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载踏莎行

作者:兰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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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卅三章(02)重阳节近多风雨


      清珏立在窗前,月色如水照在朱阑之上,将原本富贵的亭阁抹上了一层幽怨。秋已渐深,丞相府里的夹竹桃经了一整个韶华胜极的夏,又恋恋不舍了半个秋,还不曾凋落了最后一瓣,都在那一场大火中被焚烧殆尽。花丛间的小小屋舍,无人打扰的静谧光阴,也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就像从不曾出现过一样,什么也没有留下。只有她在最后时刻抱在怀中的书画,尽管残损,却还留着几页鲜活的花叶,供人凭吊。
      清珏心想,为何不干脆烧的干净?既然注定是要消失的,不如消失的干干净净,不要留一丝半点的痕迹叫人念想。那时候她拼却了性命却保全它们,如今想来,这又是何必呢?那画里的,并不是她自己的人生。画这画的人,已经作古多年,连身为女儿的她也都记不清了。她执念至今的,不过是自己的不甘罢了。
      而作为那画卷的主人,临死前都念着一个名字的母亲,这一生到底没有白活。就算是烧干净了又怎样呢?她记得的那个人,想要被记得的那个人,这一生也从来不曾忘记过她。满院的花朵枯死了,旧时的画卷焚毁了,可她还一直在那里。芳姿,劲节,就连那个人的儿子,名字里也诉说着这一生从不曾放下的想念,信知何处不相逢,就算活着的时候再不相逢,夜深人静,魂归西疆的母亲,或许也会跋涉千里,来践这一个毕生的约会罢。
      “怎么独自在这里出神?”身后传来一声低语,带着沙哑,语气却十分温柔。
      清珏回过身,看见一个女子的身影,身形熟悉,却蒙着面纱,看不见脸孔。那女子见她不说话,又走上近前来,与她并肩站着,抬手将面纱取下。一张脸孔,在月色下分外清晰,却让清珏惊骇莫名。
      那曾经是多么美丽的一张面孔。她从小到大仰望的,美丽又骄傲的面孔。被纯金的首饰装点着,淡扫蛾眉,朱唇轻点,就美的令人无法逼视。可是如今,这一张脸只有七成是当初的样子,还有三成,却是可怕的伤痕。那七成美的犹如月光,剩下的三分,却是月光下的阴影,因为月光的皎洁,显得更加阴森可怖。
      清珏惊恐地退了一步,面孔的主人清琼却十分平静,反而淡然一笑。那笑容本该是极美丽的,却因为扭曲的伤痕带着诡谲,“你看,我毁了属于你的东西,上天也终于毁了我的。不要害怕,等过几日伤口愈合,不用上这药膏,也就好许多了。既然你觉得害怕,我就放下来就是了。”说着就要放下面纱。
      清珏却出声阻止道,“不必,我不害怕。”过了半晌才道,“姐姐,你这又是何苦呢?且不说我,若是你自己真死在火里头,可怎么办才好呢?”
      清琼淡淡道,“我算准了自己的命,不会这样轻易就死的。”顿了顿又道,“就算真的死在这里,也算是死得其所,我能做的,都已经做完。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了。”
      清珏却忍不住道,“你做这一切,不过是为了苏衡世子。可是如今他终于免罪获释,你怎么又不回去呢?九死一生,你就不想见他吗?”
      清珏迟疑地望着清琼的脸,“难道是因为?”
      清琼淡淡一笑,“倒不是这个缘故。只是如今,我实在不知如何去见他。当初与他分别时候说过的话,我还不曾忘记,既然不曾忘记,我又如何能去见他呢?这一次回来,实在是迫不得已,如今他一切都好,我却不能再去找他了。”
      清珏疑惑地望着清琼,并不知她话里的意思。清琼的眼前的明月,却似乎又照到了遥远的玉晖峡,漫山遍野,开着火一样的映山红。那时候她将自己的竹箫留下,对苏衡说,若是有一日,你真能忘了她,再来找我罢。如今,她知道他还好好的活着,却不知道,他的心里是不是还不曾忘记那个人。近乡情更怯,明明他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可她却没有了当初听闻噩耗连夜归来的勇气了。
      清琼心里苦笑,却十分平静地对清珏道,“你我姐妹好容易在京城重逢,你就不想与我多作伴几日呢?我纵火烧了你的居处,十分对你不住,若是你想让我为你做些什么事情,尽管开口就是。”说着叹了口气道,“只是我如今也算是寄人篱下,又能为你做什么呢?”
      清珏见清琼虽故作平静,那笑容里却带着几分酸楚,心里也是难受。最初,自己也怨清琼毁了一切,可是如今看着她,还能说什么呢?她只是无路可走,才选择了以死相搏。清珏还记得,在火势最大,自己几乎以为要死在那里的时候,最后一刻,是清琼扑过来挡住了一片燃烧着坠向自己的碎片。她的记忆只到那一刻,后来的事情,她一概也不知道了,醒来的时候已经迁来此处。也许清琼脸上的伤,就是那个时候落下的。她不敢问,也知道问了清琼也不会回答她,但自己已经不能再怨她什么。
      清珏想了想,“姐姐给我吹一曲箫吧。不拘吹什么都好,我有些想家了。”
      清琼点点头,又道,“只是我身上并没有带着箫。”只听不远处有人道,“世子妃若是愿意,老夫这就命人取来如何?”
      清琼二人低头一望,朱楼之下,韩劲节正站在不远处,身边跟着韩信知。父子二人被朗朗月色照出长长的一双影子来,韩信知的影子笔直,韩劲节的影子却显见有些佝偻了。
      清琼点点头,“有劳大人了。”
      信知便折返回去取箫,韩劲节独自一人上了楼。进门之后,未与清琼说话,反而先问清珏道,“在这里住的可还习惯?”
      清珏点点头,“一切都好。”
      韩劲节叹了一声,“老夫精心维护那一处所在这么多年,然而上天注定,到底还是毁了。那里的一花一草,一砖一瓦,都能叫老夫想起年轻时候的事情。如今一夜之间都归了尘土,可见老夫的气运也到了尽头。”忽然转过脸对清琼道,“世子妃好胆识,好气魄啊。这一局,老夫输得心服口服。”
      清琼淡淡道,“对丞相多有得罪,还请丞相见谅。”
      韩劲节摆摆手道,“罢了。我原本以为宽限三日不能撼动局面,却不曾想上天被世子妃的勇气打动,竟然就真在这三日间有了变数。老夫虽然心有不甘,却也只有钦佩。只是有一样事情,老夫还不曾想明白。”
      韩劲节目光灼灼地望着清琼二人,“如果当时,老夫不答允世子妃的要求,世子妃手里的簪子,是不是真的会插进自己妹妹的喉咙?”清珏闻言大惊,惊慌地看着清琼,却见清琼紧紧闭着眼睛,脸色煞白。
      那一日清琼纵火,过了半晌厢房中服侍的众人方才惊觉,婉莹第一个冲过去就要救人,可火势已大封住了门,无奈之下,几人慌慌张张冲出了院子,去向韩劲节禀报。韩劲节急急忙忙率人赶到之时,整个院子已是一片火海。第一个冲进屋子的是韩信知,只见清珏已然昏迷,而清琼守在清珏身边,脸上身上都已又烧伤,一只手却死死抓住清珏不肯放开手。韩信知无奈,却又不敢用强,只好用叫了一个军士,两人一起将姐妹二人搀扶出去。
      等到了韩劲节面前,面对着盛怒的丞相,受伤的清琼斥开拥上前来的仆从大夫,冷静清晰地称述了自己的要求。只是不曾想到,韩劲节竟然不为所动,反命人强行将清琼搀扶下去医治。清琼情急之下顾不得多想,一把拖过清珏,另一只手拔下发上金簪,直抵清珏咽喉,以清珏的性命作为要挟,逼着韩劲节以他自己,以韩信知的性命起誓,以清珏的性命起誓,再宽限三日。
      那是清琼绝望之际的挣扎。她并不知道,清珏对于韩劲节来说意味着什么。她只有赌,她已经赢了一次,赌他会因为自己纵火焚烧清珏的院子而出现。她只好再赌一次,赌他会因为清珏的性命,答应这一个他抛开澎涞预想的一切顾虑也不愿答应的要求。她没有别的选择,哪怕手中利器抵着的人,是她一起长大的妹妹。
      其实她也没有想到,她竟然又赢了一次。金簪落地,她也昏迷了过去。她沉入了一个长长的噩梦,昏暗惊恐,却怎么也醒不过来。在梦里,韩劲节违背了自己的誓约。他或许根本不相信命运,不相信誓言。她眼看着他手持她落下的金簪,从苏衡的头顶直插下去,鲜血四溅。她还看见,清珏在大火之中不得脱身,凄厉地喊着姐姐。地上开着烈火一样的映山红,而头顶上是铺天盖地的夹竹桃花,雪白的颜色,像是特意开了来为什么人送葬。
      而她终于醒来,一切都已经过去。她获知三日已经过去,苏衡已经平安。甚至在她昏迷过去的当晚,随她一起前来的婉莹就被放了回去,向南安王府通传这个消息。韩劲节信守了他的诺言,她用自己的血,或者还有清珏的血,换来的这一个诺言。她在那一刻终于松了口气,也正是那一刻,她才发现自己的脸上热辣辣的疼痛,和永不会完全消失的伤痕。可是那有什么关系?那一刻,她的心里被狂喜占据着,忘记了痛苦和忧愁,甚至忘记了对清珏的愧疚。
      直到这一刻,当着清珏的面,韩劲节再一次提起此事。心里的狂喜已经褪去,只觉得在清珏面前无处藏身。醒来的时候,看见自己脸上的伤痕,清琼就知道,这是上天给她的报应。事实上,在更早的时候,在她得到诺言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明白了这是她付出的代价。
      可是这一切,清珏并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点起了火,却不曾看见自己亲手将利器抵在她的咽喉。如果说大火之中,自己和清珏一样被困能够给自己一点安慰和退步,后来的事情,清琼却实在不知该如何解释。
      此时此刻,她不敢去看清珏的眼睛,不知道自己一起长大的妹妹,在得知这一事实之后,会怎样看待自己。清琼心里叹了口气,其实她怎么看自己,又有什么要紧呢?从决定远嫁京城的那一刻起,她其实就已经选择了背弃自己的家族和亲人。只是可叹,清珏也一样抛下了一切来到了京城,却是在一个和自己对立的位置上。这一场姐妹缘分,看来无论如何,也再难重结了。
      正在此时,韩信知取了箫走了上来。清琼接过仔细打量,与自己的紫竹箫弄玉不同,乃是富丽精致的一枝玉箫。金丝缠绕,勾勒出细细密密的花纹,仔细一看,仍是夹竹桃花。清琼微微出了神,这个丞相府里头,一切东西,无不烙印上了那花朵的痕迹。即使被大火烧的干净,却还这样顽固地留下了。
      清琼摩挲一遍,低着头对清珏道,“妹妹可还想听么?”
      半晌也听不见回音,清琼心里苦笑,是了,若是没有方才的话,一曲清箫还能够化解龃龉,事到如今,清珏只怕连听一支曲子,也是不愿的了。
      清琼正要放下玉箫,却忽然听见清珏道,“我记得当初永靖王妃生辰,姐姐曾经吹过一曲踏莎行,如今可否再为我吹一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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