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公主

　　轰隆隆…噼里啪啦…伴随着一道闪电，阴霾开始笼罩整片天空，接连几声雷响。
　　“皇上，都是十四哥的错，是他的不对，臣妹一定会，一定会好好说他的，劝他不要再执拗下去，臣妹，只求，只求皇上能网开一面，原谅他的冲动和不懂事，臣妹求皇上，恩准他回京送太后最后一程吧。”终还是选择跪下求他。
　　“你知道的，朕从不会感情用事，你不必如此。”
　　雨滴哗啦啦的落下，很快打湿了衣裳。奴才们上前想要为皇上执伞，被皇帝一句退下，乖乖地就没再出现，庭院里只剩下我和他。
　　“是啊，我总是会忘记，忘记那些本该充满怨恨的过往，忘记我上一次求你，最后的结果。”
　　“你起来，到屋里去避雨！”皇上使劲拉我起身，被我一把甩开。
　　“避？！我避的太久了，久到已经忘记我来到这个朝代之前的样子，久到在这条无尽的道路上眼睁睁的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的离去，其实皇上接下来打算做什么，谁生谁死，谁起谁落，八哥，九哥，十哥，十三哥，十四哥，甚至是隆科多，年羹尧，李卫，他们每一个人以后的命运沉浮我可能比皇上自己都要清楚明白，这点，皇上应该不会太惊讶吧？”我转头望向他，带着轻笑却眼含泪水。
　　“你现在头脑不清楚，朕可以原谅你的胡言乱语。”皇帝看起来还是很沉稳淡定的。
　　“一点都不好奇吗？我为什么会知道呢？是天赋异禀呢？还是神鬼乱世呢？”
　　“青儿！”
　　“不要喊我青儿！我讨厌从你的口中听到‘青儿’两个字，因为它会时时刻刻的提醒我，另一个如此唤我的人，已经死了，而他的死全都是因为你！”
　　“这件事过去这么多年，没想到你却还未能释怀。”
　　“你终究是要成为皇帝的，这一点我太清楚了，所以我只能怪自己无能，逼迫自己去接受这些原本或许就该发生的事，告诉自己事情本来就是要这样发生的，我改变不了，也没能力改变，这些年来我躲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只求与世无争，安稳现世。”
　　“是吗？！那你为何要让一个外族之人，给十四弟通风报信，让他抗旨不尊，将大将军印扣下，不愿交于隆科多！这就是你说的与世无争，安稳现世？”
　　身子猛然一颤，顺势抓住皇帝的胳膊‘你把他怎么样了？’
　　抓住胳膊的手，被无情的推开，雨水，让眼前蒙上一层薄雾，看不清对方眼睛里最真切的情绪，只是觉得冷的可怕。
　　“我以为，你现在只关心十四的死活。”一声冷笑。
　　“他在哪儿？”我继续追问。
　　“回禀的人说，没得救了。”如此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轰隆隆…又是一声响雷。
　　“你用这样的方式，一步步的登上皇位，难道就不怕报应吗？！还是说，你的皇位本身就名不正言不顺，或者根本就是抢夺而来的！你无所畏惧，你！”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压过了越来越大的雨声。脚下一滑，扑倒在雨地里。心头压抑的悲伤一点点侵蚀着每一寸肌肤，混合着冰冷的雨水，颤抖的手握紧拳头，完完全全将脸上的疼痛掩盖，只剩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的痕迹。
　　“皇上！小九！这！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吗？小九，你没事吧，快起来。”一只有力的手拉住我的胳膊，用力想要将我扶起，我知道来者是十三。
　　“十三哥，你有病在身，切不可再着了风寒，我没事，可，十四哥他，真的很想念自己的额娘，十三哥就替他向皇上求…求…情，准他…回…回京送太后最后…。”想说的话说出了口，身体的力气也抽空了，一阵晕眩，只觉无尽冰凉。
　　昏昏沉沉的醒来又睡去，有谁来过，又有谁离开，半梦半醒了不知多久，隐约看到太医在说着什么，然后又迷迷糊糊的睡去。
　　“额娘，额娘…”
　　“霂儿…”
　　“额娘你终于醒了。”霂儿激动的握紧我的手。
　　“我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睡了很久？”
　　“太医说，额娘近日来本就偶有不适，加上淋了雨染了风寒，还有生哥哥的时候撂下的病根一并复发，情况很不乐观，所以这些日子来，大家都在努力的让额娘好起来，谢天谢地，额娘终于醒过来了。”霂儿此刻已是落泪。
　　“那日额娘在雨中倒下，皇帝舅舅和十三舅都甚为担忧，皇帝舅舅安顿额娘在宫中住下，让太医一直悉心照顾着，皇后娘娘和熹妃娘娘时常来过，十三舅更是每日下朝必来看看额娘，皇帝舅舅也…”
　　“太后的事…”睡了太久，总是觉得错过了什么。
　　“额娘不必担心，皇帝舅舅恩准了十四舅回京，只是来去匆匆，哥哥也只是在人群中看到他的身影，连打声招呼的机会都没有，眼下早就已经回到皇陵了。”
　　后来，我从五福那里得知，十四回京不过只是一日，五福并不是没有机会打招呼，只是他从未见过如此悲痛的十四舅，看起来脆弱的不堪一击，五福甚至不敢走近，只能在不近不远的地方默默的注视着，他说，十四舅看起来很憔悴，脸上的胡渣似是很久没有刮过，显得有些苍老，眼泪婆娑的完全不像是当年出征时意气风发的抚远大将军，趴在太后的棺椁上几乎崩溃，最后是皇上让人硬把他拉开的，再后来，听说，就被直接送回皇陵去了。
　　“前日，皇上下旨，让十四舅的亲眷全都从京城的府邸移居至皇陵附近的一处宅院，并说，以后不得旨意不能离开那里。”五福接着说道。
　　“该来的总是会来。”
　　“额娘，您身体才刚刚有所好转，切莫太过伤心，不管怎么说，有家人陪在十四舅的身边，想来，应是比从前更好过些。”五福试图安慰我。
　　“五福，或许将来有一天你会懂得，只是，你十四舅，如今大抵已是哀莫大于心死。”
　　见我没有要再说下去的意思，五福默默地退出了房间。
　　盛夏，原本燥热的空气，却是无尽的冷意。
　　第二年入冬的时候，一个陌生的面孔出现在公主府的门外，十分恭敬的递上一封信之后默默地离开了。
　　“额娘，你这是怎么了？”五福的声音闯入，方才回过神来，不觉间泪水已打湿信纸，可颜上却还含着笑意。
　　“没事，没事。”匆忙想要将信收起，拿起信封的瞬间，一个流苏吊坠从信封里滑落。五福急忙从上前，在半空中接住了它，复而递给我。
　　“可是故人？”五福问，我没有回答，只是点点头。
　　“其实孩儿今日来找额娘，是想说说婚事，明年开春可好？”
　　“明年…雍正三年…也是时候了，就按你的意思办吧。”
　　“谢额娘。”
　　雍正三年初春，五福大婚，皇帝亲自主婚，外界皆言皇帝对九公主一门厚爱。然，从那次病好出宫之后，我就一直未再入宫，更别说去见他，如果可以选择，我并不希望他来主婚。
　　这一年，以隆科多自尽，汪景祺株连画上句号。
　　雍正四年，八阿哥休妻，之后，九阿哥，八阿哥相继离世。九龙夺嫡时的残余势力自此彻底瓦解，而后，弘时被削籍，次年亡。而年末，十四圈禁之地传来消息，娜莎病逝。
　　十三大病初愈，拖着虚弱的身子出现在我府邸，没有太多言语，只是默默地带着我离开京城。
　　“这是要去哪儿？十三哥看起来并不是很好，更何况这隆冬的寒气，应是尽量少出门的，融雪之际正是最冷之时。”
　　“老样子了，怕是好不了了，我想，此刻，有个人或许很需要你，你，应该也很想见他。”
　　“十三哥是说…可是，皇上…”
　　“别担心，有我在。”
　　马车停在一处偏僻的小院门前，屋檐上积满了雪，无人打扫，站在门前沉默了许久，都没能鼓起勇气敲门，终是十三上前推开院门。
　　不知是这院落冷清的氛围还是这隆冬雪后的寒冷，让人不禁有种落泪的冲动，只是一瞬，眼泪就莫名的落下，鼻子酸涩的难受。十三握住我的手，安抚着。回头示意我望向一处。
　　庭院角落的一处，十四正舞着剑，似乎根本没注意到我们的存在。
　　直到我慢慢走近，他挥剑抬头的一瞬间，正好对上我望着他的眼，手中的剑就哗的一下跌落在地上，由惊讶到微笑，然后重新拾起地上的剑。
　　“我想，你们应该有很多话想要说，这里我已经打点好，但，还是不要停留太久，长话短说，我去门外候着。”十三说完就转身离开。
　　或许是想说的话太多，或许是不愿提及那些令人伤感的事，所以一时间竟不知从何说起，于是就只剩下沉默。
　　“我很好。”几乎是同时说出口的第一句话。说完，相视一笑。
　　“五福应该已经成婚了吧？”
　　“嗯，眼下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呢，倒是不用我这个额娘操心了。”
　　“你如今，倒是沉稳了太多，也有些憔悴，看样子这公主府的伙食不太好呀。”
　　“怎么会？！你都不知道霂儿那丫头整日就替我操心了。”
　　“看样子，你这个女儿啊还真是没白疼。”
　　“那可不是！将来等你回京，五福和霂儿会像照顾我一样，照顾你的。”我笑着说道。
　　“回京…”
　　“嗯！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小九，其实，现在的我，已经，想通了不少，或许这辈子就是这样了吧。”十四说。
　　“或许有些报复，今生是无法实现了，可还是要为那些逝去以及还在的人，好好的活着。”
　　“傻丫头，到底哪来的那么多眼泪，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
　　“在十四哥面前啊，小九永远都想做个孩子，跟你吵吵闹闹，没完没了。”笑着说的话，偏偏还是鼻子一酸，不争气的哭了。十四嘲笑的看着我，可眼中明明也是含着泪的。摸了摸我的头发，顺势转过头，也就是一瞬间的功夫，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
　　“这里虽然不大，又冷清，但却也把我的性子磨了不少，原来可能真的太心浮气躁了，如今倒是落得个清静，也没什么不好的，你不必太担心我…更不必为了我守在这个原本就束缚着你的京城，如果放得下五福和霂儿，就去选择本该属于你的生活吧。”
　　心底就这样被戳的生疼，压抑在内心的感受被十四一下子揪起。
　　“十四哥…”终是不能控制的大哭起来，十四将我揽入怀中，轻拍着背。
　　“我就是想着，想着，没办法改变什么，至少一直这么守着，守到几年后，等你恢复自由了，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好好的生活，一起骑马，射箭，一起做很多很多的事，小九如今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十四哥了，真的放不下。”眼泪决堤，抱着十四，不住的抽泣着。
　　“傻丫头，傻丫头啊，都这般大的人了，有什么放不下的，这偌大的紫荆城让你失去了太多的东西，你心里的痛，没人能替你分担，但我知道，有一个人他一直在等着你，想办法离开这里吧，去到他的身边，不要再被这里的任何人任何事束缚了。”
　　马车渐行渐远，站在雪中的十四越来越模糊，总觉得这一别，此生都不会再见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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