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国

　　2.4

　　顾青尘听到很多人的声音。痛苦的、悲伤的、狂妄的、震惊的、凄惨的、哀恸的、绝望的……全都是死在这柄剑下的人和物发出的最后的声音。那些声音被这柄剑记住，那些屈辱和不甘被这柄剑吸食，令绯渊的戾气越来越重。
　　血海之中浮动着挣扎的红色人形，不断重复着他们是如何被绯渊所杀。顾青尘默默地看着那些景象，他能够觉察到绯渊在进行杀戮时的兴奋和激动，但完全不能感同身受。
　　纷乱的声音在耳边回荡，顾青尘握着剑的手越来越紧。
　　"绯渊并非为了杀戮而铸，但为了铸成这柄剑，死了很多人。"红玲不知何时出现在顾青尘身边，跟他一起看着那些红色的影子，"我因为这柄剑从活人变成怨灵。因为我的怨恨与愤怒，绯渊在杀人的时候总会兴奋不已，这曾让它锋利得无可匹敌，在收割他人性命时带来的凶戾之气使它在下一次杀人的时候更加锋利。绯渊越锋利，就有越多的人喜欢用它去杀人。后来绯渊杀的人越来越多，剑上的戾气也就越来越重。"
　　红玲望着顾青尘："很久之后我开始对杀人感到麻木，但这时聚在绯渊上的戾气已经超出了我能够控制的范畴。我无法让绯渊上的戾气不去影响那些使用它们的人，所以在剑主彻底疯掉之前，我会杀掉他们。弑主对器灵来说乃是大罪，绯渊上的戾气因为我的做法不减反增，已经成了一柄邪剑。"
　　"我感觉得到。"顾青尘冷静地回答。
　　"与邪剑为伍，剑上戾气终有一天会将你吞噬。"红玲幽幽地道，"你终有一天会死在自己的剑上。"
　　"我不会跟他们一样。"顾青尘道，"我此生只为求证剑之一道。绯渊在我眼中并非邪剑，只是一柄十分难得的剑，错过这次机会后我只怕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遇到这样一柄剑。夫人若不信我，何不以剑相试？"
　　红玲听他说完后轻声笑道："你这小子可比看起来有趣多了。你若能在一炷香内将绯渊带出水潭，我便认你为主！"
　　"一言为定。"顾青尘与红玲击掌为誓，随后一剑破开包裹着自己的戾气，重新落入水中。
　　"他出来了！"姚牧舟紧张地往前走了一步。原本黑红一团的水面上突然炸裂，顾青尘的身影如同一道清光从浑浊的戾气之中一冲而出，跟他一起显出身形的还有一半身体都包裹在戾气里面的红玲，一袭红衣红得耀眼。顾青尘从戾气之中脱出后剑锋直指红玲，红玲则以戾气为剑，与他战在一处。顾青尘所用剑法姚牧舟见过，是青云门的"麈云剑法"。这本是双人剑，顾青尘用的是其中的"麈"剑那一路，走的是以刚克柔的路子，与红玲手中几乎无处不在的戾气对抗，完全不落下风。
　　红玲虽然说了是一炷香的时间，但对顾青尘来说他的时间更加紧迫。他不是鲛人，也没有鲛族血统，无法在水下呼吸，若不是刚才被戾气包裹只怕现在要回水面换气。顾青尘一面拆解红玲的招式一面去摸剑柄，摸到后握紧剑柄，奋力向上一提。
　　姚牧舟倒吸一口冷气。绯渊比寻常重剑还要大上一圈，以他的力气应当可以勉强使用双手将它提起来，不想顾青尘竟然单手就将绯渊拉了上来。紧接着顾青尘便将绯渊从头顶甩了半个圆弧，重重地砍向红玲。
　　红玲躲过绯渊势如山崩的一击，向后退了些。顾青尘一口气荡开头顶如同浓雾一般的戾气，破水而出，踏着冰冷的潭水爬到岸上。
　　顾青尘将绯渊丢在岸边地上，顾不得一身形容狼狈，喘息着望向红玲："一炷香的时间……我做到了。"
　　红玲按照约定将所有戾气收拢，在岸边站定："青尘心志坚毅，红玲佩服。绯渊剑灵红玲，愿奉顾青尘为主。"说罢向顾青尘拜了一拜。
　　"好。"风吟立刻鼓掌，"恭喜恭喜，青尘得了好剑，改日风某可要讨教一番。"
　　顾青尘抬头看了风吟一眼，正要回答，刚一张口便向后栽倒过去不省人事。
　　姚牧舟吓了一跳，以为他受了什么重伤，连忙上前。
　　红玲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伸手将顾青尘接住，顺势将少年横抱起来。
　　"他没事吧！"姚牧舟问。
　　"力竭而已。"红玲道，"只要吃饱睡足，就又是一条好汉。"
　　姚牧舟拉过顾青尘的手腕探了探脉搏，见果然如同红玲所说，便将伤药递给她："有劳夫人给他的伤口上上些药，我去把他的衣服拿过来。"
　　红玲将顾青尘放下，简单处理了伤口，又和姚牧舟二人合力帮顾青尘穿好衣服，对风吟道："青尘虽然心志坚定，但年龄还是小了些，修为也不够，短时间内怕是压不住绯渊上的戾气。我需回剑中休息一段时日，还请风神照顾主人。"
　　"风某知道了，红玲放心便是。"风吟点点头。
　　红玲见风吟答应，变作红光钻回剑中去了。
　　"此间事毕，我们也该回去了。"风吟对姚牧舟道。
　　"青尘怎么办？"姚牧舟问。
　　"带回辰天宗。"风吟回答，"红玲虽然认青尘为剑主，但绯渊上的封印会破裂显然跟天象有关联，不能将绯渊交由他人。"
　　风吟使用法术将三人送回悬崖上。崖边除了杜青笙，还来了一些附近村子里的人。风吟向那些村民简单说明事情经过，村民们听到红影的问题已经彻底解决，他们可以继续安心地生活，高兴地回去了。
　　"杜青笙，顾青尘身上有伤需要静养，我要带他回辰天宗。你直接回青云门复命即可，顺便替我给顾凌捎句话。"
　　杜青笙一听风神要带顾青尘走，一副如蒙大赦的样子，立刻跪下来："神君请讲，弟子一定把话带到。"
　　"好歹是祖宗血脉，何苦作践至此！"风吟说罢便拿出先前用过的那只纸鸟，招呼姚牧舟过去。
　　姚牧舟对风吟的话摸不着头脑，将顾青尘和绯渊在鸟背上安顿好，风吟便指挥符鸟起飞，直接回去了完全没有再看杜青笙一眼。
　　在返回辰天宗的路上，顾青尘开始发起高烧。一回到捭阖堂，姚牧舟立刻找来两名同门帮忙，将顾青尘的伤口重新检查一遍，却没发现感染的迹象。
　　闻讯而来的刘瑄检查过顾青尘的情况后道："青尘发烧是因为戾气入体，需要调养几天。你俩不是去暮阳了吗？怎么会遇到青尘？"
　　刘瑄问的是风吟，风吟便将来龙去脉简要叙述一番。
　　"这个顾凌，若不是看在青麈的份儿上，我……"刘瑄皱眉道。
　　"罢了，他又不是第一个。"风吟安抚道，走到一旁拿起绯渊，"绯渊暂时由我保管，青尘好些后我再还给他。我去风神祠那边，晚上回来。"
　　刘瑄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风吟丢给她一个飞吻，扛着绯渊出去了。
　　姚牧舟帮着刘瑄给顾青尘喂过药，扶他睡下后，垂手站在一旁沉默不语。
　　"有问题想问？"刘瑄扫了一眼姚牧舟后道，"咱们到外面去说。"
　　师徒二人来到客房外间。姚牧舟给刘瑄倒上茶水，问："师父，顾青尘是顾掌门的什么人？"
　　"确切地说，是继子。"刘瑄道，"但顾凌对外宣称是他的亲儿子。"
　　姚牧舟十分惊讶："为何……"
　　"这原本就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刘瑄道，"你知道，我和风吟与青云门祖师青麈、云渺夫妇是至交好友。云渺去世前将自家子孙托付于我，因此辰天宗也与青云门交好。不过我这么做只是为了方便照顾老友血脉，对青云门并没有什么兴趣。可青云门内却总要因为祖师血脉折腾些事情出来……"
　　刘瑄将顾青尘身世娓娓道来，姚牧舟这才明白顾青尘为何会被自家师兄嫌弃。原来现任青云门掌门顾凌在还未坐上掌门之位的时候，用十分不堪的手段谋杀了顾青尘的生父，娶了刚刚怀上顾青尘的萧楠为妻。萧楠是青麈和云渺的直系后裔，顾凌需要萧楠的这层身份帮他坐上青云门掌门之位。萧楠原本并不知道顾凌的作为，只当自己恋人的死是一场意外。
　　顾青尘出生后，顾凌虽然对外宣称顾青尘是他亲子，但私下却对这个孩子十分冷淡，令萧楠不满。后来萧楠偶然发现那场意外那其实是顾凌精心策划的谋杀之后，立刻去找顾凌要为死去的恋人报仇，却因剑技不如顾凌被对方亲手杀死。
　　顾凌失手杀了萧楠后对外宣称萧楠染病，一个月后才发丧。萧楠死时顾青尘还不到两岁，顾凌装模作样地照顾了他几个月后，便将顾青尘送给萧楠的师兄翟冰抚养。
　　翟冰是个剑痴，对顾凌等人争夺青云门掌门之事毫无兴趣，只一心专注于剑术一道，是青云门公认的剑术最高者。他原本对顾青尘也没什么感情，只是碍于此子是祖师血裔无法推脱，这才勉强收下，照顾得也不精细。顾青尘稍微长大些后，于剑术上的天赋显露出来，翟冰这才对这个徒儿开始另眼相看，悉心传授剑术。也许是因为自家师父除了剑技对其余事物没有兴趣，顾青尘的脾性跟翟冰很有几分相似。
　　其实翟冰此人骨子里十分冷傲，看不上那些同门为了俗念尔虞我诈互相争斗。顾青尘父母之事他并非不知道，却没放在心上。为了不让自家徒弟日后变得与那些俗物一般又脏又蠢，翟冰在顾青尘刚开始学剑时就将他带入青云门附近的深山中修行，顾青尘为人处世一窍不通，跟门中弟子并不亲近。但他是名义上的掌门之子，又师从门中剑术最高者，所以门中弟子虽然表明上会对顾青尘摆个笑脸，私底下编排他的人不在少数。顾凌对此不闻不问，几乎就当没这个人似的。
　　"青云门与我辰天宗一样，门中弟子年纪稍长之后便要下山游历一段时日，只不过我我们是三至六人一组，他们是二人一组。"刘瑄解释道，"青尘跟他那师兄应当是被抽到一组一起下山。他那师兄胆子太小，脑子还不算太笨。他不敢把顾青尘丢在崖下任其自生自灭，知道我和风吟肯定不会坐视不管，这才跑来辰天宗求救。否则以你们来去这点路程，他哪里用得着走一天一夜？"
　　姚牧舟听得满心不是滋味，忍不住向里屋看一眼。
　　"青尘……他知道这些吗？"姚牧舟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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