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锦屏虚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
　　---《彩书怨》上官婉儿

　　“变天了，变天了......”身边的老嬷嬷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起身关上窗户，一边说着一边回头给我掖了掖被角，“姑娘，今天可有胃口了？”
　　因为我是皇后身边的女官，前几日不小心感染了风寒，娘娘恩典，让好好休息两天，还派了个年长稳重的嬷嬷来照顾。
　　虽然不像前天一样烧的不省人事，但浑身软绵绵的，毫无胃口，轻轻摇了摇头，却只感到一阵头晕，遂道：“有劳嬷嬷给婉儿倒碗水来。”
　　就着嬷嬷的手喝了水，抬头间却看见门外人影匆匆，突然想到前几天听到的一段对话。
　　“皇后，朕总觉得大限以至，可咱们的几个儿子，唉......”
　　皇后娘娘的声音珠圆玉脆，慢声道：“皇上放心，您洪福齐天，一定不会有事的。”声音中确是没有一丝的担心。
　　“媚娘，朕求你......”
　　皇上的话被打断，只听帘后皇后对自己道：“婉儿，你带着人先下去，到门口守着。”
　　“是”，我明白，只是一个小小宫女，听到这里已经到极限，遂领着人退了下来，不想晚上就高烧了起来。
　　也许我应该感念皇后的不杀之恩吧。
　　“嬷嬷，皇上......皇上的身体还好吗？娘娘如何了？”一说话，嗓子还是沥沥的疼，但心中有些猜疑还是问出了口。
　　老嬷嬷的神色有些迟疑，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姑娘，皇上已经驾崩了，而今皇后娘娘已成太后娘娘，六皇子即位。”
　　是吗？李显当皇帝了，那个软糯的人怎么当的好这个皇帝，也是，他只要听话就够了，她要的只是听话的皇子，不像弘，聪明睿智，他以为他的母后会为他感到骄傲，换来的却是猜忌和死亡。
　　其实我进宫的时候，弘已经死了，那个时候总是盼着早些过年，因为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缠着祖父带自己入宫，才能看见他，他并不怎么记得我，可我记得他，不仅是听到祖父的夸奖，还有第一次进宫见到他后莫名的喜欢。
　　每年除夕，宫外的臣子臣妇都要进宫，祖父祖母虽然带着自己进来，可却看的很严。宫宴上，看见他离席，我趁着祖母跟人说话不注意，悄悄跟了过去，可却还是迟了，不甘心跟丢了，就在殿外的台阶上坐着等，想着他终归是要回来的。一低头思索的功夫，一道身影就挡在了我的面前，抬起头，是他和煦的笑容，他说：“小姑娘，地上那么凉，快起来吧。”
　　看着他伸到面前的手，自己的心怦怦跳了起来，可就在这犹豫间，他已抱起了自己，是啊，自己才七八岁，在他面前真的就是个小姑娘，我挣扎着站到地上，后退两步曲膝行礼：“多谢太子殿下。”
　　他挑了挑好看的眉毛，好奇道：“你是哪家的姑娘？好有趣！”
　　我正要回答，祖母匆匆赶来向他赔罪，并带走了自己，身后他的声音轻轻传来，“原来是上官家的。”
　　跨进殿里之前，忍不住回头看去，他还在那里站着，这是这一世，我最后一次看见他，因为淘气，因为年龄大了，他们就不同意自己再进宫。每每回忆起来，总是那个白衣玉带的翩翩少年，站在月色偏冷的阶前，眉目温暖的看着自己。
　　我的这一世，说起来还是挺凄惨的，虽然小时候是在锦衣玉食中成长，可那时候爱慕的人不识得自己，不能常常看见他，再大些，他的死讯传来，又偷偷伤心了好久，再后来，我的祖父得罪了武后，株连满门，我也获罪入宫为奴，那才知道原来还有这样的生活，本来我以为没有他已经是此生最大的痛苦，可宫中每日的劳作让我根本就没有时间想起他。
　　武瞾，她是我此生最恨的人，先夺我的爱人，再夺取我的亲人，可也是她把我从泥沼中拉了出来，她冷笑着对我说：“我不怕你恨我，天底下恨我的人多了，可我救了你，你就要承我这份情，若是你能杀的了我尽管出手，若是寻死觅活，只会让我看不起。”
　　她命人硬是把我押到了清明宫，可我看见她就觉得恶心，不想受她恩惠，只是想起她的话，却又冷静了下来，是啊，我死了又有什么用，不会让她有丝毫损伤，可若活着，宫里的亲人还能互相有个照应，她应该就是看透了这一点吧，所以当我再一次站在她面前时，她弯了弯嘴角道：“婉儿，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人。”
　　虽然厌恶她叫我的名字，可我只是略微露出厌恶的表情，随即表现的若无其事。
　　到如今她当上太后，这么多年，我下毒九次，却害死了其他无辜宫女，刺杀两次，虽未伤及他人，每次都被板子打到半死，伤好后，还要继续当差，这两年，我不想折腾了，也确实佩服，跟她的手段相比，我只长了年纪而没长脑子。
　　我其实也可怜她，自己的丈夫疑心自己，儿子忌惮自己，女人一辈子的倚仗到她这里只有冰冷的利益和算计，所以她做不了普通女人，能靠的只有自己。我不想像她一样，可不知为何，她挺觉得我像她，自立自强，可我是没有办法，她把我的一切都夺走了，我可不得坚强点，不过凭着她的这点所谓惺惺相惜，我过的还算不错。
　　病痊愈了，自然是要继续去清明殿当差的，我过去的时候正跟她的女儿太平公主看内宫局新送来的首饰，她看见我，拿起两只金钗递过来道：“气色看起来不错，今日哀家高兴，这两支钗赏你了。”
　　她对我从来不会说什么关心的话，主子对奴才不打骂就已经够了，却出手极为阔绰，我当然不会拒绝，立即跪下磕头：“谢太后娘娘赏赐。”
　　是的，太后娘娘，果然，我偷偷的抬起头看她，她微微皱了皱眉，虽然伤不了她，却能叫她恶心难受，这个有野心的女人在想什么我明白，这么多年的磋磨不是白受的。
　　她不再理我转头继续跟女儿说起了家常，而我作为奴才，也不好碍眼，爬起来走到角落拍了拍膝盖上的灰，老实的当差。

　　就这样又过来很多年，她对自己的称呼从本宫变成哀家，再变为朕，我一直站在她的身后，却不再下手，因为长大后的我明白了什么叫做身不由己，什么叫做权衡利弊，她是个好皇帝，也给了我在盛世年华展露光芒的机会。
　　弘已成了记忆里最远的美好，武瞾在渐渐老去，凭着多年的直觉，我明白这么多年的安稳又要结束了。
　　一生那么长，却又那么短，在临死的时候，我想，我应该谢谢这位女皇陛下，她让世人记住了我的名字，至少我来过。
　　红颜白发老，深宫无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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