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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亲爱的,拜托啦!”
安安点点头,手在耳边比给我一个心领神会的“电话”
再远眺一眼会议室,气氛依旧热烈,主管手拿激光笔正在指点江山,于是我拿起袋子,轻手轻脚地离开房间,疾步奔向路边拦车。
每隔一周都要这样心虚地折腾一番。幸而我要去的地方离公司不远。趁主管散会之前大概来得及赶回去。况且我的工作也只是些领领办公用品、收发下文件之类的琐事,有安安帮忙照看,应该没有什么紧急状况。如果不幸来不及,就全指望安安的如簧巧舌加上她无辜漂亮的眼睛——明知是谎言,男人面对美女也总是不忍心拆穿的。
这个已进进出出上百次的建筑,闭着眼睛都可以找得到路。我挤在五湖四海的人群中熟门熟路地挂号、冲进电梯,三楼,左拐,十米……分诊台到了。
神经内科,是的,这年头每个人都自诩或骂人是神经病,但真正得到了医院官方认证的又有多少呢?作为一个从神经外科到神经内科,被认证了十六年的资深女蛇精病,我忽然想发笑。
如果回到那一天,小杰告诉我他和班花恋爱的事,我一定不会告诉我的闺蜜然然。小杰、阿峰、宁宁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小伙伴,家里住的很近,又在一个中学,所以每天放学都一起回家。而唯独这一天,因为小杰很生气我泄露了他的秘密,所以放学时,我被落单了。
落单的我正准备自己回家,却在楼梯上遇到了比我高一级的邻居迪姐,迪姐笑着说好些天没见我啦,没事的话等等她,一起回家,我当然说好啊。却没想到高三的课总也停不下来。。。无聊地等了不知有多久,我只好起身独自离开。
就这样一个人走到了那个每天都会经过的十字路口,遇见了那个不留神的司机,外加他不太灵光的刹车。
可惜生活没有如果,于是,起因于自己的八卦,我从一个天真无知的少女变成了被认证的女神经病人。
在神外,与死神擦肩,病危通知收了好几张,又病榻上待了好几个月,受到各种奇怪的折磨。因为是颅脑损伤,脑袋疼得几个人都按不住手脚自然是不必说了,其他那些跟这个比起来细微的痛苦也能让人抓狂。比如,每天留针在身体里,24小时输液,冰凉的液体即使垫着热水袋依然让你浑身发冷,血管渐渐长出疼痛的麦粒肿。这还是好的,有些药物流到血液里让你疼得想尖叫,可几个小时也都只能忍着。
当不需要24小时输液的时候,每天反复的扎针、拔针、跑针就开始了,密密麻麻的针眼布满你的手背,然后手背被宣布作废,又扩展到手肘,继而扩展到脚背……到处是淤青。而跟口服比起来,输液又算好的了,再疼起码还可以忍,而把那些味道令人发指的液体吞咽下去,绝对是惨绝人寰。以至于十八年来那一种药的味道始终刻在我的脑子里,我坚信敌敌畏也绝不会比它更难喝。
住过医院的人一定明白医院的寂寞。多少床头柜上都刻着“我想回家”。外面的人拥有大千世界,病榻上的人却永远只有一张床,和一双期盼的眼睛。那时的病房窗户因为我畏光而封上了,完全不能下地的我,每天躺在床上,唯一能看的就是房门的小窗口。当小伙伴们的头顶从那里冒出来,就是我最开心的时刻。他们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的小伙伴,每一天放学都会先来医院陪我叽叽喳喳地说很长时间的话再回家,每一天。刮风也来,下雨也来,就连大年三十也在。我顶着一个月没洗的乱发,听他们给我讲笑话唱歌,是我这一生最温暖的回忆。
“408号请到6诊室”
只顾出神,拿药的号总是排得特别快。我赶紧小跑过去。
一见到医生我就主动交代,希望尽量缩短时间。“大夫,您好,我来开药。妥泰和卡马西平”
年轻大夫沉默地看着屏幕上的电子病历,半晌说“好,跟以前一样,一瓶妥泰,一瓶卡马西平”
“我最近要出差,没法来开药,能不能给我多开一点呢大夫”因为请假实在越来越困难,我用一种近乎撒娇的语气,尽量将谎言表演得真诚。
“只能开两周的量,这是规定。”医生毫无意外地地拒绝了我。
嗡——嗡——刚从诊室出来,手机就在袋子里剧烈地震动,我跟着浑身一哆嗦,难道被主管发现了?赶紧摸出手机一看,陌生号码——感谢上帝,幸好不是。
“你好?”
“灿灿?是灿灿吗?我是小茜啊”
高中的小茜?好像十几年没见了,走到人少的角落,寒暄了几句
“灿灿你的声音好像变了,怎么文静了现在?以前你可是班上最活泼的女生啊”
最活泼的女生?我吗?我愣了一下
“这些年你怎么消失了?好不容易找到你的号码,晚上一起出来吃饭吧,然后去唱K,你知道吗。。。”
“那个。。。小茜,又联系上你真是太好了,不过今晚公司有事实在走不开,我晚点联系你,改天咱们再聚哈”我匆匆挂断电话,跑下楼去取药。
以前的我。。。如果不是小茜提起,我都忘了还有个以前的我。
打小我就活泼好动,学钢琴的时候几乎一分钟也坐不住,挨了妈妈不知道多少骂。从小学开始每一年的评语都是聪明不用功太浮躁。因为上课太爱讲话,四周的同学被老师换了个遍。到了初中,学习成绩一直在年级前几十名晃悠,爸爸语重心长地跟我谈话,灿灿,咱们用点功,成绩进步到前十名好不好?我眨巴着眼睛问:什么是用功啊?我这样还不算用功啊?!爸爸扶额摔门而去。
高中是市重点,大家都在题山题海中沉默等待高考的爆发,我依旧上蹿下跳地当团支书,当校团委,当学生会主席。。。张罗活动,组织比赛,不亦乐乎。上课跟同桌谈笑风生,下课跟隔壁班打水仗,甚至还谈了场老师决不允许的恋爱。而看在我成绩优秀的份儿上,老师对一切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确实是高调又风光的一段岁月。
而现在呢?我一边低头检查袋子里的药品,一边自嘲着奔向门外。
这就是我现在的生活。
上了出租,看看时间已经四点,我拿出袋子里的水杯和便携药盒。把今天的第二顿药咽了下去。又撕开一块小饼干囫囵吞下,总是空腹吃药,本来就不怎么好的肠胃越发不争气。
药是神经病的救命稻草。“药不能停”这句话是绝对真理。打个比方,亢奋的神经就像弹簧,药就像压着弹簧的石头,石头但凡有一刻拿开,弹簧马上会反弹的更高,下次想压住也更困难。
所以神经病的日常,无论在哪里、去哪里,干什么,雷打不动的日程是分药、装药、带药、吃药、吃药、吃药、再分药、装药。。。周而复始,这根弦绷在脑子里,从来不敢疏忽。
一切都折腾完,终于可以安静下来。准备给安安发给消息,告诉她我马上到。拿出手机却看到了三个小茜的未接来电。大概是刚才收费处太乱没有察觉。
望向窗外的碌碌人群,想回拨却迟迟不敢,我不禁悲从中来。即使病了这么多年,每逢这种时刻,仍然忍不住伤感。
小茜,我该怎么告诉你呢?
我该怎么说我不能去嘈杂的地方,不能K歌,不能吃辣的,不能喝酒……甚至不能随心所欲开怀大笑
我需要努力做个平静的、冷静的、避免刺激的、不被劳累的……像条沉在海底的鱼。
因为我得了,癫痫。
癫痫明明是种神经病,大家却叫它羊角风。
羊角风只是癫痫的一种。还有很多种,比如像我这种失神性的,不会口吐白沫,不会抽搐,控制得好的话从外表甚至可能完全看不出来。
但在短暂的瞬间,几分钟,或者几十秒钟,你的意识被模糊了,就像被抓进了某个可怕的幻觉。而且前后的十几分钟都会有难以名状的濒死感,心脏难受到抓狂,嗅觉、听觉、味觉都会出现异常,甚至身体也会感到麻木。
其实痛苦未必多痛苦,跟很多疾病比起来应该微不足道。可怕的在于给人带来的恐惧——你的头脑居然不属于你了!
头脑是人生的主宰,现在它却随时随地可能失控,可能被什么东西抓走,你会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前一秒你或许还在挥斥方遒意气风发,准备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后一秒它就把你的世界彻底击毁,告诉你,快安静下来它不行了。
一次、两次、三次。。。于是渐渐你不再挣扎,可以让一切都正常,就变成了你人生的最高理想。
“方灿!又去哪儿了?办公用品的招标方案什么时候才能做好?!”
刚拉开办公室的玻璃门,迎面撞上满脸煞气的主管。
“那个,刚才卫生间回来,方案差不多了,一会儿就发给您”我吐了吐舌。
“哼”他瞪了一眼我藏在身后的袋子,“你说你啊,别人这么大年纪都当经理啊当妈妈了,你呢?浑浑噩噩不知所谓!”言毕甩手而去。
回到座位,安安已经在msn上发来消息“他刚才开会的时候被骂啦,到处撒气,你别往心里去啊”
“谢谢亲,我没事,么么哒”给安安回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如果是以前的我,因为比赛输球都会跟隔壁班大打出手,一定很难想象十几年后会对主管的当面指责处之泰然,完全无动于衷。
因为女神经病我,为了减少它的失控,随便你火冒三丈,早已练就了不生气的盖世神功。
“上次跟你说的那个,你们校友,昨天从美国回来啦,一起吃个饭?”安安的窗口又弹出来,带着坏笑的表情。
“算了吧,人家是高富帅,可惜我不是白富美”
“怎么会,都是T大的高材生,你们很般配啊,不过你那么好的背景在咱们这儿多浪费呀”
面对安安的心直口快,我只好苦笑着回复“为了你才舍不得走啊猪头”
将方案打印好放在主管桌上,已经六点半。踏着微暗的天色,我步出写字楼外,却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心中一颤。
一场六年的初恋,他的每一种步伐、每一寸眉梢都印在你的心里。即使他此刻黑色风衣皮鞋,与当初青涩的模样是那么不同。
他仿佛早就看到我,微笑着迎上来,“为什么不接电话?我只好来这儿等你”
“电话?没有啊。。。”我恍然明白了
“怕你不肯理我,所以才让小茜给你打电话”他坏笑的样子倒一点没变。
微凉的风温柔地拂过面颊,并肩走在树下聊天的两个人,和十年前如此相似,仿佛什么都没变。但我们之间终究只能隔着薄薄的空气,无法确认对方的所在,更感受不到彼此的温度。
“我新发展了北京的市场”侧过来的脸上,眼眸闪亮。
“哦”
“最近……好吗”
“还好”我低头踢开鞋前的小石块
他猛地停下抓住我的双臂,把我拉近眼前,“灿,我和静已经分开很多年了,为了你我好不容易才争取到来北京的机会,我们重新开始好吗?我很想你”
这热切的眼神几乎要将我熔化,头晕目眩的我好想扑进他熟悉温暖的怀里大哭一场,告诉他我十年来的思念,告诉他我所有的委屈,告诉他我一切的不得已。。。
然而,十年前没有出口的噩梦仍在继续。
刚转到神经内科的时候,我在北京读T大,他在上海读J大。我至今清楚地记得确诊的那天,我孤零零的坐在脑电图的检查室外面等结果,又长又灰暗的走廊一个人也没有,小辛巴的台词反复在我心中重演,anybody?somebody?
有没有人可以帮帮十九岁的我?
随后。拿着被下了“癫痫”判决的病历走出医院,我坐在马路牙子上很长时间,发现外面的天出奇的瓦蓝出奇地辽阔,但是好像和我没什么关系了。我是已经是个笼子里的人。
然后我就怀揣着这个秘密,各处就诊。不敢告诉父母,怕父母担心,不敢告诉朋友同学,怕被歧视,更不敢告诉韩,怕会失去。
孤独的女神经病,去了最权威的三甲医院,找了业内最权威的专家,药量越加越多,病症减轻了些,却始终无法治好。“这种类型就是很难完全治愈的,极有可能需要终身服药。”医生如是说。
吃药是不怕的,可怕的是,药不能停,药不能停,就意味着畸形胎儿的几率大增。而且不仅胎儿,母亲在妊娠的过程中也很可能病情加重。胎儿的健康愈发受影响。
韩也是独子,独子对家族企业意味着什么,我很清楚。他亲口跟我讲过叔伯因为太太生女不生子而娶小的事情。所以,或许有一天我会嫁给一个不介意有没有孩子的人吧,但这个人肯定不是他。
就这样,T大毕业,我没有按约定去上海,我说,我在北京找到了幸福。
此刻,抬手轻触他冰凉的发梢,细看眼前的这个男人,浓眉微蹙,目光和十年前一样深情,我也和十年前一样爱他。。。可偏偏我的神经病,也和十年前一样无解。
垂下头,慢慢拨开他的手臂,我挤出一个很阳光的笑容,就像对所有同事和客户的那样,“不好意思,一直没和大家联络,其实我早就结婚了。。。就是手太细,不喜欢戴戒指。”
“不可能!”他的表情说不上是惊讶还是愤怒。
我打开手袋,从钱包里掏出安安给我的那张校友的照片,大概是校庆时照的,在校门前笑得很俊朗。
“喏,跟你说过了,我在北京找到了幸福。只是他海外项目很忙,常顾不上回来。”我嘟着嘴佯装生气。
他转过头去,不再看照片,也不再看我,很久没有说话。
躲在楼洞里偷偷看着他的背影远了,不见了。心里堵得像要裂开,酸楚顺着眼泪一点点流淌。好想去喝几瓶啤酒,抽几根烟,在热闹的酒吧里融化自己的伤心。
但这些我都没做过,青春里应该有的迪厅、酒吧、夜店。。。我都不知道长的什么样。啤酒白酒红酒各种酒我也早忘记是什么味道,就连咖啡和浓茶都跟我没关系。朋友约去星巴克?哦,对不起加班去不了,是我永远的借口。
面对乌七八糟的生活,大家都可以发泄,可我呢?
我只有眼泪。
于是它更加汹涌地翻滚出来。
平复了一下心情,揉揉大概已经红肿的眼睛,我爬上3楼。
这个八十年代的老楼脏乱不堪。二层的灯坏了一直没有人修,墙壁上污渍斑斑满是小广告“家政服务138****”,还有旧自行车和破烂被堆在走廊里挡着路。
打开门,灯黑着,看来小美还没回来。
小美是我室友,我们合租了这个两居室。别看这老楼旧,但地理位置好,所以房租也不便宜,以我那点儿工资,也就勉强能租其中一间。
疲惫地躺进柔软的小床,一寸寸肌肉放松下来,好像终于得到了一点安慰。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一页页翻着手机上的电子书,竟然不知何时睡着了。
直到被“嘭!”的关门声惊醒。
随后又是小美去卫生间洗漱的声音。哗啦啦地没完没了。
要知道对神经病来说,充足的休息是最重要的,睡眠不好很可能直接导致第二天意识的失控。因此合租前关于这一点,我和小美充分交换过意见,一直还算融洽。
哗啦啦——还没有结束
我忍无可忍地拉开门,“小美!我们不是说好晚上不许12点以后回来,不要打扰对方休息嘛”
小美关上龙头,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现在才九点半,你神经病啊你!”
……
哈哈哈哈哈哈,我终于放声大笑,笑得流出泪来,
“是啊,你怎么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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癫痫患者作为一个隐匿而庞大的群体静静地生存在大家的身边。他们大多表面平常,背后却或许举步维艰。谨以此文希望可以传递更多关于这一人群的讯息,让大家更多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