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局

　　三月入春，不见飞雪。然而这晴空里赫然划过一道湛亮的雪光，朝人当头落下。雪光如练，在刺破长空的刹那停止，灼目光华倏然聚拢，尽收到一柄剑鞘里去。
　　魏溪手拿剑鞘，伸手揭了揭唇角上的鲜血：“我说过，一个都不会让你们跑掉。怎么样，没说假话吧？”
　　倒在地下的人没有死，闻言却几乎被气掉半条命。
　　败部中的头领举起手中断剑，虚张声势地向前一指：“少、少侠是何路英雄？我兄弟今日败在好汉手中，总要问得姓名，回去才好向庄主交代。”
　　“哈，告诉了你名字，然后让你们庄主派人来追杀我吗？就像你们刚才追杀那群老弱妇孺一样？我可没有那么傻。”魏溪嘿嘿一笑，“就不说。”
　　他青春年少，本就生得俊俏明朗。这么一笑，少年人的嫉恶如仇与天真烂漫共融于脸上，让人愈发气得牙痒。
　　他笑罢，复又挑眉：“你刚才对手无寸铁的妇孺动手，怎么就不怕没有交代了呀？”
　　那头领的气一下短了半截：“这……你可知萧家堡的人偷走了我们谢家庄的什么宝贝？要是不追回来，恐怕、恐怕我们自己的老婆孩子就要、要人头落地了啊……”
　　他言辞间一片怆然，魏溪神色一动，手下竟真有了迟疑：“他们偷了什么？现在人都走远了，你这么说，不会是扯谎骗我的吧，这……谁能作证？我、我可不会上当，你休想。”
　　“他们偷的是……”头领嘴上迟疑，眼中神色忽变，话到一半，伤痛瞬间全消。
　　魏溪扫到他手上那断剑的寒光，双目一狭，立即领会过来。以他的功夫，对方想要当面发难当然全无胜算，唯一的生机，便是分散他注意然后进行突袭。
　　“骗你如何！”果然，头领狞笑一声，以劈空裂地之势袭来。
　　魏溪身后刀风骤起，衣袂猎猎抖动。
　　然而刀风快，避开刀风的身形更快。他如鸿雁凌空，一跃而起，足见武功上乘，根基扎实。
　　“嘿嘿，不如何！”魏溪人在空中，犹能轻松对答。
　　然而等他落地，情形便没那么轻松了。原来那群倒地的伤兵还有后招，他们不能亲自冲上，便将手中凶器纷纷掷来。变起仓促，凌厉的刀风剑雨同时落下，魏溪先前的骄傲登时化为愤慨：“不要脸！”
　　“杀！！！”余下可以行动的伤兵已向他冲来。
　　“卑鄙！”魏溪虽然武功更胜一筹，可要抵挡这样的车轮战毕竟也有些头痛，况且他忽然想起师兄的叮咛，脑后瞬间一凛，嚷道，“不打了不打了！”
　　他本不愿多加纠缠，话一说完，肩头却突觉锐痛，魏溪侧头一看，自己竟被一柄暗器打中。疼痛锥心，让他愈发生气：“说了不打了的！”
　　今天贸然出手已经犯了师兄的禁忌，这下身上负伤，对方不知要怎样生气。于是魏溪强忍疼痛，手上剑意忽变，瞬间换了一种打法且战且退。
　　“不好，要逃！”对方觑出他意图。
　　“劝你们见好就收吧，那个那个……穷寇莫追！”魏溪文采本来就平平，这下心中焦急，更是胡诌一气。
　　“抓住！”
　　“别留活口！”
　　“拿下！”
　　“不自量力。”魏溪摇摇头，伸手到怀里乱摸，没想到真摸出一枚小小弹丸。他后退两步，将其砸下。瞬间烟雾弥散，将他身形掩住。等到后头追兵冲出雾阵，人早就消失无踪了。
　　这一路他跑了十几里，直到奔至半山一座草庐之前，才有机会喘息。
　　魏溪在院前的溪水中洗去血迹，又立定在原地整了整衣襟。方才对敌时他勇如猛虎，可这会儿到了家门前却是紧张得很，来回搓着手，仿佛一个晚回家的孩子。
　　他忐忑地踏进门中，一进院就发现师兄正在忙碌。
　　苏晋之在收拾草药，闻声回头。他一双纤长美目黑白分明，如瀑长发披于脑后，一身白衣衬得人像水墨画里出来的，在夕阳的余晖中散着袅袅仙气。
　　“阿溪回来了？”
　　语调淡然，哪怕等得再久，总是这不多不少的五个字，听不出丝毫焦虑，只有家的暖意。
　　“啊，是啊，那什么回来路上碰见个樵户背的柴担子散了，柴火全沿山坡滚下去啦。没法子，谁叫被我看见了呢，我就帮着他们一起捡啦，一直忙活到刚才呢！师兄你不总是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我这可帮人捡回了一家大小的吃饭家伙呢，也算救了人小半条命了对吧？虽然还是不比你给人看诊开药的本领那么大，但谁叫师父收了我就没影了呢。我又不像你那么聪明，看不进医书学不成医术，总得在这些地方上有些用处哇，师兄你说是不是，啊？哈哈哈哈……”魏溪不待师兄问话，便滔滔不绝地心虚解释起来。
　　他口中的师父乃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药王白逢春，不过这位药王素来神出鬼没，虽然声名在外，却到底没有多少人见过真容。
　　十年前魏溪被师父收养，前脚刚行了拜师礼，后脚师父就流浪别处游方去了，彼时苏晋之年方十八，自己还未学成出师，便接下了师父丢过来的这个小包袱，连管带教，一养就是十年。
　　说来有趣，苏晋之素来喜静，平时说话做事都是不疾不徐，靠近他的人往往也被这阵文雅之气感染，大气都不敢乱出。偏他这位师弟天性好动好奇，什么芝麻大的事情都要管上一管。从小掏鸟窝，抓河鱼，射野鸡的事没少干，但师兄弟二人同吃同住十年，不但没有闹翻，感情还好得很。
　　不知道的人看了，还真当他们是亲生兄弟才会有如此默契。
　　苏晋之听了魏溪一番评书样的长篇大论，面上笑容不改，依旧看着对方，柔声问：“是哪家樵夫？”
　　“啊？”
　　扯谎的时候没想那么多，待师兄一问，魏溪才知道要糟。这九雁山上下几十户人家，寻常有个头疼脑热都是上这儿来求诊的，有哪家师兄不认得？
　　他背上冷汗涔涔直冒，硬着头皮道：“山、山北面的陆家。”
　　“哦。”苏晋之仍是笑笑不语，继续回头整理手上的药材，“先进屋吧，把背篓放下。”
　　“嗯。”
　　魏溪这一趟乃是奉师兄命令到山下县城采买物品，先前救人时背篓被他抛在道旁草丛间，临走时捡起才发现，黄瓜摔断了三根，姜块滚走了两个，就连原本崭新挺括的布料也灰扑扑地蒙了层尘土。
　　魏溪肩上的血迹可以清洗掩盖，而这些物品的损失却是瞒不了的。因此他放下背篓，一把捧起里头的蔬果就要往后厨遁去：“师兄你忙了一天啦，我帮你把菜切了吧！”
　　不管三七二一，先来个毁尸灭迹，等到切块下了锅，谁还知道原先是摔成了三瓣还是两瓣。
　　“饭已经都做好了，先把那些东西放下吧，你去换件衣服，一会儿把饭盛出来。”
　　“哦，哦……”
　　魏溪心道糟糕，师兄不会是看出什么来了吧。
　　忽听身后一声响，似是什么东西倒了。魏溪一惊，回头看，却见是苏晋之打翻了一竹筛的草药。
　　“师兄！”
　　他顾不得自己肩上有伤，更顾不得什么瓜果蔬菜，将手中杂物一抛，便飞奔过去，执起苏晋之的手来回翻看：“伤着没有？”
　　苏晋之只是微微笑着看他，淡声道：“没事。”
　　魏溪犹不放心，执起他手放在嘴边认真吹了吹：“这样就不疼了。”
　　这是小时候他摔伤时，师兄用来哄他的法子。
　　苏晋之除了诊病配药厉害，哄小孩儿也很有一套。魏溪觉得每次给他吹上这么一吹，刚才还热辣辣流血的地方，一下就变得酥酥麻麻的，好像瞬间痛意全消，连伤口的愈合也变快了。
　　故而以往他每次受伤都不哭不闹，反倒因为能得师兄这样吹气，连流血都变成件令人期待的事了。
　　“你啊，真是长不大。”苏晋之见他行动仍像个孩子似的，无奈之下，只是苦笑。
　　魏溪似也喜欢他这般口气宠溺，吹了几吹，很是乖巧地抬头问：“好点没？”
　　“我说了，原本就没事。”
　　魏溪嘻嘻一笑：“一定是师兄这秘方奏效。”
　　可惜近年来，他再也没机会得苏晋之这样吹上一吹了。
　　一来魏溪年岁渐长，双方都明白这是哄小孩儿的把戏，二来，他功夫日深，便是在山中遭遇猛禽，亦不能被轻易伤到。
　　他越来越能照顾自己，苏晋之便越来越轻松。自然，不用再像以前那般事事周到，围着他打转。
　　所以，魏溪巴不得自己永远都不要长大才好。
　　他恨不得自己永远八岁，像刚入门时那样，躺在床上，由师兄天天喂汤喂药，穿衣盖被。就算这样一辈子，也没有什么不好。
　　然而这样想，又显然太过自私了。他若是还要由人照顾，那师兄便会没人照顾。他一人得享安乐，倒叫师兄当牛做马，如此自私，简直是畜生不如。
　　一念及此，魏溪又巴不得自己气力再大些，武功再强些，能替师兄担下所有粗活累活，不叫他受一点点苦累。若是可以，恨不得叫他连穿衣洗脸都不用动手，就像小时候他照顾自己那样，太太平平地躺着就好了。
　　“是我这双手太没用，连个竹筛都端不稳。”
　　苏晋之无奈地摇摇头，看着自己酸软无力的手掌，微微叹气。
　　旁边搁竹筛的木架被他方才一摔带倒了一排，地上满是混在一起的各色草药，满眼狼藉。
　　“无妨，我来捡！我捡得快！”
　　魏溪将他扶起，再飞快蹲下，手脚麻利地把地上药材分门别类地挑进竹筛里。然而他动作既快，血行便更快，几个来回间，方才擦去的血迹又自肩头渗出。
　　他素来好动，身上的衣服破得比补得还快，本来多几个窟窿也毫不稀奇。魏溪进门时故意遮掩伤势，并不易被觉察，这下干活未加留意，等到发觉肩头湿润，血迹已洇湿了一小片。再抬头看，苏晋之的脸色都变了。
　　那张常年微笑的温和面孔一下变寒，语声也是严厉无比：“阿溪，你受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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