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姐

　　阆苑城外的小道上，黑衣女人骑在一匹枣红马上赶路，卷起烟尘滚滚。她身前横放着一个穿昆仑派深紫长衫，两手被捆在身后的少女，因自昆仑来得路上一次也未停歇，少女早就没了叫骂的力气，奄奄一息地挂在马上。
　　黑衣女人到了阆苑城外，一座无名小山下，那里只得一座小茅草房，院子里有几只叽叽咕咕的大小家鸡，外面围着木板矮墙。她驭马之技颇高，远远地勒住了马，竟使那马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她又提着少女轻轻一跳，一息间已经落在茅草房外的大树上。
　　那树很是有些年龄，宽阔的树冠挡住两个妙龄女子的身形半分力气不费。
　　少女任由黑衣女人提在手里，无精打采的问，“素方，你这是要作甚？师父已经被你逼死了，你抓了我，有什么用？只恨我剑法粗陋，不能为师父报仇，二师兄和三师兄总不会放过你的。”
　　被称作素芳的黑衣女人没有理她，只示意她安静，看着院子里。
　　少女心中狐疑，又说道，“什么人值得你如此神神秘秘……”
　　说着话，果然有一个男人推开茅草屋的门，一瘸一拐的走了出来。他约莫有三十多岁，脸上有疤，不仅是个跛脚，身形迟缓虚弱，显然也还有其他隐疾。
　　少女一见到他的面孔，不由身体一震，不可置信的看向素方。
　　“大师兄没死？”
　　素方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那男人，见他一心给院子里的鸡喂食，便对少女说，“小师妹，你还记得有一年我奉师父之名，到峨眉协助那清心师太处理事务，晚归三月。就是那时，我找到了师兄。”
　　小师妹泪湿两颊，“你……你为何不告诉我们？”
　　她没有说话。
　　小师妹擦了擦眼泪，又质问道，“既然师兄没死，你何必逼死师父？”
　　她说道，“这是两码事。师兄自山巅坠落却大难不死，是吉人自有天相，师父为逐我这为祸武林的不孝弟子出师门，玉碎昆仑，也算是求仁得仁。”“
　　言下之意，便是师父死了也是该死。
　　”你！“小师妹气得浑身打颤。
　　说话间，素方见大师兄陆文峥又进了茅草屋，道，”你去，大师兄从来最疼你，你去劝他同你回昆仑。”
　　小师妹虽与她仇怨纠葛，既憎又恨，对当年教自己内功剑法的大师兄却是全然的孺慕之情。素方解开她身上的绳索，轻轻一掌拍在她后心，她便借势凌空一转，身姿轻巧地落在茅草屋外，与那大师兄陆文峥含泪相认。
　　素方却近乡情怯，等他二人进了屋子，悄悄地站在院子里听。
　　小师妹大哭了一场，断断续续地说，师父被素方的种种举动逼死了，二师兄撑着山门，却灵活有余，沉稳不足，小师弟在江湖中行走，被人剜去了一只眼睛，变得阴阴沉沉的。
　　素方心中也难过起来，一边却又是欣慰，又是心慌。
　　欣慰的是小师妹终于长大了，知道要师兄回去，必是要给他一个不得不回去的理由，心慌却是更私密复杂的心情，连她自己都理不清。
　　只听师兄等小师妹哭完了，才说道，“红鸾，子秋自幼聪慧，这些俗务决计难不倒他，不过是需要时间，远麟性格刚强敏感，遭此大难必有后福，你不必刻意照顾他，只以平常心待他，他必定能振作起来。”
　　她听着听着就入了神，师兄半字不提师门传承，对师兄弟们也是以名字相称，恐怕是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回昆仑。
　　一时之间，她自己心里竟有了踌躇。自幼长大，她从来没有一次违拗过师兄的话，这次却做好了若是师妹劝服不得，自己直接打晕了师兄，送去昆仑的准备。她来的时候想了千百遍，也做足了准备，如今听师兄如此语气，却是立刻摇摆不定起来。
　　又听师兄说道，“……至于你师姐，你万万不要怪她，她自幼失了怙恃，性格偏执。她行差踏错，做下这些事，全都是因我的缘故，若是对不起你们师兄妹，你只当是我对不起你们。”
　　素方听了，几欲冲进屋子辩驳，恰在此时，她耳边忽然听到接近院子的脚步声，这声音相较于习过武功的人显得沉重，在未习过武的普通人中却称得上轻快，想必不是幼童，就是妙龄少女。她放下心来，走过去在那人敲门前悄无声息地拉开门扉，只见门外站着一个阆苑当地的少女，挽着一个毛毡盖着的竹篮。那少女被吓个正着，半天没能说话。她趁机上下打量，那少女穿着当地的衣衫，虽然容貌普通，面孔也被阆苑常年毒辣的太阳照射得微微发黑，可是因为正值妙龄，微黑的面孔上仿佛流淌着一种润泽的光芒，让她看起来十分有活力。
　　少女缓过劲来，警惕的看着她，“你是何人？“
　　她不动声色的说道，”你又是何人？“
　　少女一时拿不定她的身份，半信半疑的说道，“我是阿依慕，来给阿卡送些肉馕。”
　　她笑了起来，“真是太客气了，你是努尔家的姑娘吧？我是阿兄的妹妹，阿兄刚刚还提到你，快请进。”
　　阿依慕听她说道师兄提起自己，立刻露出一个笑容，边走进来边说道，“也不知道阿卡都说了什……”
　　阿依慕走过她身边的一刹，她右手一抬，在她睡穴上轻轻一点，抱住了阿依慕软倒的身体，空着的左手抓住了那只装着肉馕的竹篮。
　　素方随意将少女安置在屋后，看着她沉睡的面孔，想到那光芒，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脸。这些年她东奔西跑，似乎没有注意过自己的容貌，今日也只是简单地束着长发，穿着一件纯黑的衣袍，既没有柔美气质，也不显女性身段。
　　她一贯不是注重容貌的人，便放下阿依慕的事，又去凝神分辨屋中对话，却听到师兄正说道，“……也好，我们这就走吧。”
　　她不由心中一跳，不久前心中的欣慰尽数褪去，涌上了满心的失落心慌，又没头没脑地想到既然我已经无事，以后要做什么好？这中原武林已成伤心旧土，听说昆仑以北天地辽阔，不如我去看看。
　　她看向屋子里的目光有些痴了，那岂不是以后再也见不到师兄？
　　一想到这里，素方心中大怮，忍不住向前几步，要悄悄看一看屋中的人，又听到屋里的人收拾好东西，脚步声已经来到门前，她脚尖一点，又回到了院外的大树上，纯黑的衣袍虽不好看，这种时候却是十分方便，绝不打眼。
　　小小的院子里，师兄说道，“红鸾，我腿脚不便，你自己且去雇辆马车。”
　　小师妹应声去了，师兄就一个人默默地站在院子里。
　　她便在心里骂小师妹如此蠢笨，既是要去雇马车，又知道师兄腿脚不便，为何刚才不请师兄在屋子里等着，白白让他受累。
　　午间阳光炽热，偶得一阵轻风，天地江仿佛只有沙沙的叶子声作响，只有碧如潮水的叶荫轻摇。陆文峥当年落下山巅的时候正值弱冠，是整个中原武林一等一的少年侠客，武功高强，俊美无双，为人最最值得信赖依靠，十年乡野生活过去，他两颊有疤，武功尽失，连脚都跛了一只，早已没有当年风流潇洒的影子了。可是素方藏在树上看着他站在院子里，心里同多年前跟着大师兄习武，偷偷看他的时候一样，像是有一汪春水，只盼望一辈子都像今天才好。
　　正是万籁俱寂之时，陆文峥忽然轻轻说道，“你还不出来？”
　　素方吓得要跌下树来，只当师兄早就发现自己的行踪，老老实实地跳下树，却不敢站在师兄面前，只落在师兄右侧。
　　陆文峥转过身来，嘴角有了点狡黠的笑意。素方心里立刻明白了刚才恐怕是诈，又恨自己愚笨，心里平白生出许多委屈，便只低了头，并不说话。
　　“师兄如今手无缚鸡之力，若还不拿话诓你，如何能和你说话？”素方听他如此说，想到自己几年间若来看师兄，必定是趁着夜色，带上鸡鸭鱼肉，各色鲜果，摸到师兄家中，看他两眼，便丢下东西落荒而逃，从来不做停留，便有些讪讪的，心中的不快也没有了，却心疼起师兄的自嘲，小声说道，“师兄总是厉害的。”
　　师兄一笑而过，又说道，“你虽然长大了，去了新教，心里却仍然只觉得昆仑是正统，要将我托付给师门。”
　　她笑了，却不知不觉泪盈于睫，颤声道，“那是自然，只因十年前在昆仑山门，和师兄弟们弹琴比剑的日子是我毕生最快乐的时候。”
　　师兄眼中也有水光浮动，“过去毕竟不能重现。你执意要我回昆仑，还有什么意思。”
　　素方道，“可你毕竟属于昆仑。”
　　陆文峥指了指身后背负的一个长条状的包裹，“当年师父把我打下昆仑，我固然是识人不清，罪有应得，这把鹿鸣剑却是无故蒙尘十年，等红鸾回来了，让她把鹿鸣剑带回昆仑，插在剑山上，我同师门的前尘往事，就算两清了。”
　　素方身体一震，“你不回昆仑？”
　　陆文峥点了点头，笑道，”可惜让你一片苦心白费了。“
　　素方闷闷的，伸手接过了陆文峥手里的包裹打开来，露出一把三尺长剑，剑首，剑格，剑鞘都不见了，剑身用一块乌布包着。素方心里沉甸甸的，伸手握住残缺的剑柄，将那块乌布揭下来。烈日之下残缺破败的鹿鸣剑寒光凛然，依然不减当年。素方脸上有了笑意，随手一抖，舞出几朵剑花。
　　陆文峥也笑了，“当年在昆仑山巅，你舞出的剑花最少，如今果然士别三日。”
　　素方举起剑来，小心怜惜地抚摸鹿鸣剑身，“我还记得那时候师兄虽然剑法比不过小师弟，琴声却是最好听的。”
　　陆文峥眼睛亮了起来，“我倒是有把素琴……”
　　两个人取来琴，陆文峥席地而坐，将琴放在膝上，先是轻轻地拨动琴弦，素方便也只使出多年前初学艺的时候，大师兄教导的第一套剑招。在最基础的刺，削，截等等动作中，琴音淙淙，轻快起来，素方换了昆仑剑法中的轻云剑法，招式绚丽，当年最受小师妹姚红鸾喜欢，弹琴比剑之时使出来像是穿花蝴蝶，俏丽可人。几个师兄弟和素方彼此比剑时向来拼尽全力，输赢天定，唯有和她对战，从来都让着她，不使她赢，却也不会输得太快，令她失落不快。想到这里，素方脸上露出一个笑容，剑招频出，流风回雪，极近风流，尽得轻云剑法之精髓！耳边又听琴声转急，嘈杂切切，素方大笑起来，用了昆仑剑法中威力最强的出云剑法，也是大师兄当年最得意的剑招，这剑法使用者必得琴心剑胆，两者合一，将剑法用到极致，方能在剑招中催出琴音，使琴音剑势均可伤人。十年前的昆仑大弟子陆文峥做得到，十年后的新教护法素方自然也做得到。这阆苑城外的无名山脚下剑啸十里，两琴相和，腾挪转移间，素方向陆文峥望去，两人都是说不出的快活，不由相视一笑，十年间的纷纷扰扰，桑海沧田仿佛都从未发生。
　　可是剑招有时尽，琴声终需歇，发生的事情又怎么是没有发生过？
　　剑招将尽，琴声将变，素方心里涌上无能为力的委屈愤懑，仿佛回到十年前，仍旧是那个无处求个公道的小姑娘，正要随心情使出新教大开大阖的惊涛剑法，只听耳边铮的一声，竟是陆文峥压住了琴弦停了这一曲。
　　素方握着鹿鸣剑呆呆地站在原地，半晌不动。
　　陆文峥轻声说道，“这曲终了，咱们师兄妹二十多年，就此别过吧。”
　　素方仍旧不动，陆文峥见状，长叹一声。素方听了，紧紧握住手里的鹿鸣剑，两行清泪潸然落下，”为何就终了了？”陆文峥抱着琴，艰难地站了起来，走过去站在素方面前右手先是一动，复又握成拳，只用左手托了琴，递给素方，“师兄别无长物，这把琴送给你，做个念想吧。”
　　清风拂过，两人衣衫微动，却没有一个人动作。
　　“那年在昆仑山巅，峨眉掌门清心说，’想不到陆少侠是这等人，竟勾结魔教妖女！‘，崆峒掌门钟静奇说，’难怪几次围剿魔教不成，原来是陆小贼通风报信！那魔教妖女至今没有现身，只怕还有我们不知道的哩！’苍山派掌门柳轶说，‘玉鼎真人恐怕是被蒙蔽了，如今陆小子原形毕露，定会给我们一个交待。’隐仙宗宗主齐开宏说，‘真人向来磊落，是武林中泰山北斗的前辈，这次要给天下做个表率！’“她用平波无痕的语气念着，”师父听他们这么说，没有替你说一句话，喊你跪在昆仑山巅向昆仑三叩首，接着一掌拍下，落在你天灵盖上，废除了你的武功，又将你打下昆仑山巅，他们这才离开了。”
　　陆文峥双眼通红，嘴唇微动。素方又说道，“我当年人微言轻，等了十年，潜伏在新教，练成六合大法，找到了当年那个刚做不敢当的女人，一剑杀了，又杀光了这些衣冠禽兽，逼师父自尽，师兄，如今你告诉我，这曲不如在此处终了，我……我心有不甘，心有不甘！”
　　她仰天长啸，扬起手中的鹿鸣剑向身前一挥，六合大法威力之下，剑气擦着陆文峥身侧而过，铮铮铮几声震断了琴弦，劈断了矮墙，在地面上留下一道鸿沟。她紧紧抿着嘴唇，握着剑平地而起，最后看了一眼陆文峥，便翩然离去。
　　陆文峥双手鲜血淋漓，默然无语目送她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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