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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浮生纵舍意难平
将一段木柴立着放上树墩,双手持斧高举,深呼吸,看准中线劈落,斧刃落在柴上时仍是偏了,木柴斜着裂开成不均匀的两块,小的那块“啪嗒”摔下地面,大些的那块滚了两滚,停在树墩边缘。
“修行一道贵在静心凝神,且东海身子纤弱,先去练练劈柴罢。”月前,文熙俊如是说。
瞄瞄身侧一小堆大大小小的“成果”,李东海颓丧地垮下了肩膀,虽说比前些日子劈出来的整齐不少,却仍是入不得眼。慢吞吞地将树墩边缘那块木柴扶起来,再抡斧劈作两爿,“噼啪”声中,海天深处晨曦微露,天色渐渐亮了。
李晟敏端着两只碗走出灶房招呼道:“东海,用早膳了。”说话间,将碗放在屋外简陋石桌上,又返身去拿出两双木箸,顺道看看东海身边的木块笑道:“不用再劈了,这些已够今日的用量了。”
“哦。”东海垂头丧气地应诺一声,到灶房角落的水缸中舀出一瓢清水来抹了抹脸,便来同晟敏一道用膳。
早膳极简单,不过是两碗菜粥罢了,菜是山中随处可掘的地衣,拿盐拌了搅在粥里,下饭倒是极好的,不过比起王府甚至就连与在“凤仪阁”的日子相比,也自是天差地远。
东海端着粥碗怔怔地想着,只觉恍如隔世,晟敏几口粥下肚见东海却在发呆,不由问道:“怎么了,可还是用不惯么?”
“嗯?”东海突然回神,连连摇头道:“不,不是……”
“那你发什么呆呢?”
东海低下头嗫嚅:“我,只是……”
看东海想说又不敢说的模样,晟敏了然笑笑,替他接了下去:“只是想起以前了,是么?”
“师兄,我……”东海双颊滚烫,恨不能寻一处地缝钻下去,不是说就当以前的东海已经死了么,为何才过了几日这样的日子便不自觉地开始回想过去的奢靡生活?当真身娇肉贵到如此地步了么?
“毕竟是十多年的岁月,怎可能一夕淡忘呢,莫说是你,便是我也时常想起从前呢。”晟敏用木箸搅着粥,淡淡安抚。
东海不由忆起前世里“海殇”里那场对战,隐约记得李晟敏是因家门被毁方流落江湖,如今他跟着文熙俊四处修行,难道说……李家已被灭门?忆及此处,不由支吾道:“师兄你……从前……你是如何会跟随师父的?”边问边小心觑着晟敏的神色。
李晟敏却出乎意料地面色平静,只一双眸子被碗里的热气染上一丝苍茫:“从前,我家在江南一带也算是名门望族,十八岁那年我还独自上京应试,想考个武状元回家光宗耀祖呢……”
“是么?师兄考上了么?”东海边喝粥边问,未曾察觉晟敏语调中异于平日的低沉。
晟敏双肩陡然一震,似想起什么恐怖之事,粥碗“咣”地一声落在石桌上,泼出些许,吓了东海一跳,抬眼却看见晟敏双手抵着石桌边缘不停喘气,双目紧闭,额上冷汗涔涔滚落。
东海慌了手脚,丢了碗去拉晟敏的胳膊:“师兄,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晟敏仿佛听不见东海的喊叫,只一味用指甲死死抠住石桌边缘,口中牙齿竟“咯吱”作响,似走火入魔一般。
东海急得眼泪都要掉出来,师父昨日便下了山到现在也不见踪影,自己又不懂医术,这可如何是好?正手足无措间,一枚石子带着劲风射至晟敏肩胛处,晟敏立时便如卸了全身力气,软到在东海怀中,昏睡不醒。
东海大惊回头,却在看清来人时怔愣住,山路尽头处白衣飘飞,烟姿玉骨之人,正是安七炫。
“你……你是……”未等东海说完,安七炫便道:“他岔了真气,经脉逆行,是极凶险的,我已封了他的昏睡穴,你快些将他放置地上,盘膝而坐。”
东海不敢耽搁,当下便将晟敏抱下石凳,放置在草地上,双腿盘曲,然晟敏身子绵软坐不住,东海只得跪在他面前扶着他的肩膀。安七炫也不多话,上来盘坐在晟敏身后,双掌自晟敏颈间一路拍下,每一掌皆与下一掌间隔良久,然晟敏的面色却在每一掌拍落时便好上一分,东海知晓安七炫乃是以自身真气将晟敏经脉中左冲右突的岔气导回正途。
待安七炫撤回双掌,李晟敏之前雪白如纸的面色已然恢复红润,呼吸平稳,安七炫只额上微有一层薄汗,东海暗叹,那山路离石桌少说也有百步之遥,能隔着这等距离以石子准确击中晟敏睡穴,安七炫之功力端的不可小觑。
见安七炫起身,东海忙跟着站起躬身一鞠:“东海替师兄谢过先生,不知先生高姓大名,待家师回来……”话未说完便被安七炫抬手打断:“举手之劳何须言谢,快些将他抱回屋内安歇罢。”
东海点点头,弯腰将李晟敏抱起,进入屋内安置在床上,再出得门去,却看见安七炫正沿着来路缓缓走下山去,不由脱口叫道:“先生留步!”
安七炫闻声停步,回头问道:“可还有事?”
“这……先生方才救得师兄性命,家师回来定有酬谢,先生不妨稍等半日,家师必会回转。”
安七炫淡淡勾了唇,东海这才发觉,自他出现至此,方是第一次神情有变,然安七炫并未说话,只摇了摇头,便下了山去,东海眼见那袭白衣愈来愈远,张口却不知要说什么,最终只得悻悻闭了口,坐回石凳,喝那早已凉透的菜粥。
直至月上中天文熙俊方上山,晟敏自是早已醒来,听东海对安七炫相貌的形容,文熙俊默然半晌,端了酒壶酒杯出去,在石桌前自斟自饮至天明,东海与晟敏忧心不已却因不明就里而不敢劝,自顾惴惴上床,一夜无眠。
……
“长公主请。”语秋引着金樱雪下了软轿,步入“馨宁宫”,细细地为她看着路,防着有任何突起或石子令长公主磕着绊着,摔了长公主或是她怀里的荥阳翁主,可都是千金之躯,不是自个儿的脑袋可以担待的。
金樱雪抱着李珺瑶慢慢跟在语秋身侧,不经意问道:“紫玉姑姑呢?”
语秋恭谨答道:“今日太后娘娘身子有些不爽快,紫玉姑姑贴身伺候着。”
金樱雪蹙起秀眉:“母后是什么病?可请了御医了?”
“早膳后御医便来过了,只说是夜里感了风寒,开了方子让调理着。”
金樱雪这才放下心来,抱着女儿进入内室,见紫玉正端着药盏跪在床前,冥太后就着紫玉的手抿了一口便摇头不肯再喝,紫玉低声劝慰,冥太后只是摇头,如何也不肯张口。金樱雪将怀中襁褓交给语秋抱着,上前道:“让孤来侍奉母后用药。”
冥太后转脸笑道:“何时来的,怎么也不出个声。”
紫玉起身施礼:“见过长公主。”金樱雪点点头,接过药盏,坐在床边,拿银匙搅动药汁道:“刚进来呢,就见母后闹着不肯吃药,紫玉姑姑劝不得,只好雪儿亲自来侍奉母后了。”
冥太后瞪着药盏似见着洪水猛兽一般:“又腥又苦的,哀家一入口便直欲作呕,怎么能喝?”
金樱雪舀了一匙稳稳送至太后唇边,温婉道:“良药苦口,生病了不吃药如何能好?珺瑶可是看着母后呢。”
冥太后闻言侧首瞧瞧,语秋怀中玉瓷一般的娃娃正扑闪着眼睛好奇地看着母亲的举动,只得张口含了匙中药汁,眉间紧紧拧着:“就你会拿一个满月的娃娃来压制哀家。”
金樱雪低笑:“谁让母后心疼外孙女呢。”边笑谈边喂药,满满一盏药汁不知不觉便空了,紫玉上来接过药盏笑道:“还是长公主有法子,毕竟母女连心。长公主陪太后说会话,奴婢们告退了。”
冥太后点点头,语秋上来将襁褓递予金樱雪,二婢便一同退了出去。
李珺瑶虽方满月,却极乖巧安静,只拿一双琉璃似的眼四处看人,叫人心疼的紧,冥太后不由伸手抚上那细瓷也似的面颊,叹道:“这娃娃这般乖巧,也不知像谁,哀家可记得你幼时每每闹腾得哀家头疼。”
金樱雪双颊微红,慈爱地看着女儿道:“或许是上天见儿臣让母后太过操心,便怜赐珺瑶令儿臣不至如母后当年一般操劳。”
冥太后抬手理了理女儿的鬓发,微笑道:“总归雪儿是有福气的。”语调却蓦然低沉:“刚坐完月子,可是雪儿为何体形消瘦,眼带哀愁,以为哀家病中老眼昏花瞧不见么?”
“母后……”金樱雪委屈一唤,抬头,已湿了眼眶。
……
上书房中,金英云静静批着奏折,小路子瞅瞅水晶沙漏,盘算着时辰,轻轻清了清嗓子,金英云笔走游龙,随口问道:“何事?”
小路子上前一步道:“皇上,时辰差不多了,太后娘娘还等着呢。”
“朕省的。”丢下话,金英云仍埋头于奏折中,小路子只得退回龙案边继续等着。
流沙簌簌滴落,每一颗落下的声响打在小路子耳中都如闷雷一般,然主子不动,他也不敢动,心急火燎地又等了小半个时辰,终于见金英云放下了朱笔:“摆驾!”
小路子如遇大赦,一刻也不敢耽搁,引金英云上了早早等在外边的皇舆,朝“馨宁宫”而去。
金英云进门便见礼道:“拜见母后。儿臣因批阅奏折忘了时辰,劳母后苦等,望母后恕罪!”
冥太后笑道:“皇上操劳国事是应该的,只是操劳之余也不可不顾自个儿的身子,龙体安康乃是国本。”随即对紫玉道:“传膳。”
摆膳的间隙,金英云问道:“听闻母后昨夜感染风寒,如今可是大好了?”
冥太后眼中满含欣慰:“金太医医术高明,哀家只吃了一副药便觉着好多了。”
金英云点点头:“若非金太医乃医中国手,母后也不会专指了他侍疾,朕倒是要好好赏赐他。”
寂然饭毕,宫人端上茶来,冥太后盏中是合欢茶,金英云盏中乃惯用的普洱,茶香袅袅弥散,只听金英云道:“方才用膳之时母后时有出神,可是精神不好,若如此,还请母后早些安歇,儿臣告退。”
冥太后忙道:“皇上留步……”欲再开口,却左右看看,屏退了一应宫人,只留了紫玉侍立在侧,道:“雪儿今天带着珺瑶来探望哀家,言及赫在对珺瑶似不太上心的样子……”
“所以?”
“雪儿只怕赫在他嫌弃珺瑶乃女儿身,自古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若赫在为着此事起了纳偏妃之意,雪儿也无力阻挠。是以雪儿如今刚坐完月子,身子尚未恢复便想着再怀一胎,这如何使得?倘若赫在真纳了偏妃,又岂非委屈了雪儿?”
“母后便是在担忧此事?”
冥太后蹙眉:“雪儿乃哀家亲生,即便嫁了人,又何曾令哀家放下心过,偏偏,此事又不好插手……”
金英云轻笑:“朕还当何等大事令母后忧心至此,若只是此事,又有何难?”
“难道皇上有两全齐美的法子?”
金英云用盏盖细细捋着浮叶: “要令赫在纳不得偏妃,只需让他由王爷变为驸马不就成了?”
冥太后看着金英云,目光灼灼:“这法子甚好,只是,当初那件事……赫在是立下了大功的,如今要削了他的爵位,哀家怎好开口?再者,倘若他将心中不快转嫁与雪儿身上这当如何是好?”
金英云放下茶盏,起身道:“驸马纳妾自是要雪儿点头,如此一来,自然对赫在是一个牵制。母后尽管放心,这件事,便由朕来办,毕竟,雪儿也是朕的亲妹,朕也不舍见她受到丝毫委屈。”
冥太后满意而笑:“如此,有劳皇上了。”
翌日下朝后,李赫在由小路子引着进入上书房,金英云正在龙案后等着。
“不知皇上召微臣有何要事?”
金英云笑道:“原本朕与你是表中之亲,现下雪儿嫁入恩亲王府,赫在便又是朕的妹夫,亲上加亲,赫在见了朕为何仍如此拘束?”
李赫在看看金英云,低下头掩饰了眼中戒备,拱手道:“朝堂之上,先论君臣,再议亲疏,赫在不敢僭越。”
“现在已下了朝了,这里是朕的书房,不是朝堂,赫在就不必念着君臣之分了罢。”
李赫在愈发弯了腰:“谢皇上!”
待李赫在入了座,金英云方悠悠道来:“昨儿个雪儿入宫来探望母后,母后不巧感染了风寒,恐传了给珺瑶,便未多留,只是,雪儿走后,母后与朕很是忧心。”
李赫在一惊:“不知皇上与太后忧心何事,可有微臣效力之处。”
金英云盯着李赫在,慢慢饮了一口茶:“此事说来正是与赫在有关,也只有赫在可为朕与母后分忧。”
“还望皇上明示。”
“雪儿与太后言及未有为恩亲王府产下世子,心中难安,但如今刚出月,再怀身孕却与母子二人皆非幸事,又恐赫在为着继嗣而纳偏妃……”
李赫在一惊:“微臣并无此意……”
金英云微一摆手:“朕自是明白赫在与雪儿情深意浓,雪儿做此想法也不过是产后多思,只不过……子孙缘可遇不可求,纵赫在今日未想过纳偏妃,他日却未必,而雪儿乃长公主,赫在若是纳了偏妃,于雪儿是如何天大的委屈,即便雪儿为着合家和睦着想忍了这些个委屈,朕与母后又如何能安心?”
这算是坐实了罪名么?李赫在动了动唇,却未出声,只低垂的眼帘下目光渐冷。
“况且……”金英云继续道:“你本是庶出,若非特儿入了宫,是轮不到你来承袭王位的,如今特儿故去多时,朝堂当中议论不绝,你若继续承袭恩亲王爵位与礼制不合,既然赫在愿意为朕分忧,朕倒是有个法子。”
“……,请皇上明示。”
“明日当朝,赫在自请放弃王位,改为长公主驸马,可好?”
李赫在愣在当场,金英云见他毫无声息,目光如炬扫过他面上:“如何,赫在可是舍不得这个虚名?”
李赫在回神,“噗通”便跪了下去:“微臣不敢,微臣自当谨尊皇上旨意。”
金英云向后靠上椅背,懒散轻笑:“做皇家的人自是不容易。你要记得,你若是令雪儿一时不痛快,母后便可令你一世不痛快。舍掉一个虚位,换来鹣鲽情深的好名声,也换来母后欢心,几番掂量,你自是不吃亏的,不用心里记恨着。”
“微臣不敢。”
“呵呵……不敢么……李赫在,朕告诉你,方才这番话不过是母后的意思,若依朕的意思,你觉着你现在还能站在这里么?”
李赫在更加匐低腰身跪地不语,然在金英云看不见的宽大衣袖中,双手慢慢紧握成拳,眸中如霜雪刀枪一般冷利,一颗心也随之冷凝成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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