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载踏莎行

作者:兰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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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廿八章(10)无言敛皱眉山翠



      匀妆居的桃花树下,郑姨娘正静静地望着青罗,手里捧着一枝开到正好的桃花,犹自带着露水的湿润。瞧见青罗的到来,似乎并没有惊讶,眉眼间盈盈含着笑意。那面色分明是带着憔悴的病容,一双眼睛却尤其明亮,被那娇艳花朵一衬,倒显得整个人显露出前所未有的生气来。
      青罗往日总觉得,在上官启的诸多妻妾里,郑氏是最不起眼,最为平凡普通的一个人。没有柳氏姐妹的尊贵,安氏的谋算,秦氏的容貌,董氏、 白氏的歌舞才艺,陈氏身后尚且有个长郡主作为依靠,而郑氏,就好像是这府里静静生长出的青苔,淡淡的,叫人时常遗忘。尽管慧心内聚,然而却也不轻易显露给人看。
      没有人知道,当初上官启是因为什么缘故,才让这个陪伴身边的侍女,成为自己身边有一个姨娘。若当日郑氏对自己所言无虚,按常理说来,正是因为身份地位和郑氏一样的安氏成为了姨娘,才导致了上官启第一个孩子不能出生,甚至也导致了他与柳芳宜的裂痕,他对于纳身边的侍女为妾,该是十分忌讳才是。但在怀慕出生后数年,他却又娶了曾经自己身边侍奉的郑氏。
      青罗曾在内府的记录中查阅到,以当日郑氏的年纪,早已经放出了王府,或者配了人,或者成了某处田庄的管事姑姑。卷宗中只注了一笔,郑氏在柳芳宜又一次怀有身孕的时候,就从王府中放了出去,直到她成为了郑姨娘重新出现在王府里,其间的数年,竟毫无声息。
      只是郑氏不说,府上也从没有人提起,青罗自然也不便再问的。曾对怀慕提及此事,对于郑姨娘,他却也没有什么印象。只知道她是曾经服侍自己父王的侍女,也曾经照拂过自己的母亲,比几个年轻姨娘多敬重几分,却也止于此罢了。
      青罗心里知道,郑氏的愿望,只是希望自己和女儿能够在这王府里安静度日,并不在意被人忽略或者遗忘,这些陈年往事,自然更是不会自己提起。当日怀蓉卷入王府争斗,郑氏也不愿过多与外人交往,如今怀蓉已然出嫁,郑氏倒更像是被这王府里的所有人遗忘了。
      此时郑氏静静站在那花树下,在青罗的眼光里,那形容倒是十二分的动人。虽然早已年华不再,却自然有一种风云,恬静淡然。与怀蓉深藏着决绝的淡漠不同,那像是一种真正平和的从容,仿佛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牵挂了。
      看见青罗走过来,郑氏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来,伸手用花枝指着匀妆居被桃花林遮蔽一般的屋宇,“王妃你瞧,蓉丫头出嫁到敦煌,已是一年过去了,这里的桃花又开的这样好。”
      青罗也笑道,“一年一度春风,自然是一样的。敦煌春日里的景象,与咱们这里却又是不同了,别有一番滋味,只是来的晚些。妹妹性子最是安静,自然总能等到雪融春来的那一日的。”
      郑氏闻言,脸上的笑容倒又盛了几分,从袖中取出一张花笺来,递与青罗道,“说来也十分有趣,蓉丫头以往做姑娘时,许是在佛寺里头住的久了,不爱在这些花儿粉儿上留心。我原本还担心,她这样的性子,如何与夫君相处?如今看来,这出了阁的女儿,却像是变了个性子一般。你瞧,这给我的信笺,却是她从来不用的花笺,还特意熏了香,里头写的话更是有趣,说的正是敦煌春天来得迟,不如咱们这里润泽,总有些不惯。她在重华山上的时候,因是随着太妃,并无什么胭脂水粉的分例。我想着她好歹是个女儿家,年年给她亲手做了一匣子桃花粉送去,也不知道她用了不曾,没想到她倒还记得。叫我亲手给她做一盒子桃花粉,回头遣往来的信使,给她带去呢。”
      青罗闻言也是惊讶,接过郑氏手中的信笺来一瞧,却当真是怀蓉的笔迹,温柔端庄的闺阁小楷,花笺上晕染着胭脂颜色,看得出是隐约的桃花深浅,还有淡淡的香气。
      青罗不知怎么,却忽然想起那时候怀蓉写给慧恒的书信,一样的清秀雅致,却是用鲜血书就的,帕子上绣着的梅花不经意落上了几滴血迹,竟开了一树的明媚鲜妍。那时候的怀蓉如寒冬墨梅清冽,如今从这信笺里看,却瞧不见当初的模样了。只隐约觉得信笺的那一端,是个温柔微笑着的娴静女子,眉梢眼角,都是平和的幸福。青罗早知道,怀蓉的信笺里不会有眼泪和悲愁,却也从没有想到,竟会是这样。
      青罗仔细去瞧郑氏的神色,却像是丝毫也没有怀疑的样子,见青罗望着自己,反而莞尔一笑道,“王妃也觉得奇怪吧?起初她和文崎公子成婚,我也着实有些不放心。这门亲事虽然门当户对,文崎公子的品貌,自然是没有话说的,只是我这女儿的性子,我却实在不放心。也不知当初送了她上山去,是福还是祸。”
      青罗遽然抬头,一眼瞧见郑氏脸上一闪而过的忧虑,却转眼间再次被温柔满足的笑容遮掩住了,“如今看来,只是年少不经事,倒是不妨事。一开始有书信回来,也不说和文崎公子如何,只说些饮食起居的事情。后来渐渐说起来,言语虽然不多,却能瞧得出来,蓉丫头婚后的日子,纵然不说举案齐眉,却也是和和睦睦的,并没有什么不如意之处。我这一颗心,也总算是放了下来。”
      郑氏既然这样说,青罗心里的疑问,自然也不好说出口的。若说此情是真,纵然旁人相信,青罗却是不信的。怀蓉出嫁时候的眼光,她还分明记得。她曾经那样的失去和放弃,又如何能够轻易地就忘记?虽然青罗希望怀蓉能够忘记,然而心里始终觉得,以怀蓉那样的性子,只怕这一生,都不能从那些回忆里走出了。
      更何况,文崎往来的书信中,并没有半字提起怀蓉,可知此情多半不真。若此事从头至尾是假,怀蓉的戏却也实在做得好。若是一开始便做出共效于飞的样子来,只怕让人不能相信。如此细水长流之间,言语间平淡,却在花笺水粉这些细微处着笔,却真像是日久生情,水到渠成,也由不得人不信。
      青罗想到此处心里就是一叹,若这是假,也难怪怀蓉从不寄与自己只言片语,却只与郑氏一人了。因为这世上,她想要隐瞒的,也只有这一个人罢了。而郑氏是不是真的被瞒住了,青罗也觉得有些狐疑。方才那一瞬间的不安于忧愁,虽然短暂,却分明地落在了青罗的眼里。
      只是这些话,青罗却不能宣之于口,只是对郑氏笑道,“这满园子里的桃花,的确是匀妆居开的最好。姨娘既然想给妹妹做桃花粉,只管从这里采摘,我再叫润玉和澄玉两个,去帮着姨娘一处。还有岳城新进上来的水粉胭脂,也挑些好的给妹妹送去。其实敦煌最是繁华热闹,天南地北,哪里的东西没有呢?妹妹却仍旧念着姨娘的东西,可见是母女之情,别的都比不过的。”
      郑氏倒是静了一静,转而笑道,“虽说是亲手做的,也只是个心意罢了。我也没有什么别的,只有这心意二子,还和别人不同罢了。王妃既然让姑娘们帮着我,我也不推辞,正想着多做些,还怕一个人赶不上呢。”
      青罗讶道,“这花是年年都有的,姨娘却着什么急?这东西还是新制的用的好,做多了放着,第二年也再不能用了。”
      郑氏闻言却低了头,半晌才道,“往来不便,今年既然是她亲口说了,自然要多做些,明年还不知是什么光景。何况这敦煌城里,还有昌平王妃,昌平王的母妃和妹妹,蓉丫头孤身在那里,免不得这些人照拂一二的,我也没有什么别的相送,只有做些这个,聊表心意。”
      青罗笑道,“姨娘想的周全,倒是提醒了我。正好借着这次巧宗儿,把该打点的东西都预备一份,一起送去呢。不然文崎哥哥和蓉妹妹在外头,倒觉得家里不念着他们呢。”
      郑氏笑道,“我还觉得这东西太过简薄,正不知如何送出去,王妃倒帮了我大忙了。”说着又叹道,“我如今也没什么别的想头,只想着她安安稳稳,一世太平就罢了。”
      青罗瞧她神情有些伤怀的样子,便劝慰道,“姨娘放心,文崎哥哥是极好的人,自然会厚待妹妹的。等过一阵子,只怕姨娘也要做外祖母了。到时候给姨娘报了回来,岂不是皆大欢喜?”
      郑氏淡淡一笑,“若是能看到那一日,自然是极好的。”说着却瞧着青罗道,“我这些日子,倒隐约听见些风言风语,王妃听见了,可觉得伤心?”
      青罗原本想着,怀蓉离开蓉城已有一年,郑氏必然伤心思念,故而生患疾病,上山来原本是存了劝慰之心。却不想,如今她却安慰起自己来。青罗虽然心里反反复复无数次地思量此事,如今听得郑氏说起,却到底觉得尴尬。脸上惊怒的神情一闪而过,转而遮掩住了,对郑氏冷冷道,“这些事情不必姨娘费心。”
      青罗对上官启的妾室,一贯都是恭谨尊重的,因怀蓉的缘故,对郑氏更多了几分亲切关怀,从不曾这样对郑氏说话。郑氏见青罗方才还是笑容满面,忽然冷了脸色,言语神情这样无礼,一怔之下,却露出几分了然的怜悯神情来。青罗瞧见她脸上的怜悯,心里就如千万枚针狠狠刺中一般,竟往后退了几步。
      郑氏脸上的怜悯更甚,伸手想要扶一扶青罗,却见青罗站定了,神情与平时一样的平静亲切,“等姨娘的桃花粉做好,遣人送去青欢堂就是,我自然打点齐了别的东西,给敦煌的蓉妹妹送去。听闻姨娘身上不大好,春日风寒,也不宜在这里多站,若是没有旁的事,就早些回去罢。我忽然想起,府里还有些要紧的事情,就不陪着姨娘在这里了。”说话间转身就走,只留了一个背影。
      郑氏望着青罗的背影,也不便挽留,只叹了口气。忽然一阵风过,只觉得身上一冷,眼前便是一花,身子一软便坐在了地上。等定了定神,那一枝桃花倒还不曾伤着。郑氏微微一笑,世上各人的事,旁人也是不便插手的。如今冷眼瞧着,王爷对王妃的心意,不下当初的老王爷对先王妃。只是结局如何,却也只有看天意了。
      当日自己跟随在老王爷身边,原本以为这一世就是如此太平安稳,宜韵堂中水晶帘动,白莲香幽,谁又知道后来的事呢。就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以后的人生如何,也是自己所不能插手的了。何况是这从来都不曾安稳的王妃之位。
      方才一阵风过,树上开的桃花纷纷而落,春水蜿蜒之间,那星星点点的红,便又逐水而去了。郑氏转眼瞧见自己衣上落了许多,想要伸手拂去,却又终于不忍起身,只静静地坐在地上。桃花灼灼,颜色姣好,却终是开的太迅疾,落得太匆匆。只是岁月匆匆,开落从容,原本是无可阻拦的事。
      若是能永远在这样春风和煦,太平安稳的好梦里,不必去面对后来的花落水流红,也算是不枉此生了。只是这样的愿望,终究也只是愿望。自己曾经眷恋与之相似的另一种花朵,以为那样的颜色灼灼,薰风如醉,能够长久相随。后来才知道,不论是多么绚烂和长久,却终究不会是永远。
      青罗一路在园子里走,从夕照绚烂,到暮色沉沉。等回过神来,已是一片芳草萋萋,掩映着不远处的嬿婉桥上的飞檐。青罗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到这里来,原本是想要回府中的,却不知何故,竟信步走到了这里。青罗原本正欲回身,夜风拂过,面前的芦苇香蒲纷纷伏低了身子,青罗一眼瞧见,桥头上的那个人影。已将入夜,那个人执着一盏寻常的青竹明瓦灯笼站在那里,一身竹青色的衣袍随着夜风微动。那灯笼一点微弱光芒在风中摇曳,却比片刻前黄昏夕照明亮了许多。
      青罗在芳草低伏的那一瞬间,瞧见了怀慕嘴角含着的那一个笑容。青罗心里忽然觉得一暖,这是只有自己才能看见的笑容,清亮如明月东升,不带些微尘滓。这一刻,那些经日的忧思防备,似乎也都可以放下了。只是这么一个瞬间,看见这个执着灯站在这里的人,好像悬着的一颗心就悠悠地落回了温热的水波里。
      风转瞬过去,前头一片芦苇挺直了,又将怀慕的身影遮蔽了,只是那一点灯火幽幽,仍旧从草木之间透了过来。她不知道怀慕在那里站了多久,也不记得自己在这园子里走了多久,好像这一切在此刻都不再重要,只有那穿过渐沉的黑暗的星星之火,是她眼中唯一的景物。
      下一阵夜风又起的时候,青罗已经站在了怀慕面前。她没有问他为什么在这里,她知道他是特意来寻她的。因为自己久久不归,或者更因为这些日子的流言纷扰。青罗并没有问怀慕真正的心意,此时他站在这里等着自己,眉眼间是那样一个笑容,好像就已经足够了。此时此刻,似乎再多求什么,多问什么都是不必,他还在这里,而她也在这里,就已经十分圆满。
      最后还是怀慕对她伸出了手,笑容里带着几分戏谑神情,“这位姑娘瞧着十分面善,愿意跟在下一起走吗?”
      此情此景,就像是当初的那个明月夜,他站在桥头,静默地对自己发出邀请。那时候他们都是那样的忐忑,不知道这样的选择是对也不对,如此执手相伴,是幸还是不幸。那个时候,自己面对他的邀请,终于走出了一步,而他也再没有迟疑,飞奔到了自己身边,牵引着自己,一路点亮了芙蓉花灯,引着自己走上了全新的路程。
      如今,他仍旧站在这里,没有十里灯火的辉煌,只有一盏昏黄灯火,和一袭青衫磊落,她却觉得心里温暖安静,再不复当初的不安与紧张。岁月如此匆匆,这一切就好像是昨夜星辰昨夜风,却又像已隔了半生。
      青罗微笑着回答,“我愿意。”
      怀慕笑道,“这位姑娘好胆识,竟不问在下要带着姑娘去何方?”
      青罗笑道,“跟着你,去哪里都是一样的。天涯海角,上天入地,若你能带着我去,我都是愿意的。”
      怀慕一怔,脸上的神情一动,说不上是喜是悲,倒像是震动。怀慕沉默了半晌,才又笑起来,走到青罗身边,就像当初那样拉起她的手,再没有说什么,只是往前走。不知什么时候,最后一点夕照也已经消失,整个嬿婉桥上,就只有这么一点摇摇曳曳的灯火闪动。青罗跟着怀慕往前走,不知道最终要去向哪里,却也并不在乎。这一条路,走得到尽头也好,走不到尽头也罢此时此刻,她早就忘记了所有。
      青罗想起那后来的一日,怀慕亲口对自己说出的三个字,你放心。那时候,自己觉得这三个字的分量太重,山盟海誓,生死相许,都在这三个字里头了。而如今,又过了这样多的日日夜夜,似乎连这样的三个字,都不必再说出口。
      那时候怀慕问自己,是否愿意做他的妻子,不是我的世子妃,不是未来的永靖王妃,只是上官怀慕的妻子。自己点了头,得到的就是这样的回应。是了,就算作为永靖王府,她有着太多的不安,有着太对不能对怀慕说出的疑问,然而作为怀慕的妻子,她其实早就已经得到了答案。那是怀慕给予她的承诺,漫长的岁月里,她始终愿意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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