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见

　　那天我们一直聊到晨光微曦时。我们谈话的效率很低，必须要经过蝉丸的翻译才行，但是气氛却异常的愉快——我们都对对方的人生感到新奇而有趣。天亮时博雅告辞，我才发现自己已经困得站不稳了。
　　先前的担心是多余的，蝉丸根本不睡觉，他休息的方式是打坐，我回头的时候他已经入定，并且为我铺好了草席。他这样坦然，我也用不着矫情了，脱掉外衣钻进了棉被。虽然是地铺，但草铺得很厚，软软的非常舒服，我一倒下就进入了梦乡。
　　或许是放下了心理负担，我睡得很沉。吵醒我的是博雅的呼唤声：“婧子！婧子小姐！”他执意坚信我是坠落凡尘的天女，开始口口声声称我是“天女”。我告诉他我的名字，他不知道是怎样的两个字，我拿起他的手，在他手上写了两个汉字，然后他就恍然大悟地叫我“婧cou”，看过一点日本动漫，我知道，用中文翻译过来应该是“婧子”，也算是我日文名的昵称吧。
　　我恍惚了一下，有些恼怒谁来打断我的甜睡，猛然想起是博雅的声音，赶紧爬了起来，打开门出去。
　　博雅站在门外，向我礼貌地一鞠躬，然后放下他肩上背的大包袱，他打手势说是送给我的，解开一看，有两套衣服，又长又厚像戏装似的，一些雕工精美的小盒子，装的似乎是化妆品，一些肉，一些鱼干，一盒酥糖类的点心，还有一些新鲜的草莓。
　　原来他早上又跑上山就是为了给我送这些生活用品，我抬起头，看见博雅的额头上挂着汗珠，被浓浓的春光照耀着，像珍珠一样流动美丽的光彩，而这个英俊的古代男子，正冲我安静而诚恳地笑着。
　　那一刻我突然想，穿回来也挺不错的。
　　看到化妆品，才想起来自己还披头散发，我脸上一红，把大包袱拎进了屋。从我的小背包里拿出化装包，问蝉丸哪里有溪水可以洗脸。
　　蝉丸向窗外的博雅吩咐了什么，应该是叫博雅带我去。我很愉快地接收了他的安排。
　　山里的空气几乎是芳香的，这芳香来源于松脂、野花和露水。阳光从树荫的缝隙里洒落，闪闪生辉。不时能看见蝴蝶，离得远时只见黑黑的剪影，及至飞近，才发现暗红色的翅膀边缘镶有蔚蓝色的艳丽花边。
　　我们走了一阵，突然幻觉一般，一眼清泉显露眼前，一棵松树贴着泉边横躺下来，如一座桥。我惊喜地叫了一声，小跑过去，将手指探入泉中，细碎的涟漪扰乱了水面天空的湛蓝。
　　我打开化妆包，刷牙、洗脸、梳头，水面上映出博雅好奇的脸，他对洗面奶的白色泡沫惊诧不已，我回头去看他，他却为自己的失礼惭愧，脸上一红，赶紧转过头。
　　一切都发生在语言不通，又没有特意尝试过沟通的地方，这些场景不需要任何加工，就可以变为精致美丽的图案。一个少女在水边梳理长长的黑发，男子站在旁边讷讷地看着。很久以后博雅告诉我，当时他就坚信，我是下凡的天女，而他，是那个傻傻的渔夫白龙。
　　后来的几天博雅常常来看望我，他带我游览四宫河原的景色，在山水之间吹笛，或者就在蝉丸大师的茅屋外聊天。我们俩亦有自己的沟通方式，日文的字和中文相近，打手势不明白的时候我们就在地上写字，那一方地面擦了又写，写了又擦，成了我在这个异国古代的“启蒙课堂”。
　　我知道了他的全名是“源博雅”，父亲是醍醐天皇的长子，克明亲王，他的职位是“非参议从三位皇后宫权大夫”。没有成婚，在宫廷里也没有太多的事情做，最大的喜好是音乐，郢曲习自敦实亲王、筝习自醍醐天皇、琵琶习自源修、笛习自大石峰吉、筚篥则向峰吉之子富门与良峰行正学习，听着这一大串名字时我几乎以为在补习日本音乐史。
　　我又问他蝉丸大师的事情，他说，蝉丸大师的身份其实非常高贵，他是醍醐天皇的第四子，也就是博雅的叔父，曾经受封“克信”亲王，深受醍醐天皇的宠爱。可惜在二十岁的时候因为事故双目失明，所以放弃了王位在山中出家修行，很奇怪的是，从上任的朱雀天皇开始，就下达一项敕令，皇室贵族不可以进入他的居所。尽管博雅非常倾慕蝉丸弹琵琶的技艺，三年来也只能在窗外倾听，从来不敢进屋。
　　这些高贵的、遥不可及的词汇都是那样的虚幻，我都是当故事来听。唯一真实的是眼前这个温柔的男子，还有贝贝的欢笑声，快乐的概念跨越了时空。
　　这宁静却是短暂的。那天中午我们正在屋外品尝博雅带来的草莓，贝贝嘴上粘满了蘸草莓的蜂蜜，我一边笑一边帮他擦。身后却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博雅抬起头，随即神情错愕，不可思议地叫了一声：“师辅大人！”
　　我回过头，看见几个穿着累赘长袍的人正气喘吁吁爬上来，身边还跟着一队武士。为首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胖子，脸上的肉一走三颤，似乎还擦了粉，活象一个刚出笼的发面馒头。
　　他应该就是什么“师辅大人”，而且似乎职位还在博雅之上，因为我看见博雅向他行礼的神情很恭敬。那个人一低头，看见蹲在地上的我，突然惊叫一声，满脸惊惶，踉踉跄跄向后退去。
　　他的眼神充满恐怖，肥而短的手指指着我，大声地叫着一个词：“鬼！鬼！”
　　我被他吓得一怔，随即想也许是因为我还穿着现代服装的缘故，没想到日本的古人胆子这样小，一身奇装异服就能吓个半死。
　　我不想给博雅添麻烦，笑了笑拉着贝贝的手准备回屋，那个胖子大人却一招手，几个武士腾腾腾跑过来扭住了我的胳膊，不由分说拿出绳子就要绑我。
　　博雅大吃一惊，向那些武士大声喝止，武士们犹豫了一下，都望向那位师辅大人，他仍是满脸的恐慌与厌恶，只是频频打手势，示意他们快将我绑起来。
　　绳子猛然收紧，我痛得叫了出来，一贯温文尔雅的博雅突然像发了怒的猛虎，冲上来两拳打倒绑我的武士，将我紧紧护在怀中，向那群人厉声质问。
　　几个穿黑色袍子的官员脸色阴郁，走上前向博雅解释着什么，博雅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惊疑。
　　这时候，木门“吱哑”一声开了，从里边走出一身僧袍的蝉丸。他的眼睛始终是闭着的，但是略一环顾间，却又像把所有人尽收眼底，这种摄人的尊贵与威严，让喧闹的人立刻安静了下来。那位胖大人也向他躬身行礼。
　　最后蝉丸法师将脸朝向我，平静地用汉语说：“这几个人是阴阳寮的阴阳师，他们是奉陛下之命来抓捕你的，他们说，你是坠落人间的妖孽。”
　　我这才明白博雅的神情为什么那样惊疑，一瞬间，我的眼中浮上泪水，不知道是因为手臂太痛了，还是因为他眼中的阴翳。我挣了一下，可是那双手却猛然收紧，再度将我拥入怀中，他转过头去，语气坚定地说：“不！不是！婧子不是！”
　　师辅大人缓缓从怀中取出一卷黄色的卷轴，博雅全身一颤，立刻跪倒下去，那些武士和阴阳师也相继跪倒，只有我和蝉丸还站着，我是茫然，而蝉丸，他脸上有淡淡的鄙夷。
　　他向我走过来，语气从容地说：“藤原师辅有皇上的敕令，博雅不可以和他抗衡。如果你不想连累博雅，就要跟他走。”
　　我惨然一笑，从飞机坠落的那一刻我就没有想过自己能活下来，太多的灾难让我的恐惧神经麻木了，妖孽就妖孽吧，至多是死，何苦连累他人。
　　何况，还是一个对我好的人。
　　我擦去浮上来的泪水，坦然道：“我跟他们走，请大师为我照顾这个孩子。”
　　蝉丸淡淡一笑：“放心，你不会有事。”
　　我向他深鞠一躬表示感谢，然后快步向前走去，藤原师辅却畏我如蛇蝎，赶紧向后退了一步。
　　“婧子！”博雅跳起来抓住我的手臂，他焦急而怜惜的脸上已没有刚才的惊疑，我的嘴唇动了动，发觉我竟然没有可以道别的言词，只好就那样无言地望着他，我想记住，记住这一双眼睛。也许，这是我对这个奇特时空最后的记忆了。
　　当泪水再度模糊视线的时候，我用力甩掉他的手向山下跑去，那队武士还以为我要逃跑，赶紧追上来，留在身后的，是博雅和贝贝的一声声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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