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载踏莎行

作者:兰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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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廿九章(06)良辰谁是同游伴



      落阳关的的黄昏,千年而下,皆是一样的壮阔。四野里像是渐渐点起了火焰,把那温软春色都烧得干净,明霞渡的春日,百花争妍的景色,被那热烈如火的夕照,一样地蒙上了红色。青罗与怀慕并肩站在船头,顺江而下,背后是一轮夕阳,余晖灼灼,在身前投射下长长的影子。
      自出了桃源川,江上风浪大,怀慕也就不再独自乘船,携青罗又雇了一艘在这定云江上行走惯了的船,顺江而下,到落阳峡也不过数日。两个船工是一对爷孙,那老者江湖行走多年,倒是颇有些见识,一路上与怀慕二人闲谈,倒也十分有趣。只是那少年郎却十分羞涩,又沉默寡言,对青罗几乎正眼也不敢瞧的。
      此时明霞万里,水流滔滔,江上渐起歌声,倒像是相互唱和,听得出苍茫曲调,但离得太远,又听不分明唱的是什么字句。怀慕听见自己船上的两个艄公,也跟着唱了起来,此时方听得清唱词。一者歌一者应,唱的是一曲辛稼轩的水龙吟,老者的声音浑厚而沙哑,与这曲子里的情绪灰分相合,那少年却一反平日腼腆羞涩的模样,声音洪亮,那歌声里并无悲愤离愁,倒可闻壮怀激烈。
      怀慕不自禁地转头忘了那少年一眼,见他一双眼睛里闪着光芒,执桨的手筋骨毕现,倒像是握着杀贼擒王的兵刃。身形还是少年人的单薄稚嫩,眉眼间却已有了一股子英气。毋庸置疑,他的梦想绝非在这江上摇橹撑船,他向往更大的世界,但若是有一日故土需要他来守护,他也一样会毫不犹豫,沙场点兵,马革裹尸。
      怀慕心里暗暗赞了一声,这不过是西疆最为寻常的少年郎,心里却也有着这样飞扬的梦想。身为西疆之主,怀慕也为有这样的臣民而自豪不已。他原本就知道,这是与京城,与中原迥然不同的一片土地。没有那么多的历史风云,朝代更迭磨洗出的随遇而安,但不管是在肥沃平缓的河谷,还是崎岖艰险的山林,这里的人,心里都有这么一股子热气。这样一股子热气,就藏在平日安闲的一日三餐里,却能在最要紧的时候迸发出来,冲破所有的阻挠和束缚,所向披靡。
      怀慕有这样的自信,这信念也是一个王者的骄傲,和面对一切的勇气和决心的源泉。他生长在这样一片土地上,深知这里的人对自由的渴望,对故土的依恋,也深知他们为了守护这一片自由的故土,用怎样的热情与无畏,投身了经年的战争。所以,他注定不能降,只能战。这不单是王者的骄傲,也是这土地上所有人的梦想。但是,他也同样知道,不管这战争是不是自愿,最终带来的仍然是遍野枯骨。所以,他必须战,但是这战争,最后必得指向和平,至少是更长久些的和平。
      此时歌声一停,怀慕便笑着对那少年道,“这位小兄弟年纪轻轻,并不曾体会这曲辞中的悲愁,倒有满怀壮志,也是难得的了。”
      那少年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腼腆,转而又抿了抿嘴,神情坚毅道,“公子不知,这落阳峡江上往来的人,无人不会唱这水龙吟。数年前,我们永靖王,那时候还是世子,在这江面上击剑高歌,唱得正是这一曲。可恨我那时年纪尚幼,不曾亲眼得见。”
      怀慕原本想笑,见那少年脸上满是认真,便肃然收了戏谑神情,只听他往下头说,“咱们西疆的儿郎,哪一个不欣赏赞叹王爷?少年间便随着老王爷征战四方,无往而不利,这才是男儿该过的人生。”
      说着忽然愤愤将桨往水面上一砸,“只可恨我年纪还小,父亲又早早过世,里正怎么也不肯叫我去从军,母亲也啼哭劝阻,只叫我跟着爷爷在这江上摆渡,若是就这样终老江上,真是白活了这一遭。”
      怀慕见这少年言辞激烈,正欲出言劝慰,却见那老艄公走到前头来,对怀慕笑道,“公子要到清秋渡,眼看就到了。我爷孙二人家住罗阳关,向来从这落阳峡走到桃源川,从这里再往后到玉晖峡公子,峡窄水急,公子还要另换了稳便船只才好。与公子数日相聚,倒是颇为有缘,难得公子身份贵重,也并不嫌弃我祖孙粗陋。公子还未尝过这里的断鸿酒,不知可愿与小老儿同饮一杯,也算是为公子践行了。”
      怀慕点头含笑应了,那老者便瞧着那少年道,“虽说是顺风顺水,你也仔细留着心,小心江心暗礁。”
      那少年此时脸上的红潮已经退去,又恢复了平日的腼腆模样,听了爷爷的话只是低头。
      老者给怀慕斟上酒,笑道,“小儿无知,倒叫公子见笑了。只是王爷曾在江上做剑舞,倒真是这一带的佳话。这清秋渡,断鸿酒,也都是从这一桩典故中化出的。我这在落阳关长大,自懂事起,就听着王爷的故事,莫说孙儿每每说起这故事心中向往,就连我这半截身子入土了,唱起这水龙吟,也觉得年轻了好些。”
      老人家举起手中的酒杯遥遥一敬,像是对着那个虚空里的传奇人影举杯,一饮而尽之后望着怀慕,又笑道,“公子谈吐间是个极有见识的人,前几日与我说起古往今来的英雄,也都十分慷慨。怎么这一段故事,倒像是不大爱听的样子。听公子口音,倒也是蓉城人氏,莫不是知道什么王族秘辛,知道王爷别的故事?只是这一段,却是我亲眼得见,并不是虚文。那时候看见王爷的英姿,当真是叫人心里生了豪情,若是年轻一二十岁,说不得我也真要跟着王爷征战四方。”
      青罗转眼瞧着怀慕,平时见他神色飞扬,举止潇洒,如今说起自己的传奇故事,倒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当日自己与苏衡到这落阳关,也曾听这江上的船夫,感慨唱起这一段故事。故事里的怀慕方弱冠之年,如今数年过去,不曾想,这一段故事,这一曲水龙吟,竟还在这江上传唱。那时候奔向未知将来的自己,也不曾想到,还会有这样一日,和这故事里的人一道泛舟落阳峡。
      又是黄昏时分,又是满江霞彩,只是少了故事里的神采飞扬,也不再是那一年的忐忑不安,如今的自己和怀慕,在这江上,就像是最寻常的夫妻,平静地并肩赏这江上风光,听船夫此起彼伏的歌声,没有豪情壮志,却有一番自在平静。
      青罗望着身边的怀慕,听到那样的称赞,脸上微微泛红,叫人的心情也轻快起来。难得见他这样的模样,青罗忽然想,此时自己边该一句话不说,听他这个故事里的人,怎么把这个故事接下去。这个落阳关是属于怀慕的传奇,而自己关于这个故事的曾经,也该随着这滔滔江水东去,不该留在这里。
      青罗瞧着怀慕,只见怀慕出了一会子神,与那老者喝了一杯,却慢慢问道,“老伯所说的这些,不知可是天下人都如此想?一将功成万骨枯,听故事的人,人人愿意拔剑而起,然而真到了流血的时候,定然有人会想,若是这王爷舍下一己虚名,不再与朝廷为敌,再无兵祸之苦,岂不是更好?不说别的,千年朝廷嫁了公主过来,这二年化干戈为玉帛,才有了西疆百姓的休养生息。若是刀兵又起,这样的太平日子,可也就没有了。”
      那老船夫一怔,半晌才道,“公子心里想的事大,倒不是我们这些人能想起的。可是字字句句,也都是百姓的心里话。前些年连年征战,也实在是苦了许多人。小老儿本有两个儿子,也都在沙场上战死了,这才只剩了这么一个孙儿在身边。说起这战乱之苦,哪一家哪一户,不曾受过这样的罪?然而仔细想来,就从那坊间传唱的俚曲中也能知晓,这天下分分合合,哪里又能太平长久?比如年前对西北用兵,也是昌平王奔袭在先,一场大战,如今分了胜负,也就又有了太平日子。如今我这孙儿能在这江上过安生日子,也正是因为如此了。若一味忍让,这战事何日才能到头?”
      老者见怀慕听得入神,便又笑道,“公子不嫌弃我说话粗陋,信口雌黄,我便多说上几句。方才公子说,若是王爷投降,便能免去这战乱之苦。但百姓之苦,又何止就这一样?朝廷百年积弱,早已是一盘散沙,百姓苦不堪言。我也曾听往来商旅说起,瞧着那些名门望族穿金戴银,乡野间却是饿殍遍野,却还只知道一味地盘剥百姓。不说别的,这再往东过了玉晖峡,到了朝廷的地面上,所征的赋税徭役,便三倍于我。一样地摆渡江上,却哪里如我等日子逍遥。”
      老船夫又痛饮了一杯,长叹道,“皇帝无权,那些王侯贵族,势力却盘根错节,把持朝政,视皇命如无物,早就溃烂到了骨子里。虽然有一二名将苦苦支撑,却也实在可怜。公子可知道,我们永靖王妃的出身?何以是她嫁来了此地?”怀慕望了青罗一眼,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那老者不过随口一问,也不以为意。
      “咱们王妃出身南安王府,父兄都是领兵出征的将军。朝廷和咱们打了那么多年,到底没有个结果。其实公子细想,咱们西疆虽富庶,却到底不比中原地大物博,何以朝廷竟无法攻克,连连败退?听闻这南安王父子,也都是难得的名将,只可惜生不逢时,朝堂上又有死敌,唯恐他们当真建下此等功勋,暗地里诸多掣肘。这边才对诸藩出兵,那边就有人上书弹劾,甚至敢侵吞军粮和饷银。如此一来,就算是天纵英才,也实在是难。罢了,这边方一战败,更有无数人想置他们于死地,治他们兵败之罪。可巧王爷欲与朝廷和亲,这才堪堪找了台阶,把亲生的女儿远嫁来和亲,才算了了此事。”
      老者此时说的十分感慨,也不管怀慕,只是自斟自饮,“说起这南安王倒是忠臣,只是自古做忠臣良将的,往往命运坎坷。嫁过来一个女儿和亲还不算,南安王为求自保,又把另一个女儿嫁给了皇帝。传说这皇帝和南安王家原本有亲,听闻王妃兄妹几人的母亲,便是皇帝的姑母。可惜,就算是结了亲,权臣当道把持朝政,皇帝也无能为力。咱们王妃,顶的是皇家公主的名号,代表的乃是整个朝廷。可她这个妹妹,孤身深入宫廷,就只是南安王的女儿罢了。若是皇帝宠信,那些与南安王府势不两立的人,如何容得下她?若是皇帝不宠信与她,倒是能保个平安,可惜就要在宫里孤独老死。”
      “这姐妹二人,倒是这斗争的牺牲品了。不过皇帝本就有心收服诸藩,可惜皇帝的心虽然大,却不能亲自披甲上阵,南安王府便是他手里的剑。如今结了这亲事,想必皇帝也是想叫那些离间他和南安王府的人知道,他们乃是一条船上的罢了。就算那些人有心下手,也多多少少会有些儿顾忌,不敢太过放肆。这一门亲事,便是南安王府和皇帝,一起对其他有异心的人发出来的信号。”
      老船夫说的兴起,怀慕瞧见青罗脸色十分苍白,便道,“这些话也不知是不是谣传,老人家也不能十分尽信的。京城远在千里,宫闱之事更是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哪里就那么好叫我们知晓了?”
      老者笑道,“公子说的是,我也是在这江上往来,南来北往,载的闲人多了,听了许多传言,平白感慨罢了。虽然京城的事情我们不知道,咱们王爷和王妃伉俪情深,却是众所周知的。王妃倒是有福气的,独自背井离乡来了这里,还能结下此等良缘。只是不知道,若是一日咱们和朝廷又打了起来,她是要帮着王爷,还是帮着她的父兄那一边。虽说出嫁从夫,到底还有骨肉亲情,也实在为难。”
      青罗方才听老人家说起紫曼,神色十分苍白,此时说起自己倒镇定下来。这些事情,自己早就在心里反复咀嚼过许多次,想的多了,竟也麻木了。只是这些话,从来只在自己心里想过,却不曾想今日当着怀慕的面,被这外人尽数说的干净。
      青罗见怀慕也顾不得答话,只是一脸担忧地瞧着自己,那神情不像是想知道自己的答案,单纯的只是在担忧自己。心里不自禁地一暖,便对那老者笑道,“老人家说的兴起,这些事情还不知是哪一年哪一月,咱们就先忧起心来,也实在不值得。说不准,这战事几十年也不起,也未可知呢。”
      那老者笑道,“夫人说的很是,我一时口快,倒是忘了公子先时问我的话。依我看,这战事最多三五年间,必然再起。方才说到朝廷腐败昏聩,皇帝又立志削藩。对外,用王妃出嫁做缓兵之计,对内,又用郡主入宫来给朝廷上下一个信号。这一进一退,可见朝廷削藩是必然之举。如今这时局,朝廷积弱而藩王坐大,几乎已经是分疆裂土,对皇帝来说,实在愧对先祖。然而对我西疆百姓而言,却又不愿受那盘剥之苦。与其和中原百姓一起,千年万年地背那些人的包袱,倒宁愿拔剑一战,再求来百年的安生日子。”
      说到此处,老船夫脸上也泛起红光来,“所以公子问我,可有人愿降的?我也不敢说没有,可我们这些知道中原百姓过着什么样日子的人,却是万万也不愿降的。姓心里所想,其实也最简单,背靠大树好乘凉,所求的就是那么一株大树而已。若是得逢雄主盛世,我也愿王爷能够放下一己私利,替我西疆万民求一个庇佑。可如今这乱世,比起朝廷,王爷才是那个可以依靠的大树。你瞧王爷收服了西北,那些昌平王的旧部臣民,不也服服帖帖么?没有别的缘故,不过因为跟着王爷,能过上好日子罢了,天下之主,有德者居之。若是王爷真能挥师东下,一统江山,中原百姓,也未必就不乐意了。”
      方才的话都是闲谈,如今这一句石破天惊,竟已是大逆之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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