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雪

　　夜晚，细雨迷蒙。
　　千秋静坐在灯下玩弄新学来的绣花，看上去闲适，实际上也只是想借助这样的慢工细活来让自己有点事情做转移注意力，不要老是想着那些烦心的事情。但哪怕如此，她却依然还是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啊呀……”手突然被扎了一针，千秋蹙起了眉头，一边的惆惆吓了一跳，连忙凑了过来，连连问着怎么了，怎么这样不小心。看着指头的一点红，千秋却更加恍惚起来。
　　“小姐啊……”惆惆无奈的望了望她，从地上站起，“我去拿药。”
　　真是没出息……千秋自嘲般地冷笑了一声，“不用了。”她回头吩咐道，然后将指头放到唇边，就准备吸。
　　惆惆急了，连忙奔了过来，“这怎么可以呢？万一不小心染上病了怎么办？”
　　千秋怔了怔，却也突然对这样的身份感到了疲惫。
　　惆惆服侍她不过一两年，那时她已经是长谷所一郎的义女了，于是她不知道她的过去，曾经在那么些月黑风高的夜晚……她因为接到任务，屏退了所有的丫鬟，装作睡着了，但实际上却是穿上夜行衣偷偷潜出府去。
　　因为她回来的时候天都还没亮，所以惆惆看不到她偶尔受的伤和杀戮时飞溅上身的别人的鲜血。因为每每都在汇报了义父之后便将夜行衣谴给专门的人冲洗，所以也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杀人难免受伤。她受的伤，虽然有时子筑会来帮忙，但是大部分的时候，也还是只有自己包扎的。有一次肩臂的伤口血流如注，一滴一滴地染红了洁净的木地板。但是那样的疼痛对于她来说都不曾当回事，更何况现在小小的针伤？
　　但是，在别人的眼里，她却从来都没有那么粗砺的活着，所以连扎破手指都要细心包扎。而她也不好说什么，只有让这样的滑稽继续滑稽下去。
　　惆惆细心地为千秋上了药。灯火映射出女孩清秀细致的脸庞。过去从来没有发现，这个急性子的小丫头，竟也是生得如此漂亮。
　　轻叹息了一声，她忽然挑起了惆惆浓密乌黑的头发，问：“你的愿望是什么？”
　　惆惆愣了一愣，估计是惊讶于一向旁若无人的千秋突然问出这样的话，然后，恍惚了一下。“好象没什么愿望。”
　　千秋觉得有些意外，然后禁不住莞尔，拍拍她的头：“傻姑娘。”
　　惆惆显得有些不服气：“我哪里傻了。”她一直都是这样没规没矩的，见千秋也不生气，原本的心事重重看上去反而少了不少，便好奇地凑近头问：“小姐的愿望是什么啊？”
　　“我啊……”突然发现自己也没想过这个问题，千秋不禁也是一愣，然后笑道：“过去，应该是想成为整个平安京最强的……人……剑士。”现在呢……想着这个问题，心念突转了好几下，惆惆越发睁大了自己的眼睛，等着她的回答。
　　然而却有一股淡淡的香气飘了进来。
　　千秋嗅了一嗅，立即一震，屏住了呼吸。本来想立刻告诉惆惆的，然而下一秒，便感觉到她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来。“惆惆！！”她连忙扶住她，门却“碰”地被打开，她一把抓住墙上武士刀的刀柄，唰——地拔了出来，刀刃指处，却是两个已经跪下行礼的黑衣人。
　　“让吉国小姐受惊了。”
　　看着他们，千秋的脸色渐渐变得刷白。
　　刀刃在震动中微微发抖，心下顿起凄怆，也没有心气再去扶着惆惆，女孩便缓慢地从她的臂间滑下。
　　半年之期还有几日未到，现在义父叫她去，是有什么事呢？
　　还是只想问她一个答案而已？
　　她不知该如何选择。其实也觉得最好的选择，也许是站在义父这边。等到义父死去的那一日，自己也陪着他一起去死……
　　但是这只是虚无了的想法。她也不知道这次自己去了，还回不回得来，如果她的义父非要逼着她杀仁一树，她也只有一死罢了。
　　于是她吸了一口气，没有打算去寻仁一树，只是对武士们说：“好，等我换身衣服，就跟你们走。”

　　她穿上了许久未穿的男装，束起发髻，将刀还于刀鞘，佩在腰间。
　　她毅然绝然地跟着过去的同僚们走。然后突然发觉自己又成为了过去的那个孑然一身的小女孩，孤独，有时会显得冷漠。也许现在还多了一些过去没有的东西，那就是从没感觉过的放松与自由。
　　对于将死之人来说，总是有一点海阔天空的。过去她是那么怕死，现在却发现自己面对死也已经能如此了然。心里不是没有遗憾，却也没有后悔，她绝不后悔和仁一树这认识一场，哪怕是以生命为代价也一样。
　　所以她以从来没有过的镇定姿态在长谷身前跪下，低唤了一声：“义父。”
　　空气中流荡着轻轻香料的味道，她抬起头来看到穿着蓝色狩衣站在古几前的老人，虽然已经六七十岁的年纪，但背脊仍然树干般地挺直。
　　“千秋。”他回过身来，锐利的眼神盯着千秋那张坦然的脸，这次千秋的眼神没有任何的躲闪与忐忑，她不再那样敬畏地望着他害怕他指出她的哪怕一点不是。她就是那样抬起头望着她，眸子如泉水一般清澈温柔。
　　长谷的目光渐渐黯淡了一些，声音却仍然是那样的镇定与威严着。他淡淡闭上眼睛，说“你真让我失望。”
　　“孩儿对不起义父。”千秋的目光中也有了一丝哀愁，然后立即变得坚定起来，“孩儿甘愿领罚！”
　　爱情磨灭了她的锐气，现在却还原了她的傲骨。
　　任何事情，都是要敢做敢当。她既然没能让仁一树娶自己，又不能杀了他，那么，当然就只有自己死。
　　她心甘情愿。
　　然而长谷所一郎却不理会这些。他只是问她：“你既然不嫁给他，还是无法杀了他吗？”

　　仁一树突然从梦中惊醒，然后也无法入睡，抬起头来看着敞开的窗户，不知为何没有关起，呼呼的刮进春夜的凉风，雨后初霁。
　　他从地上爬起来，到窗户边往外看，月色如此空明，身上却也没有了一丝困意。
　　他便想起了千秋，不知不觉地走出了寝室，朝千秋的住所走了过来。
　　然后他看见了千秋的居所明亮的灯，以及敞开的大门，心想着千秋是不是还没有睡，突然有些不知名的心疼。想去看看，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自上次他要她做选择开始，他们已经很少和乐融融的相处在一起，那样的冷漠与客套，连自己都觉得寒人。于是此刻他停住了脚步，独自在庭前的樱树下徘徊，也不知此刻是何时分。
　　然而他徘徊了一阵就发现了不对劲。已经过了这么久，这灯却仍然丝毫没有熄灭的意思，而且里面也没有任何的说话声。
　　他的心突然一颤。
　　因为千秋一向不喜欢太多人伺候，所以身边晚上只有一个惆惆陪伴着，还是从长谷府中带来的服侍很久的丫鬟。惆惆性子虽然不好，但是却对千秋一心一意，平时起居饮用都分外照应。现在小姐这么晚都不睡，她恐怕也不依吧？
　　那么……怎么这么晚了还灯火通明？仁一树这么一想，突然觉得忐忑，害怕真出了什么事，但想想应该不可能，然而再看看那亮着的灯，脑子里理智的那根弦却渐渐地感觉越绷越紧……不对！！
　　他立即紧张地往那边奔了过去。跑上台阶的刹那……他倏然看到了倒在茶几畔昏睡的惆惆……
　　心下一惊，他连忙奔上前去，一把将惆惆拉了起来，在怀中拼命拼命的摇，喊道：“惆惆！！惆惆！！”
　　他闻到了她身上残留的香味，察发现了这是厉害的迷香，却也不知千秋现在怎么样了。心下越发着急，好容易将惆惆摇醒，一听说千秋不在的话，惆惆不禁一惊，大声喊道：“什么？！”
　　“究竟会有什么人把她带走……”仁一树的一张脸已经变得惨白，来回在室内徘徊着，惆惆一惊，道，“大概是长谷大人吧！”
　　仁一树回头，眸子深黯得像黝黑的井水，惆惆蹙眉道：“如果不是长谷大人，小姐就算是死也不会跟他们走的……”然后咬了咬牙，一下子跪在了仁一树面前，说：“公子快去救小姐吧！”
　　“如果是长谷……那么恐怕千秋不会有什么危险吧……”仁一树的眉毛蹙了蹙，“她怎么也无法忘了她的义父，这样去了也好，恰好也如她的愿……”
　　“不！”惆惆大叫出声，“如果只是一般地回去，小姐不会同意的！我最了解她了！一定不会那么简单的！”
　　仁一树的目光渐渐紧张又转为疑惑。
　　“公子你的存在对于小姐说是全世界最美的物事，能够留在您的身边她连命都可以不要，并且她从来没有反悔的意思，又怎么会因为那样的原因离开您呢……？”
　　仁一树一惊，“那又是因为什么？”
　　惆惆蹙了蹙眉，“奴婢也不知道……”然后连连磕头，“但是绝对不会那么简单的！公子你要相信小姐啊！你就想想办法救救她吧！”望着仁一树逐渐慌乱的眼，惆惆大喊道：“以长谷大人的性子他一定会惩罚小姐的！！不知道会不会要她的命啊！”
　　仁一树的脑中电光石火的一闪，脚步踉跄了几步，脸色刷白得没有一点血色。低唤了一声，千秋……

　　竹鞭唰地抽了过来，狠狠地打在千秋的身上，少女踉跄倒地，左背火辣辣地疼。
　　竹鞭又从右抽了过来，啪地一声脆响，千秋咬住牙，感觉皮肤仿佛要被撕裂一般。
　　鲜血在竹鞭再次抽来的时候由裂开的衣衫底下沁了出来，红艳艳的如山头最艳丽的杜鹃，她无力地被狠力的竹鞭抽倒在地上，望着昏暗的天花板，木地板在身下无限的延伸，扩展出一片地狱般冰冷黑暗的世界。
　　她的血流到地板上。她想她玷污了这些美丽的地板。
　　她受到了惩罚，亲自执鞭的人是这个府中立功最多的少年人砍来松，冷漠的眼睛，抽鞭的时候一点都不留情，这样的眼睛，这样的来松……她突然觉得寒冷。
　　莫非，她过去也是这样的眼神吗？不……她曾经立志要成为全平安京最强的人砍，但是她失败了，她记得来松曾经也立过这样的心愿，现在，他就快成功了吧！
　　她跌倒在木地板上，血渍在背后如花一样盛开，长谷幽幽地道：“杀了仁一树皇子殿下，你马上就不用这么受苦了。”
　　竹鞭再次狠狠地如刺一样扎过来，抽起，仿佛是钢刺刷过肌肤的疼，她的额头沁出冷汗，嘴唇变得微白，紧蹙着眉头，她抗拒地闭眼，“不……！”
　　竹鞭如同可怕的动物的利爪，在又一次横着劈过她旧有的所有的伤痕的时候，她忍不住惨叫出声。无形之中，来松那双冷酷的眼中也划过了一丝不忍。
　　“他不是很爱你，你不会和他在一起，受这样的苦，难道值得吗？”
　　她的头发凌乱地遮住了秀丽的脸庞，她趴在地上，从肩至背都已经布满了惨烈的血痕。
　　来松低下头看了看，然后回禀道：“大人，她晕过去了。”
　　“……是吗……？”长谷冷笑了一声，眼睛鹰隼般锐利，“那把她拖下去，等她醒来再继续打。”
　　少年没有说什么，低下身一把拉住千秋的手，然后拖着她往房室的另一头走过去。
　　踏、踏、踏……
　　长谷一向有个特殊的喜好，在拷打惩罚背叛他的人的时候，总喜欢在他这个宽大的房间里，然后让犯人被拖着出去，让鲜血在洁净的木地板上残留下一地的殷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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