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若琴弦

　　自那日小路子带话回去之后，萧文的确消停了一阵子，我也就着过了一阵闲适日子，养鸡逗狗的田园生活实在惬意，我无聊便在院子里摆了一张羊皮软塌，午后便赖在那里几乎耗上半天光景。秋阳泛着浅浅的暖意，淡红的颜色化开，竟似那双腮涂抹胭脂的白净面庞，我尤是在想，听风苑的红枫是否尽染，是否已能和这晚霞争辉三分。

　　那个白衣吹笛的人，也许永远便和这如火红霜契合在一起。我悠悠叹了一口气，耳边也传来一声叹息，几乎细不可闻。我掀开盖在面上的书本，朝四周张望，却一人也不见。

　　我清咳一声，道：“你这又算什么，捉迷藏么”

　　又是无声，又是无声。

　　要么别让我知道，以他的身手，就算是旧疾复发体弱一些，亦是能轻易瞒过我这样的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可他偏偏要故意叫我知晓，这算什么，搏同情，抑是什么？叫我心软愧歉吗？

　　我合了书一把砸在羊皮上，绵软无力的一声，就像打在他的身上，波澜不惊，叫人恨恨，叫人无力。

　　“呸呸呸。”我大力摔了门躲在室内，桌上还摆着我仍未抄完的例本，心想着平心静气，滤掉些浮躁亦是好的。便立马点了油灯，又燃了一点鸯儿自宫里携来的安宁香，袅袅香烟，丝丝如浮在空中一般，昏昏的，迷蒙化入鼻息。方才觉得神经一丝微松。飘飘荡荡又想起那日她同我说的话。

　　“我们查下去反而越查越不明白了。”

　　我神态微合，偏头细问：“怎么说。”

　　“我总觉得是有人将这个案子故意导向一个别的方向，不想叫我们查出案子的真相。”

　　“是吗？”我试探地问了一句，又说道：“兴许是你想多了罢，十多年前的案子了，想着又有谁费如此大的气力遮掩什么？”

　　她咬牙切齿，一双手紧紧攥作拳头，“凶手，定是凶手。”

　　“啊哎，凶手不是先皇么？”我呷了一口茶。

　　“那个审查林家谋反案的前刑部尚书亦是凶手之一，就算不是直接，间接亦是害了我们林家满门身首异处。”她轻揉了揉了额头，这些日子她也是瞧起来清减了不少，一张脸庞仿如削了三分的肉去，称得一双美目大而狡猾。“只是我们如何也查不到这人的资料，竟是毁得干干净净。”

　　我轻抚上她的下颔，“办案要紧，你也要千万注意自己的身体，如今我无法时时盯你，你便愈发瘦了不是。”

　　她摸上我的手握进手心中，肯切地说道：“待林家的事儿一完，我便脱身过来陪你，随你想去哪儿便去哪儿。”

　　我轻拍了一下她的手背，调笑道：“真的假的？我可不信。我还是有几分先见之明的罢，不敢和华升比，免得伤心啊！”

　　她双颊一红，转过了脸去。

　　我愣了愣神，手中的木笔一抖，染了一块墨污在例本之上，摇了摇头，这下好，不仅没钱赚，还得倒贴。

　　一想如此，干脆抛置了笔。枕着手覆在桌上专心想事情。

　　“娘娘，娘娘。”

　　屋外却是小路子大叫起来。

　　小路子向来莽撞些，如今和失了魂一般，我忙不迭地打开门，他立时便跪在地上哭起来，“娘娘，皇上他……他现在还没回来。”

　　萧文如今将这政事都移到小刘村来处理，寅时回宫早朝，下了朝便又快马加鞭地赶来，尤其为了遮掩嫌疑，便在这小刘村的私塾里头谋了个事做，以他如今的身子，即便受得了来回的车马劳顿，亦经不起这般的劳累。

　　我的心跳得一阵快一阵慢，急忙问道：“可去找了？”

　　“周围都寻遍了，都找……找不到皇上。娘娘，这可怎么办呀？”小路子一面抹着眼泪，一面哭嚎：“小路子这辈子都没瞧见过和皇上一般待娘娘的人，我的皇上哟。”

　　我心焦得紧，适才若那人是他，我好好让他出来便是，心头一下满是自悔。

　　“你在这院内找找。”我吩咐道，见他哭啼，又不耐地骂道：“你哭皇上便能出来吗？”

　　小路子一边抽泣，一边“哎”了一声。

　　我这院内虽小，摆的杂物却多，我移眼看向一端我摆的葡萄架上，我不爱打理，入秋时候，便长了甚多杂草，若是有人躲在里头，倒也算作一个隐蔽之处，紧忙躬了身子钻进去瞧。

　　果真他一身旧袍青衫，斜斜倒在地上，面色尽无，虚弱不堪，他竟是瘦得像纸片一般。我只觉面上隐有湿意，哽咽大喊：“小路子，快去把太医请来。”

　　小路子过来一瞧，大惊失色。飞奔而出去寻太医去了。

　　幸而虎儿的爹今日未去上工，听见我的呼救，便紧忙帮我将萧文扶到了床上。小花看我一眼，喃喃自语：“原来真是萧公子。”转头又瞧见我一脸泪花，混着胭脂湿黏黏的糊在了双颊，边掏出帕子拭上头的泪痕，边温和地放软了调子，“别着急，不会有事的。”

　　我低应了一声，坐在床侧凝眸看着他，想他曾经眉眼如画，丰容俊逸，如今将自己折磨成这个摸样。我轻抚平他的眉头，思绪千万，其实我早该想到，他幼时遭奸人谋害，身子便一直虚弱，直到跟着爹爹习武之后，才日渐转好。

　　外头窸窸窣窣传来了脚步声，我连忙侧身站在一旁，高福海和谢太医一齐至了，二人忙向我行礼，我咳嗽一声，以眼神免了他俩的大礼。“赶快进去瞧瞧。”说罢又面向高福海，沉沉一声，“高公公随我来。”

　　小花依旧在外头等待，见我和人出来，凑上前问：“萧公子没事吧？”

　　我摇了摇头，答道：“还在看着。你们先回去吧，几次三番地叨扰你们我也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你瞧你，总怎么客气做什么？”小花轻戳了戳我的脑门，看见一旁候着的高福海，便又嘱咐了我一句“莫要怕麻烦她”，识趣地起身告了辞。

　　我斥了一句，“皇上龙体贵重，出了这般纰漏，你可知错？”

　　“奴才罪过，奴才罪孽深重。只求能换得万岁爷身体安康，奴才就是死个一千遍一万遍都是值得的。”

　　我冷冷地瞥他一眼，冷笑，“现在说有什么用？！”

　　“是，娘娘。老奴该死，老奴该死。”

　　我正欲开口，谢太医便从里头边晃头边走了出来。

　　“如何？”

　　他跪在地上，迂腐地行了一礼，口中悠悠，“皇上阳气虚衰，温煦气化功能衰弱，虚寒内生，阴寒之邪弥漫积滞，再加上体内余毒尚存，这病着实有些棘手。”

　　我清咳一声，“谢太医直说便是。”

　　“唯一事儿，这病得好好养着。”他垂首奉上一张药单，我朝小路子使了一眼色，小路子立时接过单子紧忙出去抓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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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室里点了一盏弱弱火光的灯，照着他的容色亦是泛了些血色，光和影在他的脸上既是温柔又是沉寂。

　　悠悠的，那双眼睛虚虚地开了一条小缝，眼珠转动，缓缓看着我。

　　“醒来就起来喝了药可好？”我柔声说道。

　　他轻轻颔首，放在床上的手动了一动。

　　我起身将他稍稍扶起，又在他背后垫上一个软垫。“有些烫。”我凑近吹了一吹，水雾渺渺，送了一汤匙喂到他的嘴里。他一直盯着我，愣愣地张开嘴咽了下去，药味闻着便一股苦味，他却是连眉头都不皱，一碗药很快便见了底。

　　我将空碗递给高公公，温言道：“夜沉了，皇上好好休息罢。”说着便要去掖他的被角。那双手动了动，终是按住了我的手背。声音哑哑，“陪我。”见我神色犹豫，又道：“只是一夜。”

　　我心头一软，轻吹了火烛，放下了帐子。他眸色一暗，以为我自是拒绝了他，却不料我侧身钻入了床帐，背对着他蜷着身子。

　　他心间一喜，嗓音虚虚不真切，似在空中飘摇，“我想抱抱你。”

　　我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说话。过了片刻，那边颤悠地伸了一只手来，轻搭在我的腰上，小心翼翼的仿佛并不存在。

　　我轻道：“睡吧。”

　　又过了一会儿，他将头抵在我的肩膀上，缓缓开口：“你不愿回去便不回去，你想如何就如何了。”他声音沉沉，语气温润，“我原来以为自己能放开，后来却是陷得比你深，原来一切早在我浑然未觉之时就根深蒂固。我曾经也想，若是爱将我们束缚，那我们便不爱，可是，我却又没办法不去爱你。你愿留在这里也好，只是我来找你，你亦不能碍我。”

　　我心尖儿一颤，漆黑的夜色将我和他团团笼住，万籁岑寂，他的声音似瑟瑟的秋风，零碎萧索，我只觉面颊上已尽是泪水，回转过身体，以唇贴上他青青的短胡茬子，泣不成声，“萧文，我……我跟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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