着黛青色的周钼覃，他显然精神不大好，闭着嘴强忍着打了一个呵欠，眼角有一块小伤，露肉的部分已经结痂，只是青紫色看着尤为突兀，给他奄奄的脸又加了两分委屈。
　　我直直盯着他，忘却秦牧不在身边的失望，更多的是莫名其妙，就算我一觉醒来身边没人也不会比现在更加茫然不知所措。

　　多年后，秦牧为我总结周钼覃其人，说掩饰在他胆小怯懦极不靠谱的外表之下是极为深沉的心机和万物皆可抛却的洒脱，若是他没有遇上他，或许会是个与八风一般的世外高人。闻言我却极为迷惑，一个洒脱的人又怎会极为有城府，这不是一对儿矛盾么。秦牧抿唇而笑，淡淡说了一句绕口令“不做，不代表不会做不能做，做也有可能是为了不做”。

　　周钼覃混迹军营多年，极会察言观色，只消一眼便知道我心中究竟在想什么，他又喂了我几口水方才道：“秦牧照看你几天了，实在坚持不住了才去休息几个时辰，他就在隔壁，你不必担心。”
　　我眨巴一下眼，记忆渐渐归位，总算在脑子里将所有线索都捋顺了去，这鬼门关上走了一遭，现在总算缓了过来。
　　我心下松了一口气，秦牧不在也好，他毕竟只是个普通人，这么连日的奔波，连夜的照看，能有几个人受得住，若他受不住了，我好起来又有什么意义。
　　不过我与周钼覃实在算不得有多熟，还比不上与我在大漠里奔逃一夜的苏恪，平日里打趣一两句无所谓，此时此刻却是觉得有些尴尬，便无话找话道：“你嘴角这是怎么了，摔了？”
　　我想他兴许是跳崖的时候太过文弱，受了伤。
　　不料想他却有些尴尬地摸了摸伤口，伴着有些无奈的语调：“能怎样，秦牧揍的呗，下手可真狠，我都没反应过来就给打懵了。”
　　我趁着淡淡的光线打量他，见他苦笑的模样心下感受也五味陈杂，无论如何我能捡回这条命终究是多亏了他，若非他翻到那封陈年老信，此时的我大约已经去和阎王打麻将了，只是，一想到我活过来的代价是秦牧二十年的光阴，心里便总是有些过不去。
　　我看着他，气力有些虚地道：“他有气也是应该，谁叫你吭他了。”
　　周钼覃闻声愣了愣，挑着眉，声音有些压抑道：“我如何吭他了？”
　　我道：“你肯定没告诉他你师父实际上是个异术师吧，秦牧肯定还以为他就是个厉害的大夫，等事到临头才知道也没有退路了，”我兀自将自己的揣测说了出来，末了舔舔唇才问道，“只是我没想清楚，八风说柒柒的时间不多了，那到底是赶了巧你将我们带来，还是你出山为医本来就是为了给八风找到给柒柒续命的人。”
　　这两种方式产生的结果其实殊途同归，可这却决定了周钼覃的人品问题，若他是恰巧遇见了肯付出这二十年的秦牧，将我们带到了这里，那他只是一个想帮忙的朋友而已；可若他是为了寻找命源而出现的人，我就算不说他是伪君子也会将他归在坑货那一类，谁知道他为了要秦牧那二十年给他挖了多少坑呢。

　　我这话说得有些不清不楚，可周钼覃这般极有灵性的人怎么可能听不懂，他只淡淡瞥了我一眼，便将手中茶盏重重放下，“砰”的一声在静默的房中有些骇人。我挑眼看他，只见他面容肃穆，是平日里不可多见的表情，他抿唇想了几息才道：“我当年离开山谷的目的的确是为了给师父找命源，只是那么多年过去了一直没有找见罢了，但我师母的时间也并不若你想的那么紧迫，以我师父的修为，三五年拖一拖还是不在话下的。”
　　我张嘴想说一说，还未发声便被周钼覃止住，他接着道：“你以为我是诓着秦牧来好交差？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接着他深呼吸几下才道，“我也只是动了恻隐之心而已。”
　　我茫然地歪了歪头望着他，的确是没有听懂他话中之意。
　　半晌，周钼覃才似乎组织好心中的语言，缓缓开口解释：“我的确为了你的毒翻遍了医书，可也的确没有找见能为你解毒的方法，那时你几乎没有清醒的时候，秦牧在你身边衣不解带地照顾，寸步不离，一点也不在乎你的毒是会传染的，双眼连眨都不敢眨一下，”言罢，他抿抿唇续道，“那时，我想，他与我师父真是像呀。”
　　周钼覃微微眯了眯眼，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神清远，不知触及了谁的过往。
　　我不知该如何叙话，见他也没有要我回答的意思，便闭口不言只等着他讲，半晌才听他续道：“你认识秦牧的时间还太短，不知道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他没权没势，没有可以依靠的家族，甚至没有可以相信的朋友，成日里都呆在军营里，生怕有半点过失，步步为营，步步惊心，府上清冷，没有一点烟火气，一直到你来，他才时常回自己家去，时常真心笑一笑，总算过得像一个常人。我觉得他喜欢你，但我不知道他喜欢你多少。”
　　我皱眉，哑着声音问道：“然后呢，我一病你知道他愿意为我付出二十年的寿命？”言罢我自己都苦笑了一下，苦涩的滋味说不清，道不明。
　　周钼覃摇头，说道：“你听我说完。我从小跟在师父身边，看尽他为我师娘做的一切，知道有一些情爱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便已然刻骨铭心，一旦刻骨再要失去，便只能令人癫狂而已，所以我才将使用异术之法告知了秦牧，自然也将后果细细与他讲了又讲，让他自己权衡，他要付出什么，心中自是明了，尔后他在你身旁想了整整一夜，次日一早便将你负在身后来找我，与我道无论什么方法能留住你便都好。”
　　我半张着嘴有些吃惊，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见他握着拳头抓了抓膝盖上的绵绸衣物，下定了莫大决心一般，“乐馥，你想活下去么？”
　　我恍若受到蛊惑，诚然回答：“想。”
　　“能活下去你高兴么？”
　　我涩然：“高兴。”
　　“那你就不要将你的内疚转化到我的身上。”言罢他倏地起了身，没有半丝犹豫，决然抬腿出了房门。
　　我躺在床上一言不发，瞪着眼脑中全是周钼覃的话，不过几日前还笃定的坦然此时竟一点点崩塌，秦牧与我，一直都是那般，何时竟走到了别人眼中“刻骨铭心”的地步，周钼覃最后一句话在我耳里听来实在刻薄，但终究有一些东西却是正中要害，我与秦牧之间必有情愫，此事此时无可否认，可我终究不敢相信这些情感值得他付出二十年，或是说，若是换成我，兴许真的不会断然给出二十年，来换秦牧一世陪伴。
　　终究是我爱得不够，配不上他那二十年，才会斤斤计较，怕极了得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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