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女三嫁

　　京杭运河边。
　　更深露重，河岸两边犹残半消的白雪。
　　粼粼的波光倒映着远处码头的灯光，闪闪发亮。间或一条鱼越出水面，打碎了一池春水，银色的月光碎落满池。
　　月上柳梢。
　　树下等着的年轻女子，带着一枚雪白剔透的面纱，露出两只比波光粼粼的水面更美的秋水翦瞳。
　　铁塔般的护卫站在她的背后。
　　夜已经深了，女子却好像笃定等的人一定会来一样，微微阖着双眼，没有半分迟疑。
　　“你来了。”蓦的，女子睁开了眼睛。
　　秦佑在她面前站定。
　　女子偏偏脑袋，指着河面，显出几分娇憨：“那日你的货船挂了我的画舫，我与你交涉却不慎掉进河里，你救我起来，为我盖上衣服，还令船上的男人们都背过身去，是在这里吧？”女子张望了下，“夜里黑，我记不清了。”
　　秦佑偏头看了看：“是在这里。”那边的码头就是秦家码头。
　　“然后我见你窥了我的身子，本欲令小铁杀了你，可你却主动给了我令牌，说倘若我不介意的话，不日便可上门提亲，是在这里吧。”
　　秦佑也点头：“是在这里。”
　　女子摘下面纱，正是沈莲衣，她嘴角含笑：“既然如此我们便在此处做个了结吧。”
　　秦佑并不闪躲：“好。”
　　沈莲衣落落大方，宛如莺声娇啼：“今日我二侄儿生辰，我竟然听见许多有意思的事情，原来圣上竟有意让我二侄儿迎娶你的小妹，他们之间可差着一辈分呢，你说好笑不好笑。”
　　秦佑不答话。
　　沈莲衣轻轻叹口气：“然后老夫人把我叫了去，明里暗里都是责骂着我不知廉耻，不识进退，我才恍然大悟…”语到此时，已微带泣音，“难怪名满京城的黄金王老五秦佑秦二爷突然间就要求娶我这年方二十尚未出嫁的老姑娘，难怪甫一见面就与我家传腰牌…”
　　铁塔般的护卫见主子落泪，有些骚动。
　　沈莲衣伸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于他。
　　秦佑微微有些动容，喉头动了动。
　　“二爷不必抱歉，莲衣今日只是有些感怀而已，二爷为了亲妹所做出的牺牲真是可歌可泣，令人佩服。”沈莲衣微微的嘲讽，手腕一翻拿出的正是秦佑的绿玉令，“莲衣无福，还是请二爷收回令牌吧，只是二爷需记住了，今日，是莲衣拒绝了二爷，并不是二爷拒绝了莲衣。”
　　秦佑伸手接过令牌，沈莲衣与他错身而过，秦佑低声道：“沈小姐德才兼备，是秦某无福。”
　　秦好归府，见夜里公主府仍然灯火通明，长公主钗环俨然，正襟危坐，显然是在等她。
　　秦好吸口气，步入正堂。
　　秦好执礼拜见长公主：“嫂嫂安好，好好归了。”
　　长公主不阴不阳的恩了一声，便任凭她跪着。
　　冬日里的正堂地板不若卧房的地砖都是柴火银炭细细熏过，又湿又冷，秦好小脸很快便煞白起来。
　　直跪了一刻钟，秦好脸上青白交加，才令她起来了。
　　“知道我为什么为难你吗？”
　　秦好不语，手拢在袖子里还在哆嗦。
　　“我自问从你归家到现在不管是操办及笄宴到日常的衣食住行，待你一如韫宜，没有哪一点对不起你。”
　　秦好诚心答是。
　　“可你有哪一点当我是嫂嫂？！”长公主陡然发怒，案几上的茶碗果盘被她伸手一拂全都扫落一地，秦好惊呼一声后退半步。
　　张嬷赶紧捉着大公主的手臂，捋开袖子看是否伤着，连连道：“这都是作孽呀。”
　　长公主抽回手，起身站到秦好面前，秦好身短，她几乎比秦好高出一个头去，俯头逼视着秦好：“沈老夫人今日为何让你前去？”
　　秦好咬咬牙，不答。
　　长公主冷笑一声，厉声厉色：“没想到我方晴还养了一头大大的白眼儿狼，明知道韫宜一身心思都扑在沈嘉明身上，你还横插一脚进去，这叫什么？”
　　“行了！”晚归的秦福站在门厅里怒斥一声，满面怒火。
　　长公主更是来气，一把推翻一旁的矮桌，餐具四溅，茶水横流，整个厅堂弄得不可收拾。
　　长公主气势汹汹，提着裙子冲到秦福面前，指着他的鼻子逼问：“你回来的好，我倒要问问你，从小你就护着她，到现在你也护着她，究竟我们韫宜是不是亲生的？还是这个野种才是你亲生的？”
　　“啪！”
　　触目惊心。
　　长公主歪过头去。
　　秦福轻描淡写：“好好，你先回房。”
　　秦好低着头答是。
　　长公主钗环散乱，发髻摇动，胡乱挥手：“不许回！”脸颊红肿，杏目含泪，“好啊秦福，你竟然打我！我们成亲十四年你从来没打过我！今天你竟然为她打我？”
　　长公主又哭又闹：“你怎么不问问她做了什么就打我？你的好妹妹竟然私下里同沈嘉明暗通款曲，要和你女儿抢夫婿了！你竟然打我！”眼泪落了满面，实在是委屈得不得了。
　　秦福刚从宫中来，也是第一回听到此讲。
　　秦好憋闷，好声好气的解释：“嫂嫂，我没有。”
　　秦福目光从秦好身上落到长公主身上，她依然撒赖坐地不起，又哭又叫。
　　秦福无奈道：“知道了，好好你先回房去吧。”
　　秦好咬咬唇，不动身：“沈奶奶今日确实和我提了此事。我打算答应她。”
　　一言既出，大公主和秦福都静了静。
　　大公主很快又哭嚎起来。
　　秦福却沉默了一下问道：“你想好了？”
　　秦好点点头。
　　秦福叹一声：“我省得了。”
　　秦好告退道：“那我就先回房了。”
　　长公主大呼一声向她扑去，被秦福拦腰抱住，好生安抚也不得行，她一口咬在秦福的胳膊上，秦福皱着眉头依然好言好语的劝慰着她。
　　秦好退回厅堂。
　　韫宜跟着走进来。
　　秦好见她便有些惭愧：“韫宜。”
　　韫宜满面泪水，哭得不能自已：“小姑姑，你是我的小姑姑呀！你怎么能…怎么能…”抽噎着，几乎背过气去。
　　秦好也有些哽咽，想起韫宜羞涩的问她“嘉明表哥会不会喜欢”，想起更早些时候南山上她含羞带怯的牵住沈嘉明的手，她心里并不好过，不停的问自己换一个人会不会好些，不是沈嘉明会不会好些？
　　秦好紧紧咬住嘴唇，几乎咬出血，眼雷在眶中打转，强忍着没滴落出来：“是我对不起你，可是此事我也是身不由己…”
　　不管是沈嘉明，或者自己，或者二哥，或者沈莲衣，在此事中都不过时一颗颗棋子，随着执棋的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没有半点自己的意愿，真正导致这一切的，还是皇城里，皇位上的人。
　　韫宜哭着跑出去。
　　“韫宜！韫宜！”大公主不顾发髻散乱，恶狠狠的瞪了一眼秦好，也出去了。
　　乱七八糟，一地狼藉的大厅只留下秦好和秦福兄妹二人。
　　秦福翻起一把椅子，疲累的坐下，以手支颐。
　　秦好内心抱歉万分。
　　“今日在宫中，皇上一直与我探听着三弟的下落。”秦福疲倦的，慢慢开口。
　　秦好不接话，知道大哥只是想要倾诉一番。
　　“自从泸阳事后，日日如此。皇上真的很看中火油，据我所知，已经前后派了不下五拨人前去泸阳，几乎将泸阳附近翻了个遍也没能找到。”
　　秦好心里答道，当然找不到，本来…就不在泸阳！那不过是兄妹二人顺道带去的。想一想如果兄妹两人没有顺道拐个弯去看过生日的秦衡，现在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秦好打个哆嗦，也许泸阳城破，而四哥…
　　“也正是因为如此，本来早该进京述职的衡哥儿才一直被牵制在了泸阳，不管他们找不找得到，找到些什么，衡哥儿在那里总心里有底一点。”
　　“不仅是泸阳，谦哥儿，皇上想知道的，还有很多很多…”
　　这些就是秦好不懂的了。
　　秦家与前朝皇后魏氏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魏氏临死之前见的最后一个人就是秦家的老家主，也就是秦氏六兄妹的父亲秦瑄。魏氏一死，留下了很多的谜团再也无人可以解答，秦瑄或许是知情人，但这个知情人很快也随之离开人世，自缢殉情魏氏，留下了当时尚且身怀六甲的夫人颜氏，也是为此颜夫人才生下秦好秦良一对儿女之后撒手离开了秦家，毕竟夫婿抛下身怀六甲的自己与其他女人殉情而去这种事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得了的。
　　不管怎么样，我们，秦家，路都还有很长。秦福从指缝里露出犀利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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