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你一生心

　　当然愿！——

　　可是眼前的少年眸光清静，端然矜严。

　　云念并不是在说情话，而是在确认。崔惟发现，云念是极认真的人，每句话都当做誓言来实现。

　　想了一想，崔惟答：“愿意。”这两字说出来，于他，压上了一生，力重千钧。

　　云念笑了，过一会儿道：“你帮我洗头发可好？再不洗我实在忍受不了了。”他的笑容轻松可爱，好像方才问一生的话只是为了要崔惟帮他洗头发似的。

　　崔惟回以温暖笑容。他为云念烧了水洗头发，一边理顺着云念乌黑的头发一边想，自己这一生也许是为了云念存在的？

　　如果是这样，他不可救药地想，他喜欢这样的命运。

　　他们每日里下棋、说笑、吃饭，日子在快乐和充实中很快过去，五月底，云念可以行走了，那真是开心。云念可以行走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潭水里洗浴，虽然崔惟经常为云念洗头洗脚换衣，可云念最迫切的需求竟然是洗浴。

　　午后醺暖的风拂面，崔惟扶着云念走入山路，沿途有卫士在林间悄忽闪过，让崔惟怪同情的，跟在云念身边的人不容易啊。——可云念对人是生命交付的信任，那些卫士定然很感动也很忠诚吧。

　　崔惟忽然想，云念对自己与对那些卫士可有不同？

　　这么一想，心就有些慌乱，想得一个确认。

　　路越走越狭窄，树木枝叶晃到眼前来，崔惟一手为云念拂开头上的树枝，一手搀扶着云念向前走，想着将要伴云念洗浴，心中莫名地打起鼓来。

　　不过共浴而已，孩童时与兄弟邻居不也在溪水河流里光着身子玩耍过么？有什么可发慌的呢。

　　前面传来越来越响的水流声，清凉的水珠自岩壁飞溅到脸上，崔惟抬手抹了一下脸，还好，可以稍微降下脸上的热度。

　　云念的腿还不能使力，崔惟几乎抱着云念跳过起伏的巨石。转过半山崖，前方挂着不大的一帘瀑布，丈宽的水帘在无尽地流，脚下，是淤积的一潭清水，伴着哗哗瀑布水声，如世外仙境一般。崔惟弯腰试了试水：“水温还好，便在这里洗吧，别往前去，那边水深。”

　　崔惟的手方至自己衣衫领口，见云念站在那里不动，清亮的眼睛眨啊眨的。崔惟心头一闪，恍悟，忙说：“我去那边看看。”转到山崖的这一侧来。

　　崔惟的脸在发烧。原来云念根本没想与他共浴，是他想多了。

　　可是他方才若豪爽一些，执意脱了衣服与云念同浴，再说笑打趣几句，大家都是男人，又结为兄弟，云念也许就会同意了……云念的样子虽然像是拒绝，也可以说是试探……

　　崔惟的心怦怦跳，不住抹去额角溢出的汗。他应该勇敢一些的，云念说过，要自己一生陪在他身边……他定然不会对护卫说这话吧，发同生共死的誓言……

　　不知多久，崔惟回头——

　　云念手拉着树枝站在水间石上，换了一身飘逸的月白薄衫，姿仪清雅，亲切的眸子比清潭水还澈亮，微微笑地向崔惟招手唤：“来，扶我过来。”

　　崔惟走过去，梦幻般走过去，拉住那伸出来的手。云念的手微凉、柔软，崔惟忽然想也没想地将云念的手带到怀里来。云念站在石上，身形不稳，栽向崔惟的怀抱，崔惟就势抱住云念，唇贴向云念的唇。

　　云念瞬忽扭头，急速甩动的湿发梢打了崔惟脸。崔惟没有吻到云念的唇，怀里却还抱着那个人，两人一时都身躯僵怔。

　　崔惟感觉着脸颊的隐隐做痛，羞愧心上来，松开手，抱扶云念立于另一块石上，说：“我——”他觉得他已无法活下去，再面对云念。

　　要不要索性跳了山涧，或者等待云念招来从人，打他一顿？

　　崔惟僵僵地站立，看水在石上漫流，听耳畔瀑布哗哗永不止歇的水声，等着云念的裁决，一颗心混乱不安。

　　良久，听云念说：“你可是真心？”

　　崔惟蓦然抬头，见云念脸色苍白地站那里，嘴唇微微发颤。

　　有风掠面而过，崔惟重重地点头，胸口似被堵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云念道：“以前也有人要这么对我，可他已订了亲，要成婚。他不可能不娶妻的，那么我是什么？一个娈童、姬妾、玩物？”云念眼中闪了泪光，坚毅地站在那里。崔惟发现绝美的云念竟无比坚毅。

　　“我没有定过婚事。可我已两年没回家了，不知家里是否给我议了婚。我以前从没想过结婚还是不结婚，可遇到了你，我知道我不会结婚娶妻了。我，已允诺了一生给你……”崔惟说不下去，声音微颤。

　　云念道：“我曾上过太学，那么些人要与我交朋友、结香火兄弟，我不知，他们怎么就敢打我的主意。我以为你是不同的，你的目光里不曾有占有、贪婪。看来我还是估量错了。”

　　云念低头自嘲笑了一下，转身走，迈到另一块大石上，可右腿是伤腿借不上力，石上有水又有青苔，便有些不稳，险些栽倒。崔惟一个箭步冲过去扶住他，说：“我错了，我不自量力，贪婪，愚蠢——”心痛说不下去，抬头，见云念清亮的目光温柔好笑地看着他，崔惟也便只有笑了，心慢慢地碎，然后再一点点愈合起来。

　　云念有奇异的温暖能力，这样的景况下两人竟没有翻脸。

　　云念扶着崔惟走，说：“崔兄，虽然我的身世不曾告诉你，你可不可以把你的过往告诉我？我觉得你有故事似的。”

　　崔惟强笑道：“没有什么故事。在你面前，都不值一提。家父原是户部尚书，任上只一年就被弹劾左迁金陵刺史，我是家中次子，自幼也算聪明，父亲拿我当神童一样炫耀，因他官场不顺，便想我科考出人头地。我十五岁中举离家赴京入太学，住在外祖父家，我外祖父是翰林学士。我在太学读书三年，以为能名列三甲，谁想名落孙山。外祖父、舅父的脸色就不用说了，我没脸再在京中住下去，也没脸回金陵的家，就在外游荡，因自幼随曾祖父学过一些医术，便游医的同时寻仙访道，想得个解脱。只当父母没有生养我这个无用的儿子吧。”

　　云念道：“我在太学只读了两个月，就不胜烦扰，你在太学读了三年，结交了几个契兄契弟？”

　　崔惟没想云念问这个，不由脸红了：“我一心读书，冲着功名去的，即便有人结交，也只是泛泛之交。”

　　云念“哼”了一声。

　　走了一会儿，云念说：“我听听，你太学里结交的朋友都是谁？”

　　崔惟只得道：“御史中丞之子卢况，礼部侍郎之子王臻，濂郡王……”

　　云念锋利的目光看过来：“你喜欢他们谁？还是都喜欢？”

　　崔惟慌忙摇头：“大家只是说得来的朋友，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

　　云念道：“濂郡王其人，没有俊秀少年能逃过他的眼的。你这三年间，去他府上吃过几次饭？住过几晚？”

　　崔惟有些冒汗：“一次也没有住过。外祖父家教甚严，不敢外面留宿的。吃饭每年会去个几次，他实在是爱请客——”

　　“他府上歌女小倌颇有几个出色的，哪几个曾服侍过你？”

　　“没……有，记不清了。”

　　云念推开崔惟的搀扶，“你不要再碰我。”径自前走了。

　　崔惟看着云念的清傲背影，不由面红耳赤，只有慢慢地跟上去。

　　回了庙里，云念坐床上，脸沉得似电闪雷鸣时的天，崔惟不敢说话，做好了饭，送到云念面前。

　　云念低头吃饭。见云念肯吃饭，崔惟稍安心些，收拾碗筷去清洗，再为云念洗衣服，待将一切收拾妥了回来，见云念在灯下读书。知道云念不肯教自己下棋了，就默坐一边，呆呆地看云念灯下的身影。

　　云念合上书，问崔惟：“你明年参加会试吗？”

　　“不参加。参加也考不上。”

　　“好没志气。现下开始读书，我做你的老师，明年参加会试。”

　　崔惟望云念。

　　云念不快道：“怎么你不愿意吗？”

　　“愿意。”崔惟点头，然后道：“我虽然与濂郡王们相交，有时也饮酒胡闹，但并不曾真正喜欢过谁。我还没有堕落。我的心是干净的，身体也是干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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