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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他们是矮人,住在内陆的深山里。
他们的世界是一片长长的绿色。
绿色遮住了刺眼的阳光,到了晚上,他们会专程到远远的尖尖山头上眺望那月光。
他们族群有个名字,叫做海。
即使海对他们只是个遥不可及的传说,即使他们在梦里也没办法想象那翻着浪花的半透明蓝波浪,他们族群叫海。
族群里最重要的宝物是个白色的破旧的贝壳,贝壳里诉说着摇不可及的以前,但即使贴着耳朵,也听不到那海风的声音。
那是海边随处可见的贝壳,这个在内陆的深山的种族却只有这一个。
他们从不出山,就只是留在山里。
遥想着遥远的海洋,试图从带着点咸味的石头中嗅出海风咸咸的滋味,在淡淡的月光下,想象着遥不可及的帆船,和带点奇遇味道的相遇和相爱。
月光照在头顶的同时,想必也映在那遥远的大海上。
住在深山里的矮人们想象不出,那蓝色的波浪上荡漾的柔光,跟在湖里静静躺着的光亮有什么不同。
可是月亮总是天上有一个,地上也有一个。
就像他们有着蓝蓝的头发,一双像月亮般金黄而美丽的眼睛。
而后,有个旅人来到了那个山里。
他最先遇到的是一个十三岁左右的少年矮人,笑起来眼睛瞇瞇的,甜甜的,好像没有甚么是能够打破他的笑容似的。
他说,他叫做风靛。
「靛,据说是深蓝色的意思呢!」他拉着他的手这样说道,语音中有着难以隐藏的期待。
「风吹起深蓝色的海,应该就是波浪吧?」那期盼的眼睛望着远方,竟让他觉得像是拂过手的风,转瞬间就要跑走了。
他不禁握紧了他的手,靛回眸一笑中竟带着点忧伤。
他后来才知道,他们是不能离开的。
叫做海,又从没见过海,这不是一个很讽刺的种族吗?
但为什么这些种族就这么甘愿而美丽的,守着这些传说呢?
他留了下来,一半是因为好奇,一半或许是因为那美丽的眼睛闪亮得像月光,在蓝色的短发下闪着期待。
旅客的名字叫做绿,他自己说的。
叶绿。
这个名字听起来就不像真名,但族人们只是笑了笑就接受了。
就像他们接受那些美丽的传说,甘愿在那传说下守一辈子,在永远无法证实那些传说的深山里。
他陪着他们。
和他们生活,嘻戏。和他们收集那晨初的露水,在收集七七四十九天后,用花瓣和果实酿成了酒。
他们在有月光的晚上手牵手看着月亮。一颗颗数着星星闪烁的光芒。
在下雨的日子里奔跑,跳进了冰凉凉的湖水洗澡。
追逐山里的野兽,所有餐点,都邀月亮来一起食用。
靛说,他们有个祖先叫做李白,有一句好有名好有名的句子:「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叶绿总在那句子里听到了寂寥的味道。
但他走遍了半个大陆,也没听过这个人,和这句话。
有时候靛会跟他说,星星总是寂寞的。
他们看起来离得很近,其实很远。
有时候他会说,月亮也只有一个。
但是,倒影有很多个。
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笑了。
那剎那叶绿觉得,只有他的眼睛是月亮,其他人的眼睛都是那双浮光耀金的倒影,就连头顶上空那月,都像是闪闪发光的一个圆而已。
喜欢他。
牵着他的手,睡在一起,听他柔柔的声音讲着大大小小的传说,如同月光的眼睛,蓝色柔柔的短发。
和他一起奔跑在草原上,在下雨时折一片荷叶顶在头上,渴了,就卷起荷叶接雨水来喝。
在有风的时候迎着风到悬崖边对着风大喊,扯着藤蔓从一棵树到荡到另一棵树上。
他们的生活方式总有出人意表的地方,但是,很简单。
简单得就像用欢笑堆栈起来似的。
然后,他也学会了怎么样对着山谷毫不避讳的大叫,对着别人直接讲出不满的地方,开心的时候笑,不开心的时候哭,拉着靛的手潜到深深的湖里,看看会不会很神奇的冒出一个贝壳出来。
不过最后,只找到了一颗颗小小的石头,在阳光下闪着彩红的光芒。
他们将它小心翼翼的收进了口袋。就像把回忆折迭进了袋子,每次打开,好像都可以闻到清晨湖水起雾的味道。
后来,是一年一度的月光祭,在月光最圆的那个时候举行。
他们慎重其事的拿出那个贝壳,在所有人都有的位置外,多加了个位置。
多的那个位置是给月光的。
贝壳放在月光左手边,好像跟月光很亲一样。
将酿好的酒浇到贝壳上的时候,族长的眼神茫茫的,好像看像很远的地方似的。
那晚说了好多好多传说,说到天上有人,有兔子,有一个长裙飘飘的女生,忧伤的看着人间顷颓的宫殿。
那传说大都是绿没听过的。但当他问靛的时候,靛却笑笑的说:「月亮本来就有那么多传说啊!」
就像是……他们是来自不同的世界一样。
他们吃着一个很像月亮的饼,圆圆的。
饼上写了一个他看不懂的字:「思。」
他不禁把它记下,却在之后找遍了整个大陆也没看见过这种文字。
那个时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他们对他来说,并不只是像是做了一个长长的美梦一样。
之后,他离开了他们。
他总共在族里待了五年,五年了。
来的时候是十五岁,离开的时候却已经二十岁。
他的身高长到了165公分,这在外面算是矮的了。
在这里,他却对着只有140公分的靛,和平均140公分的矮人一族。
矮人一族的相貌,几乎没变过。
就像靛一样,长不高就算了,那容貌还是跟五年前一模一样。
笑起来弯弯的眼睛,眼中的柔光美得像月光一样。
一开始他来的时候,他还以为矮人族里的老人因为什么原因而不在了,所以,他始终避讳着这个话题。
但之后他才知道,并不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不在了,而是这个族里的人,容貌都不会变,只会随着时间,身体慢慢变得透明,漫漫消失。
就像是妖怪……或是魔兽一样。
他感到害怕,但更害怕的是,靛会因此而离开他。
于是他继续装傻下去。
但他装傻不了的是心里那阵阵的窃喜:幸好这族群不能出去。幸好,靛不能出去,幸好……
我先遇到了他的。
靛是他的,不知不觉中他把这句话印在心里,一日日的和靛在一起,一直到形影不离,谁都不知道谁更需要彼此一点。
只是他不可能任凭日子这样一天一天的过去。
因为他和靛的差距越来越大了。那个笑起来睫毛弯弯的少年,依旧维持着当年的模样。
于是,他离开。
他不能够、不可以、不行……在这里待一辈子的。
他和靛的差距越来越大了,很快的,便不能跟靛在一起了吧?
他离开,心里祈求靛只记着他最好的时候。
然后,他继续流浪,流浪到那遥远的海洋,装了两盒贝壳一盒沙,还有一罐尝起来咸咸的海水,又不禁想到他看靛舔着咸咸的石头,靛跟他说,这就是海水的味道。
不太像。他想着。
海水是苦的,苦咸得就像相思。
靛曾跟他说月饼上的那个「思」,是想念的意思。
他找了好久也没有找到跟那种文字相关的数据。
但现在那字印在了他的心上—离开他了以后,他终于懂得思念的感觉。
他在海边待到了下次的月圆夜才离开。
每日就在那边看着波浪,日光下的波浪,映着月光的波浪,然后看着波浪,想他。
他总不禁一次次的把他的蓝发和波浪做个对比,那个比较蓝,比较起来怎么样,但想到最后,满满的都是他那双印着月光的眼睛。
想他。
那个念刻进了他的生命,他总不禁一次次在沙滩的沙上画着。
想念,是种噬骨的东西,他开始每天晚上都梦见他。
梦见他在那青绿的草原上,顶着月亮奔跑…….发梢末带着海水的味道,瞇瞇笑的眼像抓不到的雾。
之后他回到了家乡,比起离开靛时,带了多了十二分的沧桑。
但大家却说他看起来好多了,他们七嘴八舌的说着,他看起来比离开时更有生气。更有感情,就像是遇到了甚么好事一样。
他甚么都没有说。
靛是他的秘密,在蓝蓝的海,在青绿的草原,在淡淡的月光下。
后来,他听从家里的安排娶了一个女的。生了些小孩,接手了家里的生意。
一开始,他用尽方法让自己忙到无法想他,却禁不住回想起花瓣和果实酿的酒,留下一个空位给月光。
于是,他开始推广月饼,在月亮最圆的那日食用。
月饼上写了一个思,即使是月饼到达的地方,也没人能理解那字是甚么意思。
他把思写在他的桌上,渐渐闲了下来,每日他小饮着酒想他。
那酒不是他想喝的,他总没有喝醉。
只是喝到最后总忍不住向月光举杯,将金黄的酒液洒在地上,敬他孤寂的影子。
他开始有点能理解,说出那句话的人是何等寂寞的。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他越寂寞时就笑得越开心。
并不是找不出时间,却总是不敢回去。
回去他心里那唯一的故乡,蓝蓝的湖,一横直往那里看都是绿的绿,还有最美丽的月光……在那人的眼中。
想他。
那让空气渐渐有了形状,那里看都是思,都是他的身影。
终于,他老了。
不知是幻像还幻听,他总可以看到他们那时奔跑的身影,还有他们那清脆的笑声,震动着空气,响在月光之下。
他真的想他了。
开始觉得只要能看到他一眼,什么都好。
于是在某一天,他就这样消失在他待了四十几年的家,带着钱,背着两盒贝壳一盒沙,一罐咸咸的海水,在阳光下微带点蓝。
他到了那遥远的山头,衣服破破烂烂得一如当初流浪而来。
那时疲惫的他对上的便是靛的笑颜,那两眉弯弯的睫毛,成了他一生的思念。
而后,他看到了他。
他便等在他们相遇的地方,笑容仍是弯弯,却压满了思愁。
看着他,他笑了。
只有他们相遇的地方的草地是秃了一块的。
有时他总觉得,那就像是在暗示他们相遇的特别,和之后的分开。
过了这么久,靛的身子也变成半透明的了。
绿不禁紧紧的握住了他的手,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有那么大的力气。
「你来了。」靛笑着,背倚着一棵树,似乎是疲惫得没有力气再站起了。
绿哽咽的点了点头,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到嘴边却只剩了一句:「你在等我……」
手颤抖着,互相传递着体温,握得好像连在一起了。
靛只是笑笑,点了点头,深深的看着他。
终于,等到了,不是吗?
那天黄昏金了半边山壁的时候,族长带着族人来到了那里。
那里只剩下绿,死的时候,手还维持着像抱着什么的姿势,但他抱着的那个人,却已经消失了。
族长轻轻叹了口气。
族长的年龄总是比其他的族人较长的。
他看过无数对像这样的旅人闯入,离开,带着满满的思念。
有些人会回来住下,有些人会像他们这样,有些人却永远都回不来了。
只是,大部分回来的人都像他这样,带着贝壳,带着海水,带着细细白白的沙。
他叹了口气,蹲下身子,将贝壳埋在土壤里,倒下了海水与沙。
那贝壳是进不了部落的。这个部落,就只能留这一个贝壳而已。
就像是月光映在了海洋上,这个贝壳,和另一个世界的海洋相呼应着。
是一个关于爱情的约定。一个异世界来的青年,遇到了美丽的女孩子,当他得以回去时,他要她等他,他会再回来的。
只是这贝壳一代代的传下去了,那人却没有再回来过。
他曾跟她说过,穿越时空时时间可能会有些偏差,可是他没想到过,那女子一直不变的容貌,不是因为她有着比一般人还长的寿命,只是因为与众不同的体质而已。
他们一直相信,握着那贝壳死亡的女孩子,她的灵魂便藏在那贝壳里。
他们一直有着供奉崇敬之人的传统,于是那青年带来的几个传说中的人,也成了他们的祖先之一。
就这样,贝壳陪着传说,还有他们的族人们继续藏在深山里。
那青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回来过。
而旅人带来了爱情,在这个传递爱情传说的部落里,留下了好些故事……
那些,并不全是些悲伤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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