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雨之觅（弘历*弘昼）

　　困意袭来，陷入沉睡前的一刻，领队才隐约想到：魂魄对于离开凤山地宫，反应似乎过于平静，还有对密室被破的事似乎也并不在意，但前几日给他的感觉却并非如此——对方俨然将那里视为世间最后的归宿，绝难容忍外人侵入和破坏。

　　魂魄一定极为难过，却生生强忍着不让他看出来，反而打起精神对他宽慰和劝导，这份体贴当真难得。也怪他不懂事，迟迟才发觉这点。以后他一定得好好陪伴魂魄，逗他开心起来才行。

　　一夜平安过去。

　　领队睡意朦胧的在书床上坐起身，发现唯一一床薄被盖在自己身上，他下意识看向床垫，发现魂魄不在，再看室内各处仍是没有，心中顿时大急，这时院中突然传来大师的哀嚎：“求你啦，再下一盘，就一盘，我保证不输——”

　　“你和亦择旗鼓相当，与他对弈更有趣味。”魂魄压低的声音要多无奈有多无奈。

　　大师显然没听懂魂魄的话外音，想也不想就嚷嚷：“他就一臭棋篓子……”

　　“但他有自知之明，你没有。”魂魄这次半点没客气。

　　“我是遇弱则弱，遇强则强！不骗你！”

　　短暂的寂静后，魂魄的声音多少有些气急败坏：“你放手！”

　　“你让我赢一盘就放！”

　　领队再也听不下去，三步并作两步冲出了卧室，一把揪开大师，怒道：“你一大早发什么神经？”

　　“我拼了老命才让他得见日光，下几盘棋报答不算过分吧？”大师理直气壮的哇哇大叫。

　　“这点小事也需‘拼老命’？亏亦择说你颇有法力，原来不过如此。”魂魄不失时机的火上浇油，没等大师跳脚，又道：“这棋子是宋代定窑珍品，棋罐也为罕见香榧木所制，我生时这些大约可在民间抵上十几套园林宅院，不知现在价值如何。若一月之内，你真能赢我一局，便送予你收藏。”

　　学考古出身的两个家伙怎会不知这棋罐棋子的珍贵，课本里就曾提过，一副残缺不全的宋代定窑棋子多年前的市价已达80万美元。只是他们谁都没想到魂魄竟如此大方。

　　领队看看一脸淡然的魂魄，再看看口水嗒嗒的大师，哭笑不得道：“你是有多看不起他……他高中天天泡游戏厅，后来只念了一个月书就考上重点大学，那可半点不比科举中状元容易。”

　　魂魄闻言挑眉，倒真多了几分兴致，“那就看看他如何赢我。”

　　大师终于相信魂魄不是信口开河，抡圆了膀子在简易方桌上重重一拍，豪情万丈道：“还等什么！来啊！”

　　“今日不必再下。以后每三日一战，每次三局。若你水准提升明显，再谈缩减时日之事。”

　　“成！骗人是小狗！”大师说着就往工作室跑。免费授棋哪家强，毫无疑问是度娘。

　　领队不放心，赶紧帮魂魄找补了句：“对战时不能借助任何设备找人支招！”

　　“你真尼玛够兄弟！”大师头也不回悻悻骂道。

　　院中少了个聒噪制造者，又恢复了安静祥和。几缕阳光透过院中郁郁苍苍的枝叶，投射上魂魄，又有如无物地穿过了过去，落在地面铺洒出炫目的金黄。

　　魂魄身体被阳光碰触的位置，浅淡到近乎透明，仿佛随时会消于无形。领队不由自主伸出手，挡开令他心惊胆战的阳光，发现遮不住所有，又将魂魄拉到房檐的阴影里，对方这才恢复平时见惯的如有实体的模样。

　　领队仍是不踏实，忍不住锁定被阳光照到的地方，碰碰这里，又碰碰那里，终于确定并无异常。

　　魂魄笑着任他摆弄，等他折腾完，却又回到阳光明媚处，享受地闭起了眼睛。他失去身体，自是感觉不到光线传递的温暖，但仍对久违的日光充满留恋。

　　领队这才想起大师刚才说过的法术，便不再拉开他，只痴痴看着他如梦似幻的身形。对方愉悦的情绪通过体感到传递领队身上，令他头一遭觉得，这场变故也不是件彻头彻尾的坏事。

　　再次破坏宁静氛围的是嗡嗡的手机震动声，来电者是大老爷。

　　魂魄回过头来，领队翻过屏幕给他看，然后才按下接听和外放按钮。

　　对方言简意赅，只让他赶快回所里一趟，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经历过一晚上的跌宕起伏，领队对大老爷的惧意和反感已经同时上升到史无前例的高度，若不是魂魄在场，他说什么也不可能在这种突发情况下神情自若完成对话。

　　昨晚他和魂魄分别说完各自的看法后，形成的结论之一就是他仍得依照原来的计划，想办法打入大老爷的组织，但出于安全考虑，魂魄让他随身带上一枚自己的棋子。领队不清楚这棋子能有什么效用，也用不着问，魂魄说能帮到他，那就是能帮到他。

　　其实他心里也明白，大师的担心绝不是无中生有，生魂在古籍记载中大多能力诡异难测，存世越久就越强大。而魂魄的存世时间已经远远超出了古籍提过的范围，尽管肉身还在，但也保不齐有预料之外的情况发生，毕竟他已经亲眼见识过对方使人昏厥和发疯的本事。

　　可魂魄做这些都是为了他，而且也答应过会由他掌握分寸，所以没必要担心。如果所谓“行规”并不是危言耸听的话，大师总有一天也会明白这点。

　　他们形成的另一个结论，就是魂魄会帮助他完成对大师的笼络。魂魄行动已经开始，他自然也没理由退缩。原本他还不放心单独留魂魄与大师在一起，可照现在的情形看来，这种顾虑已经多余。

　　离开院落时，他若有所感的回过头去，果然魂魄在微笑着目送他。领队差点就此舍不得走，又想，今后要是一辈子天天都能有此情此景该多好。

　　领队一到考古所，就直奔大老爷的办公室。一路上他已经彻底做好心理建设，此外想得最多的问题，就是怎样解释电话并没丢，好把大师那通胡编给圆过去。虽然真实的内情对方一定比他还清楚，不然也不会给他打电话，但表面上该做的功夫还是得做足。

　　平时他见大老爷时是什么德行，这次还是什么德行。一进门，他就嬉皮笑脸对大老爷行了个满清打千礼，大声道：“小的给您老请安啦！”

　　大老爷正在通电话，也顾不上理他。他就反客为主自己取出书柜里最贵的好茶泡了两杯，一杯放在大老爷面前，另一杯自己端着，然后舒舒服服往沙发上一坐，两条长腿往黄花梨茶几上一搭，姿势无比惬意。

　　大老爷黑着脸隔空指他的脚，十分心疼自己的珍贵摆设。恨不得此刻段誉附体，一道六脉神剑就把领队给劈了。

　　领队只当没看见，全神贯注数杯子里的茶叶玩。

　　大老爷好不容易结束电话，赶忙过来一巴掌拍开他的腿，怒冲冲道：“反了你！”

　　“您还是批准我的辞职申请吧，眼不见心不烦。”领队嘿嘿一笑，端正坐姿，给大老爷让出个位置。

　　大老爷巴不得离他远点，回到自己办公桌前坐下，才白他一眼道：“当我舍不得你？要不是看在我宝贝闺女的份上，早把你调边疆考古研究室了！”

　　“上次我说想在职考研，您老已经拿这个威胁过我了，敢不敢换点新鲜的。”

　　大老爷正要发作，突然留意到面前多了杯茶，探头一看又是一脑门子官司，顿时转了矛头：“谁让你沏这茶！这能用滚水沏吗？暴殄天物！”

　　“沏都沏了，您就趁热喝吧。”领队说着还大声吸溜了一口，气得大老爷只想抽他。

　　“我发现您今天特别暴躁……”领队懒洋洋评价道，其实一进办公室他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这时终于想通原因，就借着话茬大咧咧道：“您看，肉圆都让您吓没影了。”

　　肉圆就是与大老爷形影不离的那只小猫，领队每次来这里就会逗它玩，今天没见着还有点失落。

　　大老爷闻言脸色一变，猛地站起身来。

　　领队吃了一惊，手中茶杯一歪，被滚水烫得直叫唤。

　　大老爷如有所思看他一会，又重重坐了回去。

　　“您这是……咋了？”领队借机收敛了吊儿郎当的德性，小心翼翼探问道。

　　“肉圆丢了。”大老爷的语气要多糟糕有多糟糕。

　　领队这才明白自己好死不死触到了最要命的雷区，赶紧道：“登报！报警！发朋友圈！我有个在交通台也能帮忙……对了，您有它照片吗，我打印出来让哥几个贴电线杆上！”

　　大老爷苦恼地摆摆手，“不急。先说工作的事，清史所会再派一名组长推动课题进展，最快今天就能到位。我昨天下午收到的消息，已经让慢性子通知其他队员了，你等会就赶过去吧。”

　　领队一怔：“您叫我来就这事儿？”想了想又加了句，“真不批我的辞职申请？”

　　他知道大老爷找他来不会这么简单，这在电话中就能说清楚，完全不用面谈。

　　大老爷皱眉一皱，果然还有后续：“你当我怎么知道的这个消息？教授出事后，清史所自然要认命新组长，我见粉粉对课题有兴趣，想给她走动走动关系，也好攒点资历。当组长她不够格，副组长倒可以充数。本来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可那边后来给了话，说这次任命组长的事，清史所的老家伙们说了不算，上面亲自指定了一个青年才俊挑担子。”

　　领队很想问“上面”是哪面，但话到嘴边又强忍住。不该问的事别问，如果能说大老爷也不会使用泛指。

　　他只好避重就轻安慰对方：“照我说，粉粉身体不好，干脆退出专题组算了，地宫里真不是一般的冷。她忒爱漂亮，我劝她披军大衣她也不听。”

　　大老爷没好气道：“你就不想想这丫头干嘛整天打扮成选美似的？”

　　“女孩不都这样吗？不打扮不出门，一打扮就没完没了……”领队答得理所当然，一看大老爷神色不对，赶紧识趣的住了口。

　　“你就一没心没肺的混账！我马上给边疆考古——”

　　领队一见大老爷抓电话，就知道这次打算动真格的，赶忙扑上去按住，哀嚎道：“求死得明白！”

　　大老爷目光灼灼，看得领队体无完肤。良久后他才移开手，长长叹了口气：“唉，年轻人！年轻人啊！”

　　领队在对视和叹息的洗礼之后，突然有种福至心灵的大彻大悟，失声道：“您知道她和慢性子的事了？我错了，我应该拦着慢性子——”

　　大老爷使劲按按自己的心脏，防止被他气得旧病复发。如果不是领队的双手仍死死按在电话上，他一定已经拨了出去！

　　而领队也被他西子捧心的动作吓着了，不敢再胡闹，挠头道：“粉粉的心思，我不是故意装不知道，而是……真有难言之隐……”

　　大老爷下意识往他下身瞟了一眼，领队尴尬不已道：“您够了啊！我的意思是……反正我祖上的事您也知道了，就直说吧，我家里供着一件请也请不走的祖宗，听人说它迟早把报应降到我头上，所以能活多久真说不好。”

　　他随手比划了一个形状：“它是孙殿英从裕陵里盗出来的紫纱衣，好看倒是好看，可惜太邪门，我一直想找个命格能镇住它的买主，那样就能解脱了。”

　　大老爷心中一动，状似无意问：“你想卖多少？”

　　“真能请走的话，不给钱都行。我实话实说，东陵文物管理处和故宫博物院很多年前就联系过我家里人，那些老人儿自觉有愧，让这两家机构分别带走过好几次，后来它都自己跑回来了，次数一多，对方也知道不对劲，就和我家里人达成了秘密约定：这东西可以暂存我家，但不能交易。所以如果我想卖，也不是件容易事。”

　　“回头我找人看看。”大老爷说完这句，就起身拉开了办公室的门，催道：“你赶紧去现场吧，粉粉昨天联系不到你，快急哭了。你最好别再玩一次消失，否则我撕了你的皮！”

　　等他晃出去，大老爷又对着他背影叮嘱了句：“那边的事你处理好。”

　　“明白，保证让讨厌的家伙打道回府，给您和粉粉出气！”

　　等离开老远，领队才蹙紧了眉头，这场谈话和预想完全不同。虽然很庆幸避免了一场硝烟滚滚的交锋，但这种事态走向反而令他一头雾水。好在对紫纱衣一事的处理，还算符合预期，这一趟也不算全无收获。

　　至于大老爷有意无意间摆出的、对于某件事支持与无奈并重的姿态，更令他感到匪夷所思。

　　大老爷选在这种时机，做出这种表态，着眼点绝对不会是儿女情长本身。再联系这次面谈的始终，领队不由自主联想到一种可能：大老爷急于想拉拢他，甚至为此不惜成本。

　　可这又是为了什么呢？难道这么快就到了将他派上用场的时候？领队想起魂魄帮他分析的“利用价值”，不由得浑身打了个寒噤。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