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无为

　　天子魏琮此番与太傅意见相左，且少见地态度有强悍之向。

　　不知太傅是否因感知于此之故，在隔日的朝堂之中竟不复先时的固执己见，虽还是未肯有附和出兵之意，但对于旁人议及此事却轻易不再有拦阻之言语了。

　　魏琮对此自然也是微感讶异的，不过待其后与诸臣商讨征伐之节时，方知太傅这是胸中另有乾坤，自己与之相比终归还是太稚嫩了些。

　　齐渊倒未觉自己有奸滑之处，至少从国之大局来观，齐氏诸人所为皆可谓忠直，全无私利。

　　只是若他人对你所见已偏，任你剖心明志亦无用处。

　　所以说，为臣者，若能始终以明哲保身为上之则事君，则多会落得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君不见凡事只哼哈回应、顺情说好话之辈往往更易讨好居高位者么？

　　但齐渊之辈所思的却是，食得君禄便要行担君之忧事，是以保国为民责无旁贷。

　　齐渊如今就只想着能将避不开的这一场战事损耗降至最低。

　　他这也是看明白了眼前儿的局势，君王似有一意孤行之状，自己若执意行压制之态则为不智，不若适度的退让，而后要其稍尝苦楚方才知军事艰难。

　　齐渊此回的退让之策便是对一力出征的骠骑将军关姜施用了激将之法。

　　“关将军此番若能带兵攻下江州一地，则某愿立就让贤，将军中主事之位交与你手。”齐渊这一语出口不可谓不惊人，就连魏琮都为此心头突震。

　　江州为江左中部重地，若想谋江左疆土，其地则为首当其冲要征下的据兵要塞，如此后方才可另图别地，再之后才便宜顺江而下，一举攻去江左都城。

　　当然，若能出其不意，将江左都城攻陷则更为奇功一件，只是目前来看尚无能人可用兵如神建此伟业。

　　堂上诸朝臣听得齐渊此语立就多数面色大异，而后议声即纷纷骤起，且迅时分为两个阵营，这其中自然是主战一派旋就落至下风，为行观望一派的臣子所责。

　　毕竟这道理明摆着呢，齐氏掌兵多年，征战之事历经颇多，诸如边界情势如何，可否用兵自然要听从他之高见为上。

　　如今齐渊话中之意无它，这江州多会是我朝损兵折将之处，更遑论别地了。

　　在此等境况之下，关姜自然是气势渐就短了下去，内里稍现犹疑，不过待悄然观得魏琮面色后，转就又挺了挺背脊，豪声应道：“太傅以往劳苦功高，为德高望众之人，在下自不敢想可有一日能与太傅相提并论，但关某虽鄙陋，亦希要为我国壮声威。”

　　关姜这言下之意，便是要领兵出战，行建功立业之事了。

　　行武之人，有此血性倒也寻常，只是这时机委实有些不当啊。

　　见得关姜如此，齐渊面上倒不乏现出几分赞叹之色，“我朝良将辈出，又一心忠君护国，实为幸事。”

　　四旁诸人自然随即附和，堂上一时倒现出了几分睦洽之状，只是未及片刻便被杨衍数语败了兴致，群臣再度无声，魏琮的面上也转而凝重起来。

　　杨衍讲的倒也是正经道理。

　　太傅此时将兵事言至于此，关将军却还要执意征伐，则依着往时之律，居功者加官进爵，反之，劳民伤财、损兵折将则便要依律法处置了。

　　一方已然是要将军权相让了，另一方自然不能就此半点儿说法都没有不是？

　　虽说这不是立军令状，但君子一言，总要有个回诺才不失公允。

　　此等境况下，关姜自然抱拳，言称自己若无建树任由军法处置了。

　　魏琮也唯能点头称是，虽说他这心里已经隐生忐忑。

　　堂上的君臣此后便开始议起了兵马钱粮之数。

　　依魏琮之意，此回出兵自然是多多益善。

　　只是如今本朝的北部并州，时时要防有游牧之族来犯，兵力自然分调不得，西部的凉州亦要阻羌人做乱，因此上能够增援的军士也委实有限，至于南中一地，益州的夷人叛乱才平息没多久，自然是安稳为上，等闲不能再动其军马，便是梁州也亦然。

　　如此一来，唯能于都城近旁的几个州府抽调兵马，再加之青、徐两州，共集了四十万大军，由着关姜任帅，不日便要往扬州而去了。

　　这厢关姜尤在都城之时，齐府内的信报则已然飞速送至去了目前正督荆、扬二州军事的齐昭处。

　　信报之中对于此回征伐江左倒也未太言及过多，独是齐渊嘱他凡事依关姜之命行事罢了，再有的便是殷殷叮咛，战事若是胶着难了，必要以大局为重，不可因意气用事。

　　齐昭先还就未太明了父亲何意，待略略听过都中的境况后方释然，却原来齐氏而今再临窘地，此仗胜负皆会为人所指，端地是要人恼恨。

　　齐昭既想到此节，立就定了要袖手旁观的心思，虽说齐渊信中已然虑及长子气盛，会因怨生隙，以至两军对战之时不若以往尽心竭力，而后令军力大损，但这居将位者已然在外，他这个做父亲的再怎样叮嘱也已然无大用处了。

　　齐晅以往对长兄的行事为人素来甚是推崇，到今时也不例外，对于伯父齐渊所担之心，就直言不必，只说长兄为将多年，于国于家，有些事情的轻重还是能处置的分明。

　　齐渊听得此言却半晌未出声，只定定地看了会齐晅，颇有几分斟酌之意地缓声道：“你长兄的城府有时太过艰深，非你所能虑。”

　　齐晅微扬了下眉，有些不解。

　　齐渊则未肯多言，只面上浮起了些许的笑意，不无欣慰之色地道：“不过你长兄这般倒也可取，至少今后我齐氏的家声不会败在他的手中。”

　　齐晅一并笑着点头，“长兄擅深谋远虑，将来得益的还是我齐氏族人。”

　　“一荣俱荣，这个道理不论哪朝哪代都是如此。”齐渊敛了笑意，不无感慨地叹道。

　　可这反过来，一损也俱损，今时的齐氏会否一蹈当年的覆辙，将权柄尽为他人所夺，再度屈于情势之下？便如当年，齐氏为魏嘉兄弟打压之时，连带着河东的族人一般不得重用。

　　想到此处，齐晅心中不禁也生出了此许的愤懑之意，连带着对自己与一众府僚商参出的这个激将之法暗又悬起了心。

　　虽说昨日议及此策时，齐晅早都在内里不屑多想，已然认定了军中再无能人及得上伯父的韬略，关姜之流出军多会是兵败无成，但疆场之上，战况有时会瞬而突变，若江左前来迎战的统帅将才流于平庸，则此战的初时攻势便会有所收获，而后就此一鼓作气的余势，真个攻到江左都城的城下了去，那今日这一回岂不是有弄巧成拙的意思了？

　　齐晅这晚便就暗责自己有些思虑不周起来，直觉得自己到底是年岁未到，以至历经的短少，怎都不该由伯父将军权做赌，虽则他初衷念的是本朝盛衰，未太虑及私利。

　　他这一隐忧，回至房中后，面上便现出了一二分，程梓本就是个有眼色的，自然就瞧出了异状，待房中无人，夫妻两个烹茶独对之时，便低声询问起是何缘故。

　　“征江左一事。”齐晅闷声，缓缓道出这几日的大略情势，只是未说的太过详致。

　　程梓先还就未能深明其意，只道是夫君兄弟情深，在为督扬州军事的长兄担心，遂轻声问道：“可是担心长兄的处境？”

　　齐晅先是叹了口气，再又摆了摆手，“我是担心战事之后伯父的处境。”他将这心事道出之后，内里不禁更添烦乱，更甚而直觉额角隐痛起来。

　　见得齐晅抚压起了额角，程梓情知他真个是有些难过了，忙就起身，行至他身后，熟练地为他按揉起来，且边按揉边轻声慰道：“伯父统兵多年，战功赫赫，且得军中之人敬服，难不成还真个就能因这一场战事将权柄易主？”

　　“若关姜真个得建奇功，伯父自然是要将权柄拱手相让的。”齐晅阖着眼道。

　　程梓手停了下，不过随即就又如常地道：“那关姜果是个有本事的么？”

　　“才智也算得是中上之流了。”齐晅这评价倒也算中肯。

　　“与长兄相较，怕还是要落于下风吧？”

　　“那是自然。”对于长兄齐昭的统兵之才，齐晅当然是不吝赞美的。

　　但其实这也是实情，虎父无犬子，况齐昭的心思较父亲齐渊无差，行事么，目前来看亦一般无二。

　　“如此就无需忧心，”程梓倒似胸有成竹一般，“只要长兄袖手旁观，由着那关姜自己谋划，他初涉江左兵事，自然讨不到大便宜去。”

　　齐晅听到此处，身背便是一僵，再带了三分不善的意思，将程梓还在自己额角处按揉的手拉了下来，“此乃国事，长兄若真个如你般想，便是因私废公。”

　　说罢，又还扭过头去，不无愠意地斜了她一眼。

　　夫君的眸光微凉，程梓内里不禁瑟缩了下，只觉自己即便身立于此，可也比着端坐着的夫君要矮上许多，果然气势这个东西不是人人都有的，自己便是昂首挺胸、做出睥睨而顾的形状，终也抵不得人家随意的一记眼风来得锐盛。

　　可是，天地良心，她又不是心思龌龊之人，要长兄做出那等笑中藏刀、暗里施诡的事情来，不过是不施援手罢了，怎就似有些妇人之见、失了磊落一节？

　　果然，这做人是真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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