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行

　　希儿一直没有回到他身边。
　　她在另外一个地方安顿下来了。
　　这里气候温暖湿润，土地肥沃，实在很适合种植花草。她在路上救了一对母女，还有另外一个男孩子，他们都实在没有地方可去，也都愿意跟着她。四个人就这样在这边住下来了。
　　平时希儿有空就种花，想念仲谋的时候就全心全意练剑。周围民风淳朴，邻里间也算和睦，希儿常常用她学到的医术免费为乡亲们治疗——一年的时间过去，邻居们已经把他们看成这条村子里的一员了。
　　平常他们就以卖花为生。张嫂还向柳员外家租了两亩田种植粮食。春梅和铁柱平常除了早间出门卖花，有空便下田帮忙。
　　希儿的花还算受落，很多乡绅富户都愿意向他们拿花。有的甚至邀请希儿到他们家为他们打理花园，薪酬给得很优厚——当然，也有点醉翁之意。希儿一一婉拒，只答应定时为他们维护家中的花草和更换。这样，生活渐渐地好起来了。
　　这天，他们接到大生意。皇上新封了赵家公子为大将军，还下旨为他隆重修葺府邸，需要很多的鲜花绿树装点。希儿接了其中一部分，其他的，匀给别的行家做了。春梅和铁柱负责送花到赵府，希儿便留在家中照顾有病的张嫂。
　　张嫂吃过药，很快睡着了。希儿提了个篮子，放上几束鲜花，便出门去了集市，要买些药材给张嫂补身。
　　她很少出来，没想过墟日的集市如此繁华。街上人来人往地熙攘不堪，非常热闹。她的花很快卖完了，便缓步徐行，一路看风景。
　　有小摊档卖吴国来的小玩意，希儿挑了几样，爱不释手。档主正在花力气说服她买下。犹豫间，马匹和马车奔腾而来，行人赶紧躲避，但仍有行动不便的孕妇手挽着孩子，呆呆的并无反应。希儿飞奔过去，拉了孕妇的手便往一旁跃开，但是那两个孩子，已经来不及抱走了——
　　希儿和孕妇急得大声惊呼，却见另外有人跃过来，以身拦住马匹和车，希儿趁着这个机会，把两个孩子拉开了。
　　好险。
　　车夫惊魂未定，双腿发软动弹不得。挡住车的公子向他叫：“小福，这是怎么回事？”
　　小福颤抖着说：“马儿吃错了加酒的饲料，发起酒疯来了。请公子恕罪。”
　　那公子见也没有伤着人，便笑说：“你和老欧去看看，撞坏了谁家的东西，照价赔偿，一分都不能少了。”
　　回过神来，那个身姿轻盈的女子早已不见了踪影。公子暗暗纳闷，以自己的眼力和视野，她竟然能够在他目光所及的范围内走开，真是奇怪。
　　希儿回到家来，一边炖补品一边看着今天买回来的东西出神。
　　张嫂的房里有声音。她醒了。希儿赶紧过来，扶她起来。
　　张嫂看着她，笑了：“小姐，你今天有心事。”
　　希儿不置可否：“是么？我怎么不觉得。”
　　张嫂继续说：“想家了是不是？张嫂是过来人，这点事情还是知道的。”
　　希儿不语。三年了，差点忘记自己还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他已逐渐建立他的霸业，几房妻妾也为他生了好多孩子，他该早就把她忘了吧。世上男人都是三妻四妾，又如何强求他能够专情？当初这样负气出走，是不是太任性了呢？
　　尚香也没有与公瑾成亲，他娶了更为美貌更为温柔多情的乔家二小姐为妻。或者，他们几个人注定是有缘无分的，没有人能够在一起。
　　春梅和铁柱回来了，两个年轻人神情很是轻松愉快。尤其是春梅：“哇，赵公子真是生得一副好容貌，看了都不愿意把眼睛放开呢。”
　　铁柱皱皱浓眉，不以为然：“赵公子算什么？想当年我在军中，所看到的周都督，才是真正的丰神俊朗。”
　　春梅不理他：“你就想着你的吴国吧，不要忘记这里可是我们蜀国的领土呢。”
　　铁柱不服气：“哼，总有一天，我会回去的。”把工钱交给希儿，希儿不肯接：“你们就要成亲了，更加需要钱。”
　　春梅和铁柱都坚持：“那是另外一回事，我们都有积蓄。”
　　他们成亲前夕，希儿拉着春梅进了房间。“我于礼数上也不是很懂，不知道该送什么礼物给你才是，”她打开积满尘埃的箱子，刹时室内宝光璀璨——全是当日孙家送来的聘礼，“你看看，有什么用得着的，你就拿去。”
　　春梅挑了凤冠霞披和一套首饰，但她仍有犹豫，不敢马上拿走：“小姐，这个是你自己的嫁妆啊！我不应该拿的。”
　　希儿垂下眼帘：“不会有的了，我已经过了那个时期。再不会有成亲的事情了。”
　　春梅心痛：“小姐，虽然你从来不说，但我们都知道你有心事的。”
　　希儿笑笑：“都过去了，我只是徒然伤怀而已。”
　　春梅也顾不得冒昧：“那个男子是谁？竟然会不要你？”
　　“他？”希儿悠然神往，“他是最好的一个男子，有着温暖的笑容，挺拔魁梧的身躯，对人很和善。”
　　春梅后悔那些问题，从不见希儿如此失落伤怀——不该提起她的伤心事的。这一两年来不是没有人来提亲，只是都被希儿一一谢绝了。
　　此后的日子，越加的繁忙。春梅很快便怀孕，不宜继续做粗重的工作。希儿便聘请多了两个人帮工，自己也亲自帮着送花和卖花。
　　总是会有这样一个男子，每次在她出现的时候，就过来买一束花。希儿也不在意，淡然以对。倒是铁柱偷偷地告诉她：“小姐，那就是赵公子啊。”
　　赵公子名云，但是他叫自己做子龙。
　　“冒昧打扰，实在是不得已。但是我明天就要出发去行军，如再不见程姑娘一面，子龙只怕错失良机，以后难有机会。”一天清晨，他突然造访，希儿也有点错愕，一时不知道改如何应对。
　　“我们素昧平生，公子何出此言？”这样的男子，一年下来也会有三几个的，希儿镇定下来。
　　赵公子提醒她：“那天在大街上，还感谢姑娘在千钧一发中救了那妇人和孩子的性命，不至于因为我家车夫的过失而造成人命。”
　　是么？希儿早已把这件事情淡忘。他就是当日那个神勇威猛的公子？看来为人也算公道，并不仗势欺人——但，仍是与她无关。
　　“公子过誉了，这点小事，不足挂齿。”态度仍是很冷淡。
　　赵公子生性豁达，并不介怀：“姑娘把在下当登徒子看了吗？子龙只是仰慕姑娘的人才品貌，并无冒犯之意。如若姑娘对此介怀，在下可以立即离开。”
　　说完，作个长揖，跃上马背，拜别而去。
　　春梅从对面屋子走出来，悄悄说：“小姐，那是赵家公子也，你也不在意吗？”
　　希儿看着马蹄扬起的尘土，默然不语。
　　男孩子们总是这样跃马而去，在尘土里消失。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另外一回事了。
　　一个月后，赵公子再一次出现在希儿的花档前。她把花递过去，微笑说：“回来了。”
　　赵公子好像受伤了，肩上臂上缠着厚厚的纱布，但神情轻松愉快：“太好了，你终于认得我了！”
　　这个人还真有意思。希儿说：“上次那样无礼，请公子不要见怪。”
　　“那是小事，”他早忘得一干二净了，见到伊人笑意盈盈，不枉自己千里快马赶回来，“可以约会姑娘出去走走吗？”
　　希儿点头，赵公子心花怒放。两人走到僻静处，随便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他告诉她：“这个月来，眼前全是你的倩影，挥之不去。战事一完，立马赶回来见你一面。”
　　这个人说话真是够直接的，希儿也就跟他直言了：“多谢公子记挂，但希儿早已经有了心上人，恐怕要辜负公子美意了。”
　　“心上人？是谁？在哪？”他的眼神黯淡下去，“保长跟我说，你还是云英未嫁之身。”
　　希儿对他怀有歉意：“你不会想知道的。”
　　赵公子不愿放弃：“要是他让你犹疑，请不要拒我于千里之外。子龙一定会好好对你。”
　　希儿不愿纠缠：“那对你太不公平。我对感情，早已不抱希望。请公子且把心怀放开。”
　　赵公子生性执拗，是个直肠子的人，一旦认定，就决不会放弃，正如他在战场上，总是一往无前，无所畏惧。希儿说服不了他的。
　　她也就不再坚持。一切顺其自然吧，待到他的新鲜感觉过去，事情也就跟着淡了。
　　于是在希儿的身边，总是会看到他的身影。邻居们都在议论着他们的事情，就等着请贴来参加婚宴了。平常对希儿有意的其他公子们，都后悔不迭，早知到程姑娘如此好说话，当初就不应该被她的冷漠外表所欺骗。有些性格暴躁的男子，说出来的话，便有些难听，传言就开始渐渐变味了。有些不明真相的人，便免不了在他们背后指指点点。
　　铁柱和春梅年纪轻，沉不住气，为了这些传言，已经跟人家吵了好几回了，铁柱更是急得几乎要和人家打起来。希儿倒是不介怀，怎么样都无所谓了——反正事情也回不到从前，该为谁树立好名声？当事人心知肚明就已经足够。
　　况且，赵公子为人爽朗豁达，毫无架子，作为朋友是一流的选择。听他说些战场上的事情，多少也可知道仲谋和公瑾他们的一点消息。
　　子龙扬起浓眉看着她：“你还是很在意我的。”
　　希儿不解：“何以见得？”
　　“你如此关心我在战场上的表现，是不是怕我受伤？”他的笑容不怀好意。
　　希儿不答。
　　“不说话就代表默认了。”真是喜欢耍无赖的家伙。
　　希儿心情有了一点轻松，便顺着他的话说：“你要怎样？”
　　“遣媒人保长来下聘礼，尽快迎娶你过门。”这是他许了好久的愿望了。
　　希儿一口回绝：“那我只能够把一切原封不动地退回去。”
　　他凑过头来，逼住她的视线：“换了别人，早就欢天喜地成为我的妻子，但是你，你为什么一直这样封闭自己，一点不识抬举？为什么我会如此珍视你？生怕自己有一点点过分，让你不乐？”
　　希儿不忍：“子龙，不要再为我浪费时间了。”
　　“我不是没有试过，但是寻常女子只会吱喳不停，向我抛媚眼。我常年在战场上杀戮，午夜梦回都是淋漓的鲜血。其实也会怕的。只有你，只有在和你谈话的时候，你一两句话就化去了我心里积聚了好久的戾气和郁闷，让我内心得到安宁。其他的女子都没有这份气度和能耐。”这是他的真心话。
　　她感激：“那是因为我不爱你的缘故。等到我和她们一样在乎你的那一天，只怕我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子龙大喜过望：“你是说，会有那么一天？”
　　说错话了，希儿后悔：“只是一个比方。”
　　子龙也不在意，有她刚才那句话就够了，她值得等。
　　回到家，希儿思来想去——事情越来越难以收拾了，他已经陷得那样深。离开一阵子，也许可以淡化他的意念——也可以免去自己在他的笑容里，逐渐沉沦的危险。反正，春梅和铁柱的孩子渐渐长大，这个家也不像前段时间那样需要她来支撑了。
　　收拾好细软，她便跃马上路。为了不再惹麻烦，换作男装也许是一个好的选择。在驿站里，她给张妈和铁柱春梅他们留下一封信，说明小别几日，秋后即回。
　　在蜀吴的交界处，希儿在一家客栈安顿了两天，买好回家的礼物。在街上，突然被人一手拉住：“程家小姐？！”
　　希儿转身看去，一张眉眼圆圆的俏脸——秋蓉，从小就跟在尚香眼前的丫鬟。
　　“真的是你？！太好了！这些年来，小姐天天念叨着你呢！”秋蓉不容分说地拉着她进了一间大宅子。
　　闻讯，贵妇打扮的尚香急急在□□奔了出来，一把握起希儿双手，惊喜交集：“希儿！真的是你吗？”
　　希儿摘下头巾，依照以前的式样绑好秀发，依稀便是当年娇俏小女儿模样。尚香看得呆了，两人相顾无言，只是怔怔落下泪来。有侍女进来回报：“王妃，有宫中女官前来问安。”
　　尚香任性的脾气一如往年，撅着嘴巴不耐烦：“不见不见，今日我有朋友前来，任何人都不见。”
　　说完，便拉了希儿进内室。秋蓉吩咐下人不许打搅。
　　希儿疑惑：“王妃？”
　　尚香苦笑。“现在我是蜀国大王的王妃了，想不到吧。”她看来并不快乐，“想不到，我们四个人，都只是有缘无分。好笑。”
　　希儿问：“公瑾他们都好吧？”
　　尚香心有恨意。“好，他很好，好得很！有温柔美貌如小乔这样的女子陪伴在侧，定然快乐逍遥。”尚香美丽双目落下泪来，她也忍了很久了，在别人面前总是装作不在乎，谁明白她夜夜躲在被下的哀伤，“希儿，他负了我，他负了我！”
　　两个太聪明任性的人儿在一起，总是那样的结局吧——相互负气，不肯认输。结果其中的一方，遇到另一个温柔体贴的人，轻易便转移视线。或者是一时意气只想对方伤心，或者真是移情别恋，事情过去了就没有回头的机会。
　　尚香一怒一下，便自作主张，应允了蜀国大王的求婚，嫁与蜀国做王妃。但时隔不久，她便后悔了，蜀国大王表面看来风度翩翩，成熟有礼，骨子里却虚伪无趣，尚香很快便对他厌倦了，坚持要在吴蜀边界择了大宅子另住，不再与大王见面。
　　半夜，秋蓉送来吴国那边的加急信，尚香一看大喜：“希儿，我们可以回家了！”
　　秋蓉拿出早已收拾好的行礼，带上吴国派来的贴身侍卫，还有一个两三岁左右粉嫩可爱的孩子。尚香说：“这是小儿，小名阿斗。”
　　希儿疑惑，看着尚香，不敢说话。
　　尚香笑了：“阿斗是蜀王老家伙的儿子，非我亲生。不过这孩子实在是可爱，我早就把他当亲儿看待了。”
　　希儿抱起阿斗，摸摸他苹果般的小脸：“阿斗，你好哦！你认识我么？”
　　孩子也不怕生，大眼睛扑闪着，笑容好可爱：“你是姨姨。”
　　希儿把孩子放下来，心下黯然：“再见了，尚香。”
　　尚香不理她：“什么？不准走！你可不能又丢下我不管了！这一次你一定要跟我回吴国去。这几年二哥想你想到几乎发狂，翻遍了天下他也找不到你。想不到我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呵呵。”
　　两手一边拉了阿斗一边拉了希儿便坐上车去，一行人悄悄地从后门出发了。
　　一路上，希儿芳心怦怦乱跳。就这样毫无准备地去见他？！
　　就要到了，桥上突然灯火通明，战鼓擂得通天响。吴国蜀国的军队突然交战。有人大喊公主，尚香一把扯开马车帘子，高声回答：“我们在这里！”
　　吴军人潮汹涌，战士们大呼：皇上御驾亲征！
　　这夜的月色，和当年一样美丽明亮。希儿远远看去，人潮中央，有朵圆形的棚盖，下面骑在马背上的男子，就是仲谋。
　　剑眉星目，眼神坚定，依稀是旧时模样。只是多了很多前呼后拥的气势。他还会如当日那样温和疏朗吗？
　　蜀军那边有大将于乱军中杀出来，神勇无敌，一支长枪，直冲着仲谋这边刺了过来。公瑾在那边远远地提醒：“王上小心！”
　　但仲谋毫无退缩的意图，依然直线朝着尚香她们冲了过来。蜀军大将高声大叫：“孙夫人，请留步！你乃我国王妃，岂可私通敌国！”
　　子龙？！
　　尚香才不理他：“我是吴国的公主，回家省亲乃天经地义，岂容你阻拦？！”
　　一支长枪飞来，正中马车轴承，马车顷刻散架，尚香抱了阿斗，希儿拿起包袱扶了秋蓉避到一旁。子龙仍然在高呼：“孙夫人，留下阿斗！”
　　前来接应的吴军都被打翻，阿斗吓的哇哇大哭，尚香没法，只好放下阿斗，和秋蓉、希儿三人轻身掠过大桥，转回吴国的国土。
　　仲谋近在眼前了。他不顾一切地向希儿冲过来。这是他们朝夕梦想了好久的时刻，他一秒钟也不肯耽搁。
　　但是，危险也在逼近。子龙乘胜追击，直奔仲谋而来。仲谋心神恍惚之际，无心迎战，毫无还手之力。希儿跃出来，为他挡住一切的攻击。仲谋握住她肩膀，一把拥她入怀，内心充满喜悦。天随人愿，几年来他要等的就是这一刻。他什么都不管了。
　　希儿还没有完全昏掉，她挣开仲谋的双手，一剑隔开在耳边呼啸而过的长枪。子龙调转枪头，马上杀往希儿的眼睛。但希儿比他更快，剑尖已经逼近他胸前。两人四目相对，子龙几乎魂飞魄散，用尽全力硬生生收回攻击，枪头勉强跃过希儿的脸颊，却刺在了她的肩上。希儿没有料到他会这样做，剑锋已出再难收回，直接刺进子龙的胸口。
　　“希儿。”子龙低呼，无力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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