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先生的半天

　　他在地铁上遇到周小姐，是个意外。

　　顾谦隔着人群，看着周小姐拎着手提包站在拥挤的车厢里，神态安然，五公分的高跟鞋愈发衬托着她婀娜多姿，体态优美。身旁的乘客皆低着头玩智能手机，或者发短信或者看新下载的视频，只有顾小姐神情安然，注视着漆黑一片的车窗外，明净的玻璃清晰地倒影着她秀美的脸蛋和身姿。她扎着简单的马尾，露出光洁如玉的额头，穿着简洁得体，令人赏心悦目，眼角微不足道的细纹为她平添了一丝成熟魅力。

　　周小姐是顾谦的初恋，大学时代的女友。在遇到周小姐之前，他从来没想过结婚。

　　顾谦专注地望着周小姐，心头一片五味杂陈。

　　时间是世间最可怕的杀手，一切感情都将被它抹去棱角。他曾经为她痴狂，牵个手都小心翼翼，心跳如鼓，可是现在他看着她，心中只有一片平静，波澜不惊，再也找不到怦然心动的感觉。

　　这是否代表着他已经不爱她了？

　　眼前的周小姐和他印象里学生时代的她并无太大差别，她看上去肌肤胜雪，穿着简单素净，清新怡人。周小姐告诉过他，她厌恶脂粉的触感，从不抹任何化妆品，只是每天晚上都坚持敷面膜和泡脚，定期煮粥煲汤给自己喝，所以她的脸蛋白里透红，摸上去细腻光滑嫩如蛋壳。她一直是个固执得厉害的姑娘，即使工作以后，别的女同事整天谈论着名牌化妆品和服饰包包，忙着用昂贵的化妆品武装自己，周小姐坚持只进行基础的护肤步骤，不沾任何脂粉，每天雷打不动十点休息。幸亏她肤白貌美，即使素颜站在一众花枝招展的同事中也丝毫不逊色。

　　列车靠站，周小姐单手拎着购物袋随着人流走了出去。鬼使神差地，他悄悄跟在周小姐的身后离开车厢,他想知道周小姐是怎样度过她的半天时光。

　　周小姐曾经是一个风风火火的女孩，步伐急促，说话干脆利落。他有时候会指责她性子急躁，她会乖乖认错，然后笑眯眯地举着手发誓自己会好好改掉这个缺点。她确实改正了，现在她悠闲地提着购物袋，边走边欣赏道路两旁的风景。他说过的话，她一直都用心地记着。

　　周小姐拐进了地铁站边上的一家快餐店，片刻后，她换了身运动服踩着平底鞋出来，手里多了条大大的购物袋。顾谦一直很佩服周小姐的折叠能力，可以把运动服和鞋子整整齐齐地叠好放进手提包里也不显拥挤。她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进了菜市场。

　　偌大一个菜市场熙熙攘攘，挤满了下班回来买菜的市民。周小姐奋力在人群中厮杀，英勇地挤进被人群簇拥着的摊子。她动作迅速麻利，一气呵成，短短几分钟之内已经拿下所有要买的食材。顾谦眼尖，远远瞧见她发丝微乱，买的都是周先生喜欢吃的菜，心里不禁有些发酸。他记得周小姐的记性向来不好，只是关于周先生的一切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买完了菜，周小姐提着满满一袋购物袋走进书店呆了许久，她翻阅了半天后抬手看了看表，放下手中的书籍离开。周小姐有很强的时间观念，她非常准时，也非常不喜欢别人迟到，但是她从来都是一个好脾气的姑娘。顾谦深刻地记得，有一次情人节自己因为临时加班没有准时赴约，情况危急，没有给周小姐发短信，等到他气喘吁吁地赶到约会地点时，他已经迟到了整整两个小时，那里空无一人。他焦虑不安，担心周小姐气得一走了之，没想到周小姐从附近的咖啡馆小跑出来，跟他面对面，嘟着嘴轻声道：“我等了你很久，还不快来哄哄我。”他的心当场瞬间融化，扑上去紧紧地抱住周小姐，眼眶微湿。

　　顾谦知道周小姐的目的地，她需要穿过人行道去对面，她的家在马路拐角不远处。马路上的车流量并不是很大，白色的斑马线上行人寥寥无几。再往前是红路灯路口，设置给行人的时间不多，等待时间过长，一般人都会选择直接横穿人行道。周小姐伫足在路旁，手里的拳头紧紧攥着，眉心微蹙盯着远处呼啸而来的车子。僵持了半分钟，她叹了口气，向十字路口走去。

　　顾谦忍不住轻笑出声，他就知道周小姐不敢横穿马路。

　　周小姐不敢独自过马路，这是个大萌点。她曾经无比认真地告诉他，自己平生最讨厌做三件事，一，独自上老家的阁楼，因为儿时看多了恐怖片，一看到阁楼就害怕有女鬼飘出来吃她；二，被人逼着吃对方夹的菜，即使对方是好意，因为她有轻微洁癖；三，独自一人过马路，因为电视剧里总是上演着女主一个人独自过马路结果遇到了大卡车然后game over。他本来还嘲笑周小姐过马路时战战兢兢地样子，可是她严肃地盯着他，认真道：“顾谦同志，你应该感谢有我这样的人存在，世界上才会少了那么多交通事故。”看着她郑重其事的样子，顾谦还是不知不觉收起了自己轻慢的态度。

　　周小姐慢悠悠地来到了十字路口，等待着马路对面红色的数字转换成绿色数字，然后小心地过了马路，即使是绿灯时刻她还是绷着神经仔细观望，提防着有车像幽灵般突然出现。即使过了十年，周小姐的三件事依旧没变，她依旧是那个害怕独自过马路的小姑娘，脑子里仍然充满着韩剧里那些狗血的马路情节。顾谦想到这，不禁勾起唇角，心底一片潮湿。

　　顾谦跟着周小姐过了马路，她本来准备拐进小巷子，结果瞧见不远处凄凄切切拉着二胡卖艺的流浪汉，脚步顿了顿。他远远地看着周小姐静静地站在流浪汉身边听完整首曲子，然后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一堆硬币数了数，蹲下身轻轻地把硬币放在他面前的铁盒子里。做完了这件事，周小姐站起身来，转身离开。

　　周小姐停在一幢独立房屋前，抬起头仰望着天空。时近黄昏，淡金色的光辉洒落大地，天空中飘浮着美丽的晚霞。周小姐欣赏了一会儿美景，开门进屋了。顾谦看着二楼窗户灯亮了，他几乎闭上眼就知道周小姐接下来的作息，作为一个有轻微洁癖的人，她每次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开窗户通风，等着周先生回家，两个人喝茶聊天，然后烧菜做饭，拖地洗衣，继而散步，而后沐浴更衣，泡脚敷面，最后关灯睡觉。

　　二楼开着窗户，空气中隐约传来咿咿呀呀的歌声。周小姐从小有长辈缘，喜欢听戏，她有点小张扬，在校园文艺表演上偶尔来一出戏，她唱那曲牡丹亭的情景至今仍存放在他的脑海里。美丽多情的杜丽娘从花海里风姿绰约地走出来，倾倒了一众男生。顾谦望着二楼的窗户，温柔一笑，想象着周小姐一边准备晚饭一边大声唱着戏曲歌儿，兴之所至还会转个圈圈捻起兰花指妩媚一笑，眼波流转，韵味十足。日子久了，连周先生都会跟着哼上几句长生殿。

　　顾谦释然一笑，发现自己今天不知不觉回想了很多过去的事情。原来那些温柔美好的记忆一直储藏在他的脑海里，只需一个契机便能将他瞬间淹没。他爱了她十年，从青春年少到而立。直到今日，他看见她已经没有怦然心动的感觉，但他还是深爱着她，最初激情的日子已经过去了，现在的日子平凡而温馨，每天都有一些平静而小小的喜悦，一番温馨浪漫。

　　片刻后，顾谦抱着一束娇艳欲滴的玫瑰花，敲开了周小姐的家门。

　　门很快被打开了，周小姐探出脑袋来。

　　顾谦深情地望着周小姐，将玫瑰花递过去，微微一笑道：“我回来了，顾太太。”

　　周小姐欢喜地接过花儿，甜蜜地在顾谦额上一吻，轻轻道：“欢迎回家，周先生。”

　　屋里点着橙黄色的灯，温暖的光芒一直透出窗外，伴随着脉脉温情。

　　问余何适，廓而忘言。花枝春满，天心月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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