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载踏莎行

作者:兰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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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卅六章(02)云笺字字萦方寸



      慧恒走出洞窟,一夜的暴风雪已经停息了,茫茫的广漠在阳关下犹如洁白而没有起伏波涛的云海。这景象是他早已经熟悉的,可这一日雪原上反射的金光,却叫他觉得刺眼得睁不开眼睛。
      他在这里,已经快要两年了。两年的岁月如水一样地流走,在他的身上,在这无边的大漠上,似乎都不曾留下任何的痕迹。他把自己放逐到这天涯海角,放逐到这万佛的世界里头来,在这屹立千百年的石壁上,一刀一斧地凿下自己的痕迹,描画自己的极乐世界。佛的光明笼罩着他,没有重华寺里那样的金身华美,眉宇间的神情却是一样的。慈悲安详,永恒地俯瞰着人间。
      他曾经以为,并没有什么事情能够打破他内心的宁静。不论是在云雾迷蒙的定云山岭,还是在千里无阻的大漠金沙,他都始终如一。只是在两年前,他第一次踏上敦煌的土地的时候,望着莫高窟背后升腾起的千丈佛光,脑海中浮现出的却非梵音佛唱,而是一阵琴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在他如净湖一样沉寂的心里头,忽然就拨起了一点涟漪。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琴声散去,佛光也消失不见了。莫高窟上的夏夜,星河横过深蓝的天宇,仿佛是另一重的西方极乐。他在莫高窟的山崖上坐了一整夜,睁开眼睛的时候,只看见日光在身前投射下的唯一的那个影子。他在那一刻明白,自此以后,余生不过是祭献而已,祭献给佛,也祭献给自己的过去。
      只是他不曾想到,她也会来到敦煌。他曾以为她会永远留在蓉城,所以他必须离开,可他已经到了天之涯,她却又来到了离自己这么近的地方,一如昨日。那一场婚礼是那样的隆重,大漠上迎亲的音乐传开百里,在莫高窟的山崖上,坐在黄昏的佛光里,他远远地看着远处那长长的红色队伍,从白昼看到了黄昏。敦煌一夜的热闹之后,他再次转过身,去开凿他自己的佛窟。
      他并不曾离开。也许这就是天命,躲不开,不躲也就罢了。她在敦煌城中,或者在别的什么地方,都与他再无关系了。这是莫高,离她最近,也是最远的地方。其实自始至终都是一样的,即使是在当初重华山里的那些日子,禅院内外,也是全然不同的世界。离得最近的时候,其实是那些染了血与火的混乱的日子。只是那样的自己,却是他这一生所不能够面对的。所以他逃走了,并非是迫不得已,也是因为自己的心。
      重新看到怀蓉的那一刻,慧恒曾经问过自己,若不是当初的那个人,他会不会做出不一样的决定?那一个七月初六的清晨,黯淡的殿堂,明灭的烛火,悠远的钟磬之声,还有那个在长明灯的光影里走向自己的男人。
      那个人与自己已经见惯了的将士那么不同,却又那么相似。身上没有一刀一剑,却又一种说不出的冷锐,带着他熟悉又厌恶的血与火的味道,还有铁的气息。那个人从殿门外一步一步地走进来,让慧恒情不自禁地想起,这座大殿,是建在多少人的尸骨之上的。他忽然就觉得这殿堂阴冷,却仍旧没有退缩,静静地等那个人走到他跟前,手掌平平伸出,掌心是一颗朱红的丸药。
      他一眼就看清那是什么。那是绝命的毒药,吞下去,就再也没有活下去的可能。可是他仍然毫不犹豫地接过放入口中,淡淡地对着那个人一笑,什么也没有说,跪坐在佛像一侧,闭起眼睛轻轻敲罄。那个人也没有多说什么,对他略一点头,就转身离去了。
      那个人什么都不曾说,甚至没有说要让他死。可是在那个人的眼神里头,他已经什么都看明白了。他必须死,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眼前不声不响的这个人,绝不会让他活着走出这大雄宝殿。而他同样看明白,那个人眼中深深的忧虑。那个人想杀他,那杀气丝毫也没有掩饰,就那样逼到了他的面前。可是那个人想杀他,却也有不可否认的原因。正是这决心,让那个人的眉宇间,带着让他不能忽视,也不能拒绝的沉重。他吞下了这颗药。
      青罗在那个人之后走近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若是他不死,也许他还能够有别的选择。只是已经太迟了,他已经没有了选择的余地。他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样的感觉,莫名生出一丝奇异的想法。若是青罗比那个人来的更早,又会是什么样呢他会怎么样离开,是孤身一人走上自己曾经立誓要追随的一切,还是和另一个人一起,走向背离的方向?
      然而他没有时间再去想了。一切都已经成了定局,他只能在心里说,若是他的死,能够使另一个人的一生再没有什么波澜,能够使自己的一生不违背始终的信仰,也许也是值得的。他淡然地写下了那十六个字,就像是他从不曾有过那些挣扎,也从不曾面对过生死。
      他听见青罗离开的脚步,还有那一声叹息,却什么也没有说。这也许是最好的,所有人和事,都能够回到最初的起点上去。而他自己的灵魂,纯净也好,肮脏也罢,都会随着他的躯体一起化作尘土,再也不会有人知道。
      他在渐渐模糊的光圈里闭上了眼睛,只是他在那一刻觉得那样轻松,觉得汹涌在心的一切,顿时都轻飘飘地升腾了起来,他再也不用苦苦挣扎,他能够保全一切,他的信仰,还有她的一生。
      只是,他却没有死。他还活着,在后山的松林里,看着自己的坟墓。他自然不会遗憾师父倾尽全力救了自己,也许,这才是最好的结局。让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死了,而他自己,也能在这死亡里获得新生。只是,这定云山松岭绵延,他却再也不能停留了。所以他远去了敦煌,想要把余生都奉献给那一片佛国。
      而她来了。从蓉城到敦煌,从敦煌到莫高。他第一次看见她出现在莫高窟的时候,那一袭白衣在莫高窟每日黄昏的佛光千幻中,显得那样的神秘甚至陌生。可是他仍旧一眼认出了她。就像是那些年在松风深处,能够听得出那一缕琴音一样。他完全没有想到,在他的死亡和离开之后,她的结局竟然会是如此。殊途同归,他竟不知该作何反应。她不曾看见他,所以他不需离开。可是,他也不能靠近。他已经用死亡和她作别,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在那之后的日子里,他只是远远地看着她,就像看着自己面前日益丰美的佛窟一样。看着她在每日的清晨正午和黄昏,走出那个窄小的洞窟。一日三次,他就那样在另一个洞窟门前,远远地看着她。在黄昏佛光腾起的时候,她总是一袭白衣立在山崖顶端。那时候,他能够久久地在暗影里望着她,像是看一只神秘停栖在此处的白鸟。
      只是她从不曾发现他的存在,她的眼里一片空茫,什么都不再有。他再也没有听见过她的琴声,虽然到了黑夜里,那琴声夜夜入梦,就像莫高窟上空不断旋转的星河,和洞窟顶上的飞天群舞,缭绕出迷幻的光与色,却始终捉摸不住。
      他心里想,也许这就是余生的每一日了。这样的宁静,其实叫他觉得无比安稳。他心里唯一的愿望,是她永远在那里,却永远不会发现自己。就在镜花水月中看着一个影子,丝毫不同背叛什么。他甚至从没有觉得,她和自己离得这么近过。如今,这莫高的万佛,是他和她唯一的寄托。他们在同一个世界里,再也没有什么隔膜。
      直到另一个人的出现。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曾登上莫高的山崖。他能看得见,那个男人就坐在洞门前,日日夜夜地横剑守护,不说也不动。他惊讶于俗世中的人,竟然能有这样的定力和执着。他知道那个人是谁,即使远避至此,他也仍然认出,这个默默守护的人,就是怀蓉的结发之人,她的丈夫。他也知道那个人在想什么,那个人想要带走她。也许明日,也许明年,也许数年,可他心里隐约觉得,总有一日,她真的会离开。
      这一日还不曾到来,那个人和她,就一起倒在他的门前。风雪太大,他看不清她那里的情形,却也因为知道有人守护着她,并不曾感到担忧。可在他听见响动走出去看,却发现她和那人一起昏倒在自己眼前的时候,他仍旧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惊恐。风雪那样大,即使是在这一的避风处,也仍然让他眼前一片迷乱的白,可他还是认出了她。
      穿过大雪,他看见她的脸青白如同冰雪,嘴角那一缕笑容,分明叫他想起了那一年吞下毒药的自己。他在那一刻以为她死了,而他竟说不出有什么样的情绪,悔恨,愧疚,痛苦,迷狂,一切都不足以形容那一瞬间他内心的激荡。他什么也没有做,甚至没有对她伸出手去,整个人都呆在了那里,一动也不能动。
      最后,是抱着她的那个人向他伸出手,用最后一丝力气,吐出了一句话,“我知道你是谁,我知道你在这里,你要救她。”说完那句话,那人就陷入了昏迷,和她一样昏睡了过去。只是,那人却始终不曾放开和她紧握的手。那力量是那样坚定,就好像在向所有人宣告,不论是什么,也都不能让他放开。
      慧恒在那一瞬间,觉得心里裂开了一道口子。里面深不见底,却不知藏着什么。只是他来不及多想,在最初的震惊之后,他迅速清醒过来,他要救她。就像当年一样,他用针灸,用药物,用自己的血,将这个已经快要步入死亡的人救了回来。只是没人知道,这一次他心里是多么的害怕。只因为,她已经不再是众生中平等的一个,一个失去了还会以某种形式轮转重生的生命。她是独一无二的,对他来说。
      有那么一刻,他几乎以为自己就要和她一起死了。在晨光初现的时候,杀手的刀剑终于搜索到了这里,带着席卷一切的血腥和决绝。屠刀及颈的一刻,他也没有放下手中的银针。甚至那一刻,他的手指不再因为害怕失去而微微颤抖,反而凝定如少年时光。如果最后的结局是如此,如果他们真的要这样一起死在这里,他也不会放弃她最后的一点生机。
      在那一个瞬间,他好像忽然想明白了许多事情,也放下了许多事情。那些曾经以为重要的东西,这一瞬间都烟花四散。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望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面孔,他只希望她能够活下去。就算只有一分一刻,也要让她活下去。而他自己的生命,已经结束过一次,自己想要用余生祭献的,也都已经完成,似乎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只是这一次,他仍旧没有死。那个虽然没有怀蓉病势沉重却也昏迷不醒的文崎,在那一刻似乎察觉到了身边的危险,忽然暴起,一剑斩落了自己身后那个杀手的头颅。温热的血烫在他身上,也染红了怀蓉的衣摆。就像是那一个春日的重华山,不管他再怎么不愿,血光仍然追随着这个女子,只因为她的身体里,流动的是王族的血。在想要留在她身边的自己,又如何能够不被染上这血色呢?那一刻,慧恒只觉得无限感怀,这是他和怀蓉,都逃脱不得的宿命。
      他听见背后文崎的急促的声音,“救她。”慧恒知道文崎的意思,背后的一切都尽管交给他,只要救自己眼前的这个人。他不知道文崎能够撑多久,也许最后,他们会一起死在这里。可是在那之前,眼前的这个人,却不能死。其他人鲜活的血流在自己身上,他却不能转身,只能专注于眼前这个已经濒临消失的微弱生命。
      慧恒忽然想起那个给自己递过毒药的人,也许那个人和文崎一样,不在乎这世上任何的死亡,只要眼前的这个人好好活着。慧恒想,这样绝对的自私,也许也是一种幸福。至少他自己就做不到,他一直想要把每一个生命放置在平等的位置,一旦天平倾斜,带给他的就只有痛苦。就好像当初,就好像此刻。
      最后的结局,他们三个都没有死。所有在这个黎明向他们举起屠刀的人,却都死了。在文崎再次昏迷之前,他的父亲带着一行人找到了这里,从背后歼灭了所有杀手。他终于救活了怀蓉,而文崎倒了下去。在他给文崎号脉的时候,文崎却只微微一笑,指着远处怀蓉的洞窟的方向,“松风在那里。给她弹一曲罢,也许她能醒过来。”说完这句话,他就再次昏睡了过去。
      是的,松风就在那里。在所有人迁至怀蓉的洞窟的时候,松风就静静地卧在地上。慧恒不知道,是怀蓉,还是文崎带来了这把琴。琴声依旧,可那琴上的裂痕那样明显,将自己亲手雕刻的松风两个字劈开,再也看不清了。
      他走出洞窟的时候,也一起带走了这把琴,只是怀蓉并没有发觉。此时此刻,她的心里有许多的东西,她还有很长的将来。如今的她有了新的家人,他们正在她的身边保护着她。她不会再像少年时候那样孤身一人,故作坚强淡漠,却又在琴声里流露出迷茫。她本不是重华寺里清修的人,也不是莫高窟里将一生祭奠的人。她的世界,在这佛窟之外,在无限广阔的天地之间。其实这一点她早该明白,却始终不曾明白。
      慧恒抱着那把残破的琴,终于回过头去,望了一眼洞窟里怀蓉的侧影。她与他记忆里的那个人,似乎已经有了些不同。她的命运,不该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结束。而他能够做的,都已经做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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