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罪

　　四更天刚过，金樱雪便醒了，坐起身，帘外听见动静的值夜婢女便上来打起了帘子，服侍她净面穿衣。今日出阁，按宫规要大妆，只那发髻便要花上两个时辰，是以不得不赶早，左右是兴奋的一夜未曾合眼，此时竟也不觉得困。

　　她刚下了床，便让贴身侍女转去偏殿去叫淮阴翁主起身。淮阴翁主金云诺是她自小玩伴，两人年龄相仿，脾□□好都甚为投契，这次出嫁前皇上准她自己指定“送嫁娘子”，她想也未想便指定了金云诺。诏书下到淮阴，金云诺飞车赶来京城，为方便说话，金樱雪直接指了偏殿给她住。

　　一切准备功夫都停当了，才见金云诺捂着嘴呵欠连天地被婢女搀进来，一进门便冲着金樱雪嚷嚷：“你是兴奋的睡不着，干嘛把我也拖起来？这会子天还没亮呢，困都困死了！”

　　金樱雪从妆镜中见她横眉竖目的模样，偏偏眼睛又睁不开，一眨一眨的犯困，回头笑道：“怎么，一大早的对着我不好么？”

　　金云诺往软榻上一歪，翻来滚去蹭着一个舒服的姿势，全然没有一个皇家翁主的风范，而合宫上下的宫人都熟视无睹了。

　　“看你这样子，怕是一晚上没合眼吧，婚典繁琐，你撑得住么？”金云诺窝在软榻上半梦半醒，言语间口齿不清，好在金樱雪倒也听得明白。

　　“没法子啊，我紧张的睡不着呢。”

　　“紧张？”金云诺嗤笑：“何时起，咱们金麟朝最端庄稳静的长公主殿下也会紧张了？”

　　金樱雪抓起象牙梳便扔了过去，把闭着眼全无防备的金云诺丢了个正着。金云诺双目一睁，饿虎扑食般从榻上弹起来，与金樱雪撕扯成一堆，宫人们赶忙上来拉，弄了小半会儿才把两人分开。

　　“你……你这个死妮子，你看把我闹的……”金樱雪刚梳顺畅的头发被金云诺揉的乱七八糟，中衣上也全是褶皱，宫人见状忙捡了梳子给她重新梳过。

　　“哼哼，早晨活动活动筋骨，有益身心。”金云诺打着哈哈，又窝回到榻上，经过方才一番“活动”，暂时没了瞌睡，看着宫人给金樱雪梳发。

　　“嫁给他……你很高兴么？”呆呆看了半晌，金云诺突兀地冒出一句话。

　　“嗯？”金樱雪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微红了脸，羞涩如窗台上含苞待放的栀子花蕾，“我自然是高兴的。”

　　“也对，你心仪他这些年，今日终能如愿了。”金云诺转眼望向窗外，墨黑的天空上点点繁星，闪烁着幽冷的光芒，“可是前阵子他包养‘凤仪阁’花魁之事，我一来京便听说了，你总不会没有耳闻吧？”

　　殿中有一瞬的沉默，金樱雪感觉象牙梳的齿一根根划过头皮，激起一层麻麻的酥栗，咬咬下唇：“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常事，何况是偶尔去青楼玩乐，我身为正室，当有这个度量。”

　　金云诺冷哼一声：“真心话么？我看你是被那些规矩教坏脑子了！”

　　金樱雪垂下眼睑，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小巧如扇贝。这时宫人引进来一位嬷嬷，身后还跟着好几个端着托盘的宫女，托盘俱盖着红布，不知内里如何。

　　照宫中规矩，皇家婚庆大典时都需指定一位极有经验的内廷嬷嬷为女方梳髻。今日来的这位是专给太后和皇后梳妆的苏嬷嬷，金英云指了她来为金樱雪梳妆，足见长公主的恩宠无双。

　　“老身见过长公主。”苏嬷嬷带领身后宫人依礼参拜，举止间颇有分寸，显是见惯场面之人。

　　“有劳嬷嬷了。”金樱雪点点头，立即有贴身婢女捧上用红纸封好的十两金锭，苏嬷嬷眼皮不抬，纳进了怀中。

　　“请公主端坐，老身为公主梳妆。”让宫人端着托盘在身后一一站定，揭了红布，苏嬷嬷便拿了象牙梳给金樱雪梳发。

　　金云诺蹦着过来朝各个托盘里瞧了瞧，钗环簪珥，描金镶玉，耀的人眼前一片金光灿烂。

　　“皇上很疼你嘛，都是些好东西呢。”金云诺站在金樱雪身后，看苏嬷嬷给她梳髻。今日梳的是“合欢髻”，取百年好合之意，极是繁复华丽，苏嬷嬷也端的是心灵手巧，一丝一缕梳的纹丝不乱。

　　金云诺瞧着镜中的绮颜玉貌，眼光有些迷离，感慨道：“想那年我随父王来京城为先皇贺寿，你才九岁，不曾想，一眨眼就要嫁为人妇了。”

　　“是啊，那一年你也是小小的一团儿，如今……你什么时候嫁？王叔可给你挑了中意的人家？”

　　金云诺突然面上泛出冷色：“这世上还没有值得我托付终身的人呢！”

　　金樱雪闻言只是笑，自小云诺便心性甚高，到如今更是全然不将等闲男子放在眼中，若不是王爷疼她如珠如宝，哪容得她将婚事这样一年一年拖着？”

　　“这世上好男儿不可胜数，只是你还没遇到罢了。”

　　金云诺眼珠移转，伸指在金樱雪面上一刮：“你遇到了，所以甘心为他‘三日入厨下，洗手做羹汤’了？”

　　金樱雪横她一眼，娇嗔：“今日我是新嫁娘，你不许欺负我！”

　　“是是是，新嫁娘，今天你最大，小的敢不从命？”金云诺夸张的一鞠到地，惹的金樱雪失笑不已。

　　但那笑声只欢畅了两声便低沉了去，金云诺疑惑抬头，见金樱雪眼中的丝丝黯淡，问道：“怎么了？”

　　金樱雪幽幽道：“说起新嫁娘，今日可是还有一位呢。”

　　想了想，金云诺不屑撇嘴：“你说她？不要脸的狐媚子！”

　　金樱雪的眼神往边上递了一递，示意苏嬷嬷还在，叫她说话小心些，偏偏金云诺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柳眉倒竖，嗤声道：“我说错了么，她就是个狐媚子，仗着她爹是三朝丞相，硬是夺了皇后之位，要不然那凤冠哪儿轮的到她来戴？”

　　那苏嬷嬷却如耳背一般，只顾手上活计，对她俩对话充耳不闻，在宫中活了经年，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这些个功夫谁能比得上这些老人呢？

　　想起已逝的前皇后，金樱雪声音里有浓浓的悲戚：“我只认定特哥哥是我的皇嫂，除了特哥哥，不论是谁坐在那个位子上，我都不会承认！”

　　金云诺重重点头：“对，普天之下只有特哥哥配得起那顶凤冠，那个狐媚子算什么东西，不仅夺了特哥哥的凤位，居然还要你给她让道，天下哪有这样的事？”

　　因今日皇帝与恩亲王同日娶亲，为防两顶花轿在街面上冲突，朝廷特意下旨，文小姐的花轿走皇城御街朱雀街，而长公主的花轿抬出宫门后转去后街玄武街再抬往恩亲王府，如此一来，便像是长公主给未来皇后让路了。

　　金樱雪笑笑：“过了今晚她便是皇后，虽说只是继后，但皇后毕竟是皇后，我无论是长公主还是恩亲王妃，都在她之下，自然是要我给她让路的。”

　　“哼，皇后？她也配！”金云诺啐了一口，“别提这个人了，没得扫了兴致，待会儿就要去馨宁宫拜别太后和皇上了，我也得开始准备了。”

　　金樱雪偷笑：“你也知道啊，我都快弄好了，你还这么披头散发的。”

　　“哎呀哎呀，不都是跟你说话说忘了么？快快快……”金云诺一叠声招来贴身侍婢梳妆，她只是“送嫁娘子”，是以不必如金樱雪一般隆重装扮，不失体面即可。

　　“合欢髻”到卯时才算是梳好了，围着发髻一溜12对金簪插成扇面形状，顶上簪一只金蝶扑玉芙蓉步摇，垂下一颗菱形红宝石在额间，衬得金樱雪面上肌肤如晨间露水般晶莹剔透。用宫中自制玫瑰水擦了两颊，扑上细粉，再在颧骨和唇上薄薄涂一层玫瑰胭脂，妆容便算是打点妥当了。

　　金英云早赏赐下一件宫中御衣坊赶制的大红累金丝缠枝鸳鸯蝴蝶纹嫁衣，鸳鸯、蝴蝶都是成双成对的生物，绣在嫁衣上自有吉祥意味。

　　最后在耳上穿一对翠玉嵌八宝明月珰，全部工序才算完成，金樱雪已快抬不起头了。金云诺也娉娉婷婷走了过来，见她这般盛装累赘，笑得花枝乱颤，换来金樱雪的杀人眼神。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馨宁宫”，冥太后和金英云正端坐殿上，看着如玉人一般的女儿一步步走上殿来，饶是素来强势的冥太后也湿了眼眶，拉着金樱雪的手教导了一番出嫁从夫贤德大度的规矩伦常，之后赏下了大量珍宝。金英云只淡淡交代几句，也多有赏赐。然后太后和皇帝便亲自将金樱雪送至宫门前，至她入了轿，方才回宫。

　　从宫门前到恩亲王府这长长一段路之于金樱雪来说就像一场欣喜又感伤的梦，欣喜着即将成为那个人的妻，从此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却同时感伤着如诗如画的少女时代一去不会复返，以及惴惴揣度着，平日里冷漠疏离的那个人，会因为这场婚姻有所改变么？

　　直至李赫在在众人叫好声中将三支花翎箭射在花轿楣檐上，因射箭而引起的震动才让金樱雪如梦初醒，轿帘被挑开，映入大红盖头下的眼中的是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微屏住了呼吸待他来牵，却明明白白见到那只手在自己织金衣袖上的犹豫停顿，原以为是因为他也害羞，却在那只手牵上来时一颗心落到了谷底，那只手分明是冰凉的。

　　一路被他牵着越过人群来到喜堂，在司仪官的唱和下深深拜下了身子。

　　一拜天地。愿天地神明共鉴，金樱雪对李赫在真心不渝。

　　二拜高堂。愿先人保佑，金樱雪与李赫在白头偕老。

　　夫妻交拜。夫君在上，金樱雪……

　　却是不用拜了，正当金樱雪弯下身子时，盖头下只看见一抹白衣迅速走上前来在李赫在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李赫在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转身冲出了喜堂，将一众贺喜之人和她这个正欲与他成礼的新娘扔在了堂上，不曾回头。

　　李赫在出了喜堂便没再回来，众人俱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盯着堂上还未成礼的新娘子窃窃私语。金樱雪正尴尬羞愤之时，方才那穿白衣之人突然发话，让大家都回去，说恩亲王日后定会登门谢罪。此等场面话众人如何不知，只得作势迎合两句，便都散了。

　　待人群散尽，那白衣人也未过来问候金樱雪一声，自顾走了。还是王府老管家看不过去，着婢女将女主人搀进了洞房，交代好生服侍。

　　慢慢扯下盖头，四顾打量，果然是教养嬷嬷说过的洞房布置。大红的绸缎，大红的喜字，大红的顶帐，大红的背面，到处都是喜庆吉利的大红色，却在她这个新娘子眼中是如此的讽刺。

　　金云诺早不知去了哪里，回想起来，似乎是在李赫在冲出喜堂的那一刻，她便暴跳如雷，跟着冲了出去。

　　这时金樱雪已没了力气去想别的什么，倒在簇新的被面上，浑浑噩噩地昏沉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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