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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时的雨
外面的世界正飘着雨,晦暗的,晦暗的如此不明,静静的,静静的慢慢喘息,凉凉的,凉凉的摩挲着窗户,向外不经意地窥视。突然,莫名的惆怅来袭,淹没了整个属于我的混沌世界。
坐在屋檐下的立夏,右手撑着一边的身体,左手在木廊上有节奏地敲着,“叩,叩,叩——”,就像那时钟的摆。他的目光正落在院子中央的一个水洼上,一圈,一圈,一圈,在水里荡漾开,仿佛置身在童话中的湖泽,美丽的妖精长眠在碧波深处,情不自禁地靠近她。院子的一个角落里,一簇菜花正盛开,笔直了腰板,酣畅地沐浴在清明时的雨中。
死去了,哪怕是短暂的悲伤;死去了,哪怕是永远的伤痕;死去了,哪怕只是死去了!“叩,叩,叩——”,就像那时钟的摆,孱弱的声音,断藕般的牵绊。
篱笆外泥泞的路上,留着一行又一行的脚印,是那么密集,那么忙碌,镶嵌在一起,拥抱在一起,扭曲在一起,变成了一个又一个的泥洼,溅起的泥浆粘住了路旁的迎春花,灰黄,灰黄的晦暗。有的撑伞的人正蹶趔地往山上赶,有的撑伞的人穿梭在坟帽子中间,有的撑伞的人已经呆立在坟前。一把把伞,一堆堆坟,就像一只只新长出来的蘑菇,在清明时的雨中生长着,然后再死去。
笑声,怨声,高高低低,忽远忽近地被风带来,滑进耳畔,消隐在心的深处。年轻的女老师带着她的学生们正从篱笆外的那条路上走过,她游离不安的目光扫到了坐在屋檐下的立夏,她很不自然地对着已经抬起头的他腼腆的一笑,就继续彷徨地向前走着。一个梳着两条辫子的女孩趴到了篱笆上,粉粉嫩嫩的,就像是盛开的牵牛花,女孩似乎很早熟,睁着大眼直直地看着立夏,对他招了招手,刚想开口说话却被一个矮个男生拉走了,回到了队伍中,很不情愿地继续用留恋的目光瞟着坐在屋檐下的立夏。争吵声,呵斥声,高高低低,忽远忽近地被风带走,滑落在指间,没有痕迹。
雨间歇间止地落着,落在枝头,落在屋檐,落在伞上,又总会有那么一两滴落在人的身上,慢慢地带着人的体温离开这个世界。虚无是整个宇宙的最终归属,晦暗,一直都是它所给出的警告,乘着月黑风高的时候,侵蚀掉它所喜爱的一切,好陪她一同沉寂。立夏还在敲着地板,“叩,叩,叩——”,就像那时钟的摆。
两个打扮可爱的男生打门前走过,嘻嘻哈哈的,没什么正经。其中一个硬是央求对方背自己上山去,可那个带着眼罩的小鬼说什么也不愿意,甩开了对方意欲搭上来的手,向前跑去。巴叽,在后面追着的男生滑倒在泥地里,吃了一嘴的泥巴,独眼男生闻声就冲回了他身边,一边埋怨,一边把他扶起来,用自己的袖子替他擦了擦脸,然后就背着他上山了。立夏看着篱笆外的那片泥泞,看着雨砸落在新的坑里,一圈,一圈,一圈,荡漾开。
雨越来越小,风越来越大,立夏的头发很柔软,轻盈地飘着,好像湖底招摇的水草。他低头看着脚下的石头,丑陋的黑石块,长着星星点点的青苔,不时地反着水光,亮晶晶的。石头,黑色的石头,好比人类的哲学,形状各异,但本质却相当坚强和顽固,风吹日晒,日月累积,也只不过在它身上砸了那么几个眼儿,就算几万年之后真的变成了沙漠中的尘埃,那也一定是人类早已离去,再不和它有任何羁绊。
一个有着一头银发的男子从远处走来,戴着眼镜,穿着黑色的马靴,嘴角带着讽刺的笑容,令人难以琢磨。他突然停在了篱笆前,转头望向立夏,咧开嘴露出了雪白的牙齿,用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花枝招展的女人骑着马也来到了篱笆前,用嫉妒的眼神盯着依旧面无表情的立夏。她发着嗲,轻声唤那个男人为教授,教授回过头,接过马缰绳,登上马,环抱着女人就消失在篱笆那头了。
纷纷扰扰,雨终于停了,山的那头出现了彩虹,山头上的那些人也都把伞放了下来,一起仰望着天空。立夏也看着天空,冰冷的眸子里面有着彩虹的倒影,就这么一直一直注视着,加载,卸载,清空,惶惶忽忽,依旧只是一双冰冷的眸子。他觉着自己似乎有点厌恶了,厌恶自己身体里那流淌的血液,那恒温的血液,那喜欢被保护的血液,那一成不变的血液,为什么它就不能有所改变呢,哪怕只是升高那么一两度,哪怕只是降低那么一两度!他收回敲击着地板的手,“叩,叩,叩——”的响声没有了,满院子里回荡着从屋檐滴落的水撞击着石块的声音,粉身碎骨的落雨一颗接着一颗,“哚,哚,哚——”,就像那时钟的摆。
空空的,幽暗的客厅里,清明从地板上站起身来,走进厨房,吃了一块金枪鱼三明治,喝了一杯猕猴桃汁。他走到廊檐下,低头看着已经在地板上睡着了的立夏,他蹲下身子,用手捋开立夏的头发,抚摩着立夏冰冷的脸,嘴角微微倾斜着,上扬到一个邪恶的角度,然后就去西厢房内取了一块毯子替他盖上。彩虹渐渐隐没在雾气中,乳白色的雾充气般地从地底溢出,将整个山区紧紧围裹了起来。清明走出院子,跳过篱笆,消失在雾的深处。空气里饱含着水分,打湿了立夏的头发,脸也变的湿漉漉的,好像刚哭过一样。
一切都开始变的模糊,开始不真实,世界扭曲成了一部戏剧,一本小说,一个木偶。傀儡娃娃在跳舞,快乐的已经忘了自己不是真人的现实,幻想着自己的忧郁和悲伤,并把自己的忧郁和悲伤定义给属于他的整个世界,强加给他的世界里的每一个人,并坚信着自己就是整个世界的主宰,就是那个原作家。嗝擦嗝擦的,扭曲的世界独自欢欣雀跃。然而风是如此的不解风情,呼啦呼啦的,就将远方的云朵挟持到了这里,拥挤着,你推我攘,终于怒火开始中烧,黑色的气流在云体内混转着,哗啦哗啦的,比之前的那场雨来得还要猛烈,雨水不一会儿就驱散开了雾气,冰冷的砸向这个真实的世界。
立夏沉沉的睡着,好多好多的雨飞了进来,落在他身上,风从他身边掠过,在客厅里转了一圈就又回到旷野中去了。打击声,呼啸声,喘息声,就像一支交响乐团,疯狂中孕育着温柔,暴虐中隐藏着多情。沉沉的,沉沉的,在这种声音中睡去,暂时的抛开一切,不管是那真实的还是那虚构的。
立夏和清明的母亲站在篱笆外,右手挎着篮子,左手拎着伞,淋着雨。她推开篱笆门,走进院子,来到立夏身前,举起伞就朝睡着了的立夏挥去。没有任何挣扎,这似乎早已经成了一种默契,越爱就越打,越打就越恨。红色的条纹一条条的显现在了立夏的脸上,胳膊上和腿上。一刻钟过后,立夏的母亲终于扔开了伞,她爬上台阶,抱着依旧冷漠立夏就痛哭了起来。又过了片刻,她突然站起身,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回自己房间去了。当她再次回到客厅,见到满身伤痕的立夏时,她的眼里流露出了难以言语的伤感和痛心,为什么这个孩子永远都没有他哥哥那么优秀,为什么他总是不断在闯祸,她漠然地走进了厨房准备晚餐。
金枪鱼三明治,百分之六十的猕猴桃汁,一如既往没有任何变化,哪怕是在三明治里加上一点牛蒡也好啊,每次,每次当饭菜端上桌时,立夏总在那么的希望着。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咀嚼,胃在翻腾,立夏真想冲出去,冲进旷野,连带着五脏六腑都吐出去,仰头将雨水灌进肚子,彻彻底底地洗刷干净,可是他没有,他只是坐在那儿,低着头咀嚼着金枪鱼三明治。
“清明过去了,明天,我们就回东京去,又要把他一个人留下了,可怜的孩子。”立夏和清明的母亲哀怨地看了看立夏,似乎是在希望死去的那个不是清明而是立夏,她冷漠地站起身回自己房间去了。
立夏默默地走到廊檐下的老地方坐了下去,仍旧一只手撑着,一只手敲着地板。“叩,叩,叩——”就像那时钟的摆。
雨淅淅沥沥的下着,篱笆外那条路上的脚印差不多都被冲走了,只留着几个较大的洼;迎春花上的泥浆也没有了,花骨朵却被打下了一地,混在泥里分不清了;远处的坟墓孤独的立在坡上,向这边守望。
耳朵上打满孔的金发少年从篱笆外经过,他笑着向立夏打招呼,问他温泉旅馆怎么走。立夏摇了摇头,他便在篱笆外打起了手机。
“草灯,我迷路了,现在在山腰上的一所民宅前面。”
立夏和这个陌生人就这么两不相干地各自呆着,一个站在雨中等着来接他的人,一个坐在廊檐下敲着地板无爱的人。时间就像立夏手指下的敲击,本身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可是一旦被人在乎,它便高高在上了,它沉闷而乏味的匆匆流逝,让人毫无招架之力,屈服在它的操纵下,不得不问,人到底是害怕时间呢,还是更害怕自己?立夏和那个门外的陌生人都存在在由自己定义的时间里,沉默着,没有任何交集。
半个小时过去了,那个叫草灯的人终于出现了,他同下午打这经过的那个教授长得有几分相似。
“都叫你别去的,前辈生前和你又不熟,害我还得为了你跑一趟。”
金发少年正打算向他撒娇,可却被那个叫草灯的人躲开了,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他的目光和立夏的目光相遇了,他看着立夏,立夏也看着他,敲打地板的动作停下了。
“立夏,立夏,快回来,天黑了!”立夏和清明的母亲在屋里唤着立夏。
立夏从地板上爬了起来,走回屋里,而那个叫草灯的人也下山去了。
清明时的雨还在下着,断断续续,替人们向远去的灵魂流着眼泪。
三个月后
立夏转学了,认识了新的老师,新的同学,还在学校门口再次碰到了那个叫草灯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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