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载踏莎行

作者:兰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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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零五章(13)疏帘不卷水晶寒


      七夕的夜,月色也是温柔的。银河璀璨,牵牛织女星遥遥相对,只是并不见传奇中的鹊桥。荷风鸳浦前的竹台上已经摆好了一系列应节的玩意儿,小丫头们缕着七色丝线,笑嘻嘻地摆弄着七巧银针。另一边香案上摆上茶、酒、水果、桂圆、红枣、榛子、花生,瓜子等,又用红纸裹着几枝芙蓉花供在案上。
      安氏笑道,“姑娘们快过来拜织女,祈求下一年心灵手巧,再求一个美满姻缘,少奶奶们也过来,各房的丫头们也都别拘着规矩,一会子过来和你们主子一起去穿针,看谁心最细手最巧。”
      几个年轻人就都过来,拜了织女,又往针线架子边上去,笑嘻嘻地比赛穿针。青罗自己手是极巧的,帮宝玉做几双鞋子都是精巧的了不得,只是寻常不常拿针线就是了。小姐们素日在家虽不用自己动针线,这闺阁女红也是熟悉的,丫头们更是从下惯了这些的,如今这热闹岂有不凑一凑的,于是一个一个都使出功夫来。
      最先将七色丝线穿过七孔针的却是怀蕊,她人虽小,手却是很灵活的,双手翻上翻下,不过片刻就好了,笑道,“各位嫂嫂姐姐,可叫蕊儿占了先去了。”
      安氏笑道,“今儿先是二姑娘一曲动人,如今这三姑娘又占了先,月逍,青罗,你们妯娌怎么就落了后了。”青罗抿嘴笑笑不语,也很快穿好了,身边怀蓉、月逍和几个手巧的大丫头也都穿好了针线。
      秦氏笑着往前去,挨个儿瞅了瞅各人手里的针线,忽然道,“哎呦,翎燕的手真是巧,你瞧这这片刻功夫,七色线上还都打上了花结,可真是好看。”
      翎燕盈盈上前道,“婉主子过奖了,我一个丫头,哪里敢和各位主子比呢。”
      秦婉彤笑道,“我瞧你跟着云姐姐日子也就,大奶奶进门之前,大爷身边也是你多照顾,云姐姐又疼你疼得如亲女儿似的,就是大奶奶对你,也是给十二分的面子犹如姐妹一般,不如我今儿就替云姐姐做了主,把你许给大爷如何?也免得你总是做个丫头,实在委屈了你。”
      安氏心中一惊,她的确是有让怀思将翎燕收房的想法,却不是叫秦氏来做这个人情。除了那天和翎燕说的那些缘故,还有些别的缘故。翎燕是身边得力的人,也算是忠心耿耿为自己,只是心思却深,颇有些自己的想头,自己用着姨娘的尊荣挟制着她,也好叫她死心塌地为自己办事儿。如今秦氏这忽然一笔,倒是出人意料。
      安氏睨了翎燕一眼,见那小蹄子面上微红却有笑意,心中暗恨,只淡淡道,“婉妹妹操心了,翎燕还小呢,我还想多留几年,往后如何,既然是我房里的人,我自然会安排好了,不劳旁人费心。就算是有这样的意思,也得问问怀思和月逍的想法,如今妹妹在月逍跟前就说了这话,岂不是有些不妥。再者咱们好歹也是大家子,讨一个姨娘也不是寻常事情,总得禀报了王爷和太妃,才好有安排。”
      秦氏轻笑一声,道,“姐姐这话说得可就不妥当了,大爷虽是姐姐亲生的儿子,我好歹也算是她的庶母,眼见柳姐姐还在这上头坐着呢,我们这些做嫡母做姨娘的,怎么就说一句都说不得了?再说这自古婚姻,谁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呢,大奶奶名门闺秀,怎么会有什么别的想头?大爷更是一百个愿意了,自幼和翎燕一处长大,这青梅竹马的情意,自然是极好的。”
      秦氏眼中微有讽意,“何况大爷大奶奶成婚这几年了,子息上也没个动静,咱们瞧着也着急呀,王爷太妃岂有不允的呢。”说着秦氏又挑衅地瞧了安氏一眼,道,“不过是讨个丫头,又不需什么明媒正娶,不过挑个好日子成了事儿就算完了,安姐姐又何必如此大惊小怪呢,倒叫人以为大奶奶容不得人。”
      安云佩心中恼怒,冷笑道,“婉妹妹句句有理,只是我们还是瞧瞧人家姑娘的意思不是?”说着眼风凌厉地扫了一眼翎燕,翎燕忙跪下道,“些婉主子抬爱,我不过一个丫头,不敢想这些,只求安守本分,伺候主子。”
      秦婉彤本意并非是真要把翎燕许给怀思,只不过是想挑拨安云佩、葛月逍和翎燕之间的关系,如今看三个面色都变了,也就轻轻一笑,道,“也罢了。只是今晚上穿针的彩头仿佛是一架荷塘月色的绣屏,自然是三姑娘得去了。不过我屋里头还有一架五彩双鸳鸯的,比那个略小些,也算是精致,就赏给翎燕吧。”翎燕谢了赏,偷眼去瞧安氏和葛氏的神色都是不好,也不敢露出十分欢喜,忙退了出去。
      穿完针又赏了东西,晚上的筵席就开始不提。一时饭毕,正是无聊间,忽然怀蕊惊呼一声,“快瞧那水面上,真好看。”
      各人忙转头去瞧,只见荷叶下的水面上渐次点起一盏一盏河灯,柔柔的牙色,圆润如珠,衬在荷花荷叶之间煞是好看。先是星星点点,忽然慢慢地一盏一盏多了起来,或三五盏聚在一处,或零零散散落在水上,河灯,倒影,整个水面渐渐都明亮起来,那些在夜色里黯淡的花叶都被勾勒出柔和的发光的轮廓。众人正看得目不转睛,突然花深处传来一阵歌声,起初由弱渐强,后又飘忽不定忽近忽远,只闻得歌声,却不见唱歌的人。唱得是一曲新歌,正是描写七夕景象。
      木兰桨子藕花乡,唱罢厅红晚气凉。
      烟外柳丝湖外水,山眉澹碧月眉黄。
      一曲唱毕,水莲间的灯光都亮起了,歌声悠然回荡。众人正欲称赞,转瞬在莲叶田田之上,出现了两个影子,看不清面目,只有身后的灯光勾勒出一男一女的身影,在月下相对,却咫尺难逢。此时歌声又起,唱得是李易安的一曲行香子,唱歌的正是台上那两个人,扮作牵牛织女,演尽离合悲欢情态。歌声缠绵凄切,深情婉转,举手投足,衣袂翩扬,难舍难分。足踏无数烛光莲花,头顶星光月华相辉,真如神仙中人,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归往何处。
      草际鸣蛩,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浓。
      云阶月地,关锁千重。
      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
      星桥鹊驾,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
      牵牛织女,莫是离中。
      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
      及至歌声渐渐散去,这如珠的灯海又忽然黯淡,一双一年一度相逢的人,也消失在天地之间。只有一弯新月,银河浩瀚,一切的传奇都结束了。众人看的兴起,都交口称赞,道如此才不算辜负了这花月良宵。
      陈氏就奉承道,“云姐姐当了这么些年的家,心思就是不一般,这样奇巧,不是一般人能想的出来的,这个节也真是没有白过呢。那两个小孩子唱的也好,身段儿嗓音都不错,不知是哪里请来的?”
      安氏笑道,“这也不是什么大场面,不过是玩闹罢了。这两个孩子也不是什么名班名角儿,不过是咱们府里头那些唱曲的丫头们中间,选出来拔尖儿的两个,好生调教着。话说回来,白妹妹和董姐姐当初不也是如此么,可见这优伶里头也每常有好的呢。”
      陈氏抿嘴儿笑道,“还是云姐姐体贴我们姐妹,这会子只有咱们和年轻人在这里,王爷不在,若是叫王爷瞧见了呀,说不准又多一两个姐妹了。”
      董氏脸色还好,白氏脸色就难看了。陈氏虽然出身不高也是个丫头,却是王爷亲妹妹上官亭送进府里来的,所以沾了姑奶奶的尊贵,一向觉得自己比优伶出身的董氏、白氏要尊贵些。上官启这些姨娘,除了秦氏地位尊贵,其余人都是出身低微,然而这规矩自古如此,家生的奴才,要比这些外头的优伶一流还是尊荣的多了,也难怪有这些话。
      丫头们得幸,多半都是服侍多年,容貌秉性都说得过,还多半是家里长辈甚至是当家主母点了头的,纳进来给正室做个臂助的。就譬如安氏,生养了儿子,还能做到侧妃这样正经主子的地位。
      优伶就不同,往往只以容色才艺得幸,常常有狐媚子的恶名,家中长辈也多半是只当个小猫小狗养着,并不在意。陈氏和白氏素日面上也和睦,年轻的姨娘只她们两个,白氏虽更得宠些却也有限,其余的姨娘们年岁差得多了也说不上什么话,倒常常一处作伴。只是每每说到这优伶二字,就成了白氏心病了。
      安氏和秦氏素日虽然都想着这二人靠拢自己一边,对她们自己之间的龃龉却也乐的瞧个热闹。柳氏平日不管这些,只是见白氏今日接连受辱,心里倒是瞧不过去,又兼之今日安氏、葛氏公然就敢指责自己,心中也知自己若是一味地隐忍避世,对自己、对自己的孩子都没有好处。
      柳氏便又出言解围道,“好好儿瞧着歌舞,不说感念云侧妃的心意,白说这些做什么。谁家的姑娘不是父母娇生惯养长大的,你们这么说,叫外人听见,不定说咱们家里多么奢侈糜烂,养着歌舞戏班子都是占别人姑娘便宜似的。王爷喜欢谁,这些年来也由得他,收一个丫头也好,优伶也好,岂是我们能管的,在小辈面前说这些话,什么意思?”陈氏等虽然素日并不把柳氏放在眼里,却到底是正室,也只有点头应是。
      此时一应活动都结束了,众人便吃着茶果闲话。柳氏忽道,“夜半无人私语时,这七夕佳节最是夫妻恩爱并头细话的,你们年轻小夫妻,很不该跟我们在此,都回去吧。几位妹妹也都回去,如此的良辰美景,总不能和我们这些老家伙们混在一起。”
      安云佩笑道,“柳姐姐这就把我比下去了,还是姐姐心疼媳妇儿呢,这样也好,月逍,你也回去和怀思一处过节去就是了,我这里也不必你伺候着。”
      几个年轻人都被说的脸红,就都行了礼往回走。安氏又喊道,“园子大又黑,多派几个人跟着,千万别摔了。”于是一群嬷嬷丫头们忙忙地又跟上去。
      秦氏笑道,“云姐姐真是体贴得紧,只是这体贴到底比不上柳姐姐的窝心呢。也罢了,姐姐妹妹们若是有兴致,就还在此处坐坐,我可乏了,要先回去。王爷早就说了,今儿在启怀堂歇着,叫咱们自个儿热闹,今晚上也都能睡个安静觉了。再者郑姐姐的公案也了了,咱们也能安心了。”说着就走了。
      剩下柳氏、安氏、白氏、陈氏在此处,安氏也笑道,“婉妹妹走得急,一忽儿就剩咱们了,董姐姐更是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就不见了。姐姐,要不咱们也就回去歇着罢,闹腾了这半日,也乏得很了。”柳氏便点点头。
      安氏忽然笑道,“姐姐今儿好体面,好威风啊,果然有了儿子媳妇儿撑腰,连三小姐如今都承欢膝下了,姐姐说话的底气都不一样了呢。只是这女人啊,还是要有夫君的信任才有尊贵,姐姐这一回自己屋里,空荡荡的,又有什么趣儿呢?”
      此时青罗等已经走远,柳氏心里的那股子争强的意思忽然就淡了,瞧着安氏的模样,只觉得腻烦,也懒得与她说话,连一个眼风都不扫一下,就扶着丫头走了。
      安氏本以为柳氏如今是要打叠起精神来和自己一较长短了,却没料到忽然之间,又是那样冷僻的性子,倒是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了。今日的事,最出乎意料的倒还不是柳氏,柳氏本就是捉摸不定的性子,安氏心里知道王爷与她的心病,她是等闲翻不得身的。今日最叫她恼火的是怀蓉和郑婷华,自己处心积虑布下这个局,本想起胁迫怀蓉、削弱青罗、收复众人这样一箭三雕的结果,却没料到一夜之间突然就峰回路转,非但郑婷华被放了出来,连怀蓉也变得高深莫测起来。
      安氏揉了揉额角,心里更加烦乱起来。这二十多年,这王府里头的一切事情都在她的掌握之中,她想要的,想得到的,从来都没有失手过。自青罗嫁进来这一个月来,情势却似乎直转而下,一切人和事似乎都开始发生了异变,变得不在自己掌握之间了。青罗虽然聪敏大气,却也并没有见得有怎样手腕,怎么就能如此,实在叫人奇怪。
      至于那个闷声不响的郑婷华和怀蓉,也不知怎么在王爷心里就有了这样大的分量。安氏突然心里头一震,自己这些年抓着权柄,对上官启的了解却似乎越来越少了。他们之间,这夫妻情分本就不深,这几年自己为思儿的前程筹谋,似乎是离他越来越远了。她曾经以为,这王府里头生存,情爱都是靠不住的,只有掌握了权柄才能过的安稳。然而如今,仿佛这府里的暗流涌动,又叫她捉摸不定了。
      青罗等一干人从园子正门出来,往南一转便是永思堂,月逍便先回去了。怀蓉、怀蕊二人和青罗继续往前头走。怀蕊就对怀蓉笑道,“二姐姐今日真叫我刮目相看,姐姐的琴是什么时候学的,弹的这样的好?”
      怀蓉今天白日里那样骄傲的风度此时却找寻不见了,仍旧是旧日那样淡淡然的模样儿,眼神中浮现了遥远的温柔神色,半晌才答道,“这都没什么要紧的,不过是长日无聊,弹着解解闷就是了。”
      青罗笑道,“这两日我可是为郑姨娘捏了好一把冷汗,心疼的了不得,却人微言轻也没个法子。还是妹妹有能耐,父王竟然不说什么,就将姨娘放了出来,总算是冤屈得雪,我们这一颗心,也就放下来了。”
      怀蓉淡淡道,“其实哪里有什么能耐体面,我在这府里,也不过是无依无靠的,所能倚仗的,只有母亲。母亲有难,做女儿的怎么能袖手旁观?至于旁的人,是有心无力也罢,隔岸观火也罢,原也没理由来管我们的事。”
      说的青罗面上红了,想了想终究道,“二妹妹,别的我们也不说,今日你弹的那一首曲子,曲中的气节深意,我也听明白了几分,只是曲中的惘然惆怅,却是叫人心里难过。风雨摧折,嫣香易落,妹妹如果已经有意搏击风雨,还是不要做这样悲凉之音。若是妹妹立意要远离风暴,也要早作打算才是。”
      怀蓉听得这样的话,眼睛一跳,面上淡淡道,“嫂嫂果然是我的知音,这一番话,我感激至深。嫂子的话,我记住了,自然好生思量。只是风雨已至,远不是我能做主,深陷其中,也不是能轻易抽身。海棠怎知雨疏风骤,一夜间已然翠减红销,嫂嫂你说是也不是?”
      青罗心下恻然,自己与怀慕于怀蓉而言,何尝不是这狂风骤雨呢?若没有自己与郑氏的接触,或者根本就不会有这样的无妄之灾。
      怀蓉仔细观察青罗的脸色,忽然一笑道,“罢了,这些话日后再说。嫂嫂你也到了,就先进去,我和三妹妹还有一程,就此别过了。”此时果然已经到了永慕堂外头的梨花林外,青罗就与二人告辞领着倚檀和侍书往屋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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