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林

　　韩慧像是睡着了似得，把头压的低低的，只能看见后脑勺上绑着的发梢枯黄的马尾辫儿随着汽车行使小幅度摇晃，从李振河的角度完全看不清她的表情动作。

　　因为道路坑洼加上路边时常有灾民难民经过，中巴车一路避让，走的小心翼翼十分缓慢，偶尔能从打开的车窗听见几句本地方言。

　　“不要着急啊，走慢一点注意安全！大家都往路边！排好队……”

　　窗外洪亮且带点乡音的指挥声透过大喇叭传进来，韩慧听到这声响动的时候猛然抬头，背着人抹了把脸，对司机叫了几声停车就将半个头探出去，“程乡长，你们这是去哪儿？”

　　“我们回家，回香桂乡。”答话的人叫程梁，是海青县香桂乡的乡长，年过半百还是筋骨硬朗、声如洪钟，一幅遇到什么事儿都不会被压垮的劲儿。他身后招呼一众父老乡亲，每个人身上都大包小包挂着、背着，背篓里装的是他们全部身家。灾难过后赖以生存的家园被毁，他们这些无家可归的人各自以村、镇、乡为单位组织在一起，共进退同生死，一起领着政府的救济跨过难关。

　　“回香桂乡？”韩慧一下急了。

　　“给我开一下门。”李振河也注意到这不同寻常的情况，示意司机开门，他要下车去看看。

　　“介绍一下，这是东山对口援建咱们的李局长。”韩慧跟着下车，向程乡长介绍道。她原来是香桂乡隔壁羌寨的，自然和程梁熟识，这次百忙之中万幸之下还能再见熟人，她是百感交集，又对李振河照样介绍了一下程梁。

　　程梁一听是援建的人，忙不迭双手热情握住李振河宽厚的手，“李局长你好，你们远道而来辛苦了！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李振河看了看身边满是疲惫的人群——大老远的，背着鼓鼓囊囊的行囊，要走向与救援营地和物资发放处完全相反的地方，“程乡长，你怎么带着大家往回走啊？”

　　“地震以后啊，大家都集中到了损毁不算严重、设施还算齐全的帛阳，一个帛阳五州体育馆就住了□□万人啊，加上陆续救出来的伤病患、赶来的救援人员，虽说这里物资充盈但是……我还是觉着我们这些健全人能回乡的就走，把该剩下的让给最需要的人！而且听说援建队要开拔到我们那里，我们坐不住了啊，我们回去生产自救也能帮忙！”

　　李振河二话没说，当即转身冲着车里，忱挚看着满车队员，“跟大家商量个事，离中央营地不远了，咱们下车走走，把车让给乡亲们。”他知道他手下的队员们各个都是热心肠。大家全无异议，爽快的搬下自己的行礼，把位置让给老乡们。

　　“年纪大的，身上有伤的、和娃娃们先上车！”程梁举着高音喇叭喊了一嗓子。他是个爽利人，听了李振河的建议也不推辞，和着韩慧李振河一起招呼香桂乡的众人上车，走不动的老弱孤寡优先、大包沉重的包袱背篓也全塞上去，剩下青壮年，只要能走动的就还跟他长途跋涉。

　　李振河往后退几步让出道，冷不防踩到什么软乎乎的东西上，回头一看才发现是几个小孩子站在他后面，瑟缩成一团。

　　“踩着你们了？上车啊孩子们。”李振河对小孩子说话格外轻柔，他怕自己这五大三粗的糙老爷们儿吓着孩子。

　　两个头发乱糟糟的八九岁小姑娘领着两个五六岁脏兮兮的小男孩，四双小鹿似得眼睛可怜巴巴看着李振河，只是摇摇头不说话。

　　“你们大人呢？”李振河又问。

　　梳双马尾的小丫头年纪大一点，怯生生的开口，“我爸爸妈妈死了。”说完又低下了头。

　　别着小发卡的女孩眨眨眼，似乎带头的姐姐开口说话给了她勇气，啜嗫着，“我爸爸妈妈，也死了。”

　　“我的爸爸妈妈也死了！”脸颊肉嘟嘟的小男孩仰头看着李振河抢话道。

　　这几句话让李振河心里一涩。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年纪，死这个字眼，对他们未免太过沉重，也许他们根本不知道死的意义，就得被迫接受死的事实……

　　“你叫什么？”他问那个年纪稍大的小女孩。

　　“荣花。”

　　“来，荣花，叔叔带你们上车。”李振河安慰的拍拍女孩们的肩膀，一手抱起小男孩，另一手牵起一个，领着他们上车。

　　他这时才真正理解了小赵避开当地人悄悄转达的那句话——陈总指挥说配合工作的时候只谈工作，不要问人家家庭。

　　因为经过这次灾难，全县几乎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庭。

　　----------------------------------------------------------------------------

　　四辆越野车在颠簸的山路上行进，后面几辆大卡车拉着满斗简易建材，保持安全车距跟在后头。

　　李振河换上特制的迷彩服，坐在第二辆越野里，脑海中回想的是方才到达中央营地后总指挥陈放下达的死命令：你们负责香桂乡的重建，那里地理位置又高又远，道路崎岖，破坏的也最严重，当地少数民族聚居，语言交流和通讯可能不畅，我把韩慧给你派过去，无论如何排除万难，一定要拿下来。

　　车队绕过一个山包，领头的越野在进下一座山之前猛然停住，还好后头的车车速压的很低，才安全无事依次刹住。

　　“局长，前头路堵了，可能是滑坡。”韩慧坐在后座，她看见前面拐弯处的盘山路堵了一串车流，又瞭望一下附近山势，推断是余震造成的。

　　李振河一下车，抬眼就看到山上碎石不断滚落，斜滑一小半的山体把一辆运送睡袋和简易帐篷的救援车半推出悬崖，死死堵在前进的路上，所幸车上驾驶员被救出来，受了点轻伤。

　　走在这辆车后面大大小小的车危险的停在悬崖边，进退不能。不少车上的人都自发下车，拽住绑在救援车尾杠上的牵引绳，试图将出事的车从崖边拉回来，还有几个人不顾危险爬上颤颤巍巍的车斗，一包一包把救援物资卸下来。

　　“危险！快下来。”李振河帮着拉了几把，但看样子车被土石埋的太死，怎么都拉不动，一拉还带着山上的土石滚落。他仔细估计了那一小块塌方可能造成的影响，又问了韩慧接下来是否可能出现大面积塌方，和周围了解情况的几个人商量了一下，终于拿定主意，绕过几辆车走到车流前头，找到了那个受伤的驾驶员。

　　“这卡车一时半会儿拉是拉不上来，堵在这所有车都会有危险，你看，把它推下去行吗？”李振河一脸郑重的问。

　　驾驶员的头被石块砸伤，包着的几层纱布都透出了血迹，回答声倒是豁达却也有气无力——“反正已经废了，推吧。”

　　“东子，叫人把车轱辘下的石头清一清，让那些司机把车都往里靠靠！”背后另一个人坚定有力的命令声盖过了驾驶员的声音传到李振河耳朵里。

　　李振河猛地回头，只来得及看见那个同样穿着迷彩服的身影消失在车与车的缝隙间。他虽然没看清这人是谁，但那熟悉的背影和澄澈笃定的声线让他心跳的莫名快了些，脸上的凝重化作轻松笑意连他自己都未发觉，安抚的拍了拍驾驶员肩膀，他对那个人影追去。

　　那人走的很快，眼看着一手拉开另一辆大卡车的车门，猴子似得窜上去。

　　李振河追过来站在车下头，注视驾驶座上那人，神情复杂。

　　那人很快也发现了李振河。

　　两人对视许久，那人才笑笑，咧开一嘴白牙，“处长。”

　　“好几年没见了，我都是局长了你还叫处长。”李振河回报一个笑容，看那人戴上棉线手套的架势，又皱皱眉头，心道他是一点没变，什么危险玩什么，“你准备把那车顶下去？”

　　“我想试试。”孙学林为了戴着更舒服操作更顺手，整了整手上的棉线手套。

　　李振河知道，一般他这么说，脸上又是这种表情，就是已经下了决心。

　　他们都明白这种举动的危险：一不小心就是和那辆车一起坠崖，车毁人亡。

　　“小心点。”李振河没有拦，而是嘱咐一句顺手把车门给撂上，他相信那人的技术也相信那人有这个自信——孙学林这小子，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能和他想到一块儿去，心里有什么主意都瞒不过彼此。

　　李振河退了一步靠在山边，紧张的看着。众人让出车行道，孙学林驾驶红色东风重卡缓缓向前驶去，车轮嘎吱嘎吱轧过刚从山体松脱的泥石土块，车头堪堪顶在一半悬空的那辆车尾部，那么轻轻一撞。

　　事故车晃了晃，一堆石头土块被压的哗啦啦散到悬崖下头。

　　孙学林再度轻踩油门，把住方向盘，重卡启动，车轮向前转了两圈儿，车头又撞在事故车屁股上。

　　这回事故车摇晃的幅度更大了，把撑着不让它垮下悬崖的石头都挤得七零八落碎成块儿一块块往山下头滚，孙学林满头冷汗，把油门又往深踩了两毫米，重卡灵敏的向前窜了半个轮子——就像是孙学林坐下的重卡有了生命，能感知主人的意图似得。

　　这一碰让早已不堪重负的山崖随着事故车的震动又塌下几块土石，那车彻底失去了支撑，缓缓倾斜倒下，翻滚了几个大跟头滚落崖下，还没来得及也来不及抢救的救援物资一袋袋散开，卷着花样和崩坠的土石一起滚进崖底奔腾的河中。

　　“上车，走！”李振河也是紧张的满头汗，看看那些物资一会儿，他顾不上惋惜，招呼周围的人赶紧上车继续前进，别耽误时间。

　　由于孙学林一马当先顶了那车下悬崖，现在路开了他也就成了带头车。

　　随车的工兵铲掉路上多余的石块，铲平山壁塌下的少量泥土，把它们垒下来垫高了几寸山路，一辆辆车经过后就又能把路轧的瓷瓷实实。

　　“学林、学林！”李振河还是有些担心，追上最前头的孙学林。

　　这一路都是蜿蜒曲折的盘山土路，最窄的地方卡车轮子只能压着路边险险过去。

　　重卡还没有发动，孙学林探出车窗看他，“处长，你让后面的车跟紧了，我大车能过，小车也能过。”

　　“好，”李振河听到他的保证，点点头转身要走，又忍不住叮咛，“学林，注意安全啊。”

　　“嗯，走了。”孙学林一本正经的转了方向盘，一踩油门到底，发动卡车。旁人看不见的是因为李振河那句关心的话，他脸上笑开了花，灿烂的止都止不住。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