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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
三
“……就一个字:累。
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要张扬,甚至到了完全不顾影响的地步。说到底,我有一种预感,自己的青春就要结束了。不要把我看得很单纯,我很早就比你们成熟了,只是缺乏实际经验而已。我这样的人,太早进入了大人的世界,而他们也总是嘲笑我的天真,所以我只好隐藏自己,而结果是青春真的渐行渐远,我几乎抓不住了。我在衣领上插花,其实是想把青春的繁华留住,因为我觉得,现在的日子将一去不复返。
也不要再说我无病呻吟了,我是个弱者,我承认。不是你们“以为”的弱者,而是实实在在的,这里我先声明,我绝对没有摇尾乞怜的意思,我还不至于下作到那种地步。你们想想看,男生最耻辱的是什么?是体质不好。而我的体质不仅是不好,简直就是从来就没有好过。当那些人在我跑步的时候嘲笑我的动作时,他们想过我的感受吗?还是只是像鲁迅笔下的看客那样无动于衷?这让我在你们面前感到深深的自卑,我下定决心要超过你们,有时甚至不择手段。“最可恨的人,最后证明总不过是可怜的”,我不说自己可怜,但至少我是值得同情的,渴望同情并不是男人的羞耻,而是人的正常需要。
我这个人或许很自私,但是我看重感情。每次听到有人说“朋友是拿来出卖的”我都很生气,因为我觉得这是对世界上所有友谊的侮辱。友情在我眼里就应该纯粹到完全没有相互利用的成分,而这样的成分一旦出现在我的友情里,我会毫不犹豫地把它剔除。
可是我的情感经常是得不到回报的,热脸贴上的是完全的冷屁股。我没有要巴结谁的意思,我只是想和大家友好地相处,毕竟成为同学是种缘分。可是太多的人把这样的缘分不当回事,他们的明枪暗剑伤得我体无完肤。所以我怀疑,我这颗心为你们操碎了也没人知道!这绝对不是我矫情。
在我们班上所有人里,我是最早买同学录的,因为当时光流逝而我们尚不自知的时候,我要做的就是第一个挽留它。
我给别人说公道话的时候,其实心里很怕得罪人的,但是我清楚,不把话讲出来就是对另外一个人的不公平,所以我还是要说。你们可以说我傻,但是如果有天你们发现我终于也聪明起来,你们会觉得这个世界和我自己,包括你们,都活得非常可悲。
如果你们对我还有什么怨恨,我也没有办法,只好把一切交给时间抹平。该得到的都已得到,该消失的业已消失,我除了你们的友谊和理解以外,别无所求。你如果认为我是高谈阔论,那么请去问我的朋友,他们生病和遇到麻烦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谁,又是谁第一个给他们问候和安慰。我绝对不会往自己的脸上贴金,借用某些人的话说,这样做不值得。
还是说我喜欢的那句歌词:我爱透了这个世界,世界爱不爱我。
如果斑竹觉得无聊可以把这个帖子删掉,但是世界上存在我这样一个人,却是不争的事实。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一切都有结束的一天。但是我会记得你们每一个,以后在街上见到的时候,你们的名字会从我嘴里脱口而出。……"
岑萧默默地在电脑屏幕前打完这段话,按下回车键。然后他黯然低头,眼圈泛起微微潮红。真是丢人。他这么想着,嘴角挂着嘲讽自己的笑。
他到底是流泪了……
电脑里放着音乐,是合唱曲,曲名《阳关三叠》。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旨酒,未饮心已先醇。载弛骃,载弛骃,何日得旋轩辚。
能酬几多巡?千巡有尽,寸衷难泯,无尽的伤感
尺素申,尺素申,尺素频申……”
尺素频申如相亲。
……平生只恨知音少,试问弦断谁肯听?
……他没有怪他们两个的意思。以前有过这样的事情,可因为用情不深,他总是笑着,带着淡淡的忧郁祝那两个人幸福,然后挥一挥衣袖,继续走自己的路。因为心中对谁都没有亏欠,以前的他活得很快乐。因为同样的原因,清璇他们也活得很快乐。
那种晕眩的感觉又来了。他坐在那里,曲终人散的舞台分外冷清,几个演员大约察觉了他的疲倦,把该整理的东西全部收拾走了。空荡荡的台上,几盏聚光灯孤零零地亮着,恰似他孤独的心灵。他好想睡一觉啊。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只要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晃动着清璇的面容?他不是已经打电话叫她不用担心自己了吗,为什么还要这样折腾自己呢?
是他错了,还是她错了?
“要锁门了!”
他硬撑着抬起眼睛,看了看四周,没戴眼镜,只看见一团模糊的影子向他走来。
“谁啊?”
“是我,裴阳。我听他们说表演很轰动,可是你一个人留在这里。看你很累的样子,怎么回事,病了?”
他把撑在额头上的手放了下来,缓慢地摇着头。
“没有,只是累了。”
裴阳靠了过来,把软弱无力的他从椅子上扶了下来。几滴冰凉的液体滴在他的颈窝里,他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
“你哭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扶着他,顺着光线昏暗的楼梯一级级走了下去。
“也没怎么,就是为你不值。”
他虚弱地笑了笑。
“对不起,害你为我担心了。”
“其实,他们也很担心你。”
“他们?”
语言在他的脑海里停滞了半晌,他知道他说的是谁,抓住他臂膀的手指也松了松。
“小心!”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安静地靠着自己兄弟的肩膀。外边下着大雨,楼梯显得又黑又长,他甚至能闻到对方头发油腻的味道。
“给你们添麻烦了。”
“你知道他们前天晚上有多担心你吗?还在第二天的班会上说那种话。他们不来搬东西,不是讨厌你,而是感觉不好意思。为什么非得把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呢?”
他没再说话,只觉得身体一直软下去,软下去……
雨声比昨天夜里还大,可他已经听不到了。
……
“——岑萧,醒醒,怎么在课桌上睡着了?老师叫你去商量追悼会的事情呢!”
朦胧的眼神这才调准了焦距,岑萧茫然四望,只见一切依旧,梦中的舞台竟像是凭空掉将下来的。但是他很清楚,在学生活动中心改建之前,这个学院唯一可以叫做舞台的地方,就是那个样子。
——那不是梦,是真实的回忆。沉甸甸的回忆。
“我这就来。”
岑萧看了看自己在镜子里的倦容,匆匆用清水过了脸,跟着海宾往专业教室那里走去。
……
专业教室里一片死寂,不时响起一阵低低的抽泣声,岑萧循声望去,只见陈露她们宿舍的女生一个个都红着眼睛,范华和敬虹尤其厉害,连肩膀都在一抖一抖地抽搐。岑萧默默叹了口气,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虽说陈露这个人对他非常不好,总是算计和排挤他,但是说到底她也没有什么大过错,要上天用死亡来惩罚她。海宾在岑萧旁边的位置上坐下,轻轻拍了拍岑萧的后背,两人对视了一眼,转头看着站在讲台后的洪辅导员,都没有再说话。
“有些话,我就不在这里啰嗦了。陈露同学,曾经在这个班级里和我们一起学习过,生活过。我想这个时候,无论是喜欢她还是不喜欢她的同学,心里一定都非常难过。她毕竟只有十九岁,人生还没有开始,就急匆匆地结束了。我——我也不知道我该说什么了,我……”
洪英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泪水,在讲台上低着头,失声痛哭。教室里的女生们本来就已经很难受了,见辅导员一哭,所有人都大声哭起来。哀伤的气氛弥漫了整个教室,打破了刚才的沉闷和寂静。
林静走上讲台,轻声对洪老师道:“老师,您先到旁边的办公室休息一下,好吗?剩下的事情,我来跟大家说。”
洪老师看了林静一眼,默默地点了点头。
老师走后,林静示意大家安静,沉声道:“陈露走了,大家都很伤心。但是现在,我们应该想想追悼会怎么开,用什么形式来表达我们对她的怀念。这样吧,大家回去都写一句话,什么都可以,当作送给陈露的最后一件礼物。今天大家都很累,先回宿舍休息,班委留下来开个会。大家可以走了。”
人群纷纷散去,岑萧刚要走出教室,忽然听见林静在后边低声喊他的名字。
“岑萧,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岑萧转过身,两个人走到正对着教室后门的窗前,林静抿了下嘴唇,开口道:“有件事,我想你应该知道。”
“什么事?”
“陈露——她的死因不仅仅是单纯的花粉过敏。”
岑萧皱起了眉头。
“那是什么?”
林静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低声道:“医生检验了她的遗体,发现她的症状跟遭到毒气攻击的人很类似。她的口腔粘膜出现了溃疡和充血,身上的疹子也有溃烂的倾向。而且根据叩胸测试,发现她的肺部很可能出现了积水。你说,这是不是有点儿蹊跷啊?”
岑萧点了点头。
“是啊,这还真的不像是普通的花粉过敏。那你觉得——”
林静摆了摆手,道:“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因为你是我们班有不在场证明的人之一,而且我相信你不可能用什么手段暗害她,我信得过你的人品。这件事情,学校方面正在考虑这么处理,是到此为止,还是叫公安局的人介入,都还没有定论。你千万不要出去乱说,晓得吗?”
“晓得了,我保证保守秘密。”
林静还想对岑萧说些什么,忽然看见岑萧的眼神定定地朝窗户的方向望去,于是也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看,只见窗玻璃上停着一只翅膀枯黄的蝴蝶,它似乎注意到有人在看它,赶紧拍拍翅膀飞走了。
“岑萧,那是什么蝴蝶?”
岑萧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枯叶蝶。”
“哦。”
“奇怪,我们学校这里不应该有这种蝴蝶的呀?”
林静没有接岑萧的话茬,继续道:“行了,时候不早,该吃午饭了。你回宿舍吧,我还得去办公室找洪导商量点事情。”
“好,你忙吧,回头见。”
“回头见。”
岑萧在回宿舍的路上好几次差点摔跤,一个模糊的影子一直在他的视线里晃来晃去。
那是一只蝴蝶的影子。
枯叶蝶。
“哎哎哎,你听说了吗,06级那个女生,死得挺蹊跷的!”
“是吗,你怎么知道啊?”
方舟神秘地压低了声音,对郑岭道:“我是听她们宿舍的范华说的。说是她们发现她的身上有很多溃疡和红肿,好像被毒气攻击过一样。”
“是吗?”
“是啊,她们隔壁宿舍的叶子,也说她的症状不像过敏,像中毒呢。”
郑岭笑道:“就是那个胖乎乎的叶子啊,她不是跟陈露关系一向不好么。听说上次陈露冲到她们宿舍撒泼,把叶子的一瓶香奈儿5号给扔楼下去了。”
“是吗?我倒是没听说。哎,郑岭,香奈儿是什么呀?”
郑岭摇摇头,拍了方舟脑袋一下,笑道:“香奈儿啊,是王菲唱过的一首歌!”
还没等方舟接着问下去,郑岭就出门了,正好和鞠海打了个照面。
鞠海是一个瘦小的男生,发育不良的面孔上长着一双总是游移不定的眼睛,戴着一副黑色方框眼镜,走路姿势一扭一扭的,带着几分女气。奇怪的是,他居然能把同级的陈颖追到手,本来别人都以为,这种男人,大学四年恐怕只有打光棍的份儿了。
“回来啦?”
鞠海微微一笑,扭着腰肢走到自己的桌子前,把从图书馆借的几本诗集放在桌面上。
“案情有进展吗?”
方舟本来已经低头准备把一桶脏衣服提到阳台上去洗的,听见这话,又抬起头来。
“你说陈露的事情啊,到现在还没定论呢。你知道的,这个和美镇,警察和医生的设备都很落后,这案子又不是特别重大的事情,似乎不值得上报海州总局。陈露的家长明天就过来了,可能学校付一些补偿费就完了吧。”
鞠海冷笑一声,道:“我看没有这么简单吧,你说,能不能是仇杀呢?”
方舟一愣。
“仇杀?”
“是啊,我知道跟陈露有仇的人,就有两个。”
“谁呀?”
“海宾和岑萧。”
方舟的脸色僵了一下。
“他们俩?不可能!这个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你可不好胡说啊。”
鞠海暧昧不清地笑了一下,道:“我胡说?呵呵,这可是陈颖告诉我的,她说,06级的女生告诉她,那天在班上,岑萧被陈露骂得心脏病发作,陈露又开始骂海宾。结果海宾把一瓶矿泉水泼到陈露脸上去了,事情闹得很大,连刘教授和洪导都惊动了。”
“是吗?我可一点儿也不知道。”
“岑萧那个人,本来就容易冲动。跑出去几个月不见人影,新学年一开学又回来了。我看呐,他是神经有点问题,应该去治一治。这种有暴力倾向的人在我们这里,不等于一颗不定时炸弹吗?”
方舟听到鞠海又派岑萧的不是,越发不自在起来,没说什么话,只是笑了一下,到阳台上洗衣服去了。
鞠海默默地拉开抽屉,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然后从书桌的角落里抽出一根绣花针,往照片上的两个人的印堂和左胸狠命扎去。
那是一张海宾和岑萧的合影。
直到照片被针扎穿了,鞠海才吁了口气,把照片悄悄放回抽屉,脸上露出一丝柔媚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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