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载踏莎行

作者:兰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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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廿八章(02)无言敛皱眉山翠



      怀蓉乃是出阁,正式的婚礼并不在王府,而是设在方家。按着规矩,王府的人只需送怀蓉出门即可,不必前往观礼。当日清琼出嫁也是如此,在蓉城锦绣湖畔只是送嫁,真正的婚礼仍旧在京城南安王府。而青罗和怀慕的婚仪亦是如此,在京城举办了隆重的送嫁仪式,君王与文武百官一同送出宫门,浩浩荡荡,旌旗翻涌,直送到都城外定云江边。而在婚礼上,所有娘家的亲人中,也只有送嫁的苏衡在场。
      所以怀蓉的婚礼,先在王府正殿拜别太妃、父母与王爷王妃,等着吉时一到夫家的人前来迎亲,由王妃、三郡主和其生母郑氏送出府门,在文崎的护送下乘轿前往方府,在方家众人面前完成嘉礼,之后再与新婚夫婿一起启程前往敦煌。
      婚嫁之事最为精细,等怀蓉周身装扮妥当往正殿里去辞行,已到了申时。今日的怀蓉,自然不必如往日一般从园子里步行前往正殿,乘了一顶小轿迎到匀妆居门前便去了。王府里这一日设了许多宴席,所有蓉城的名门贵胄皆在邀请之列,夫人小姐们又在园子里单独设了宴,还搭了戏台,请了外头的戏班子进来,从午时唱到晚宴时分,好不热闹。董徽本就是外客,因与怀蓉有同住之谊才来匀妆居相送,此时并不需往正殿观礼,怀蓉一走,就向青罗告辞往戏台子那边去了。
      怀蓉辞行,青罗身为王妃,自然不能不到。怀蓉的轿子一走,还有一顶小矫在门前等着青罗。轿门前站着翠墨,见青罗出来便道,“王妃快些,咱们可不能比二姑娘到得晚,还要紧赶慢赶着走近道过去呢。”
      青罗点头,上了轿子,忽然道,“你可知道,老王爷是否和王爷还有太妃在一处?”
      翠墨一怔道,“不曾听说,老王爷若是回府,阖府里的人都该知道才是,这会子悄无声息地,想必是不曾回来。”
      青罗蹙了蹙眉,这原本是郑氏的心愿,自己应允了,也曾对怀慕提及此事,怀慕后来还对自己说起过,上元灯节的时候给隽儿抓周,趁着那个机会去寻了父王一回,已经说了怀蓉的亲事。莫非老王爷心如死灰,不愿前来?若真是这样,不单单郑氏和怀蓉伤心,大长郡主和方家的体面也是伤了。若说上官启对怀蓉无心,却又不像,此事也十分古怪,怀蓉的婚期原本方家和太妃一起择定了,乃是三月十二,自己自然也顺着老人家的意思并不曾更改,二月里上官启却忽然传了信下来,将怀蓉的婚期改到了三月初一。
      青罗和怀慕都觉得此事古怪不敢定夺,便去回禀了太妃,太妃也不明就里,只是上官启难得过问此事,既然开了口也不好拂逆他的意思,于是又和方家说了,把婚期提前十日。听闻着三月初一虽不忌嫁娶,却实实在在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远远比不上原先择定的三月十二的日子吉祥如意。
      方家老夫人最信这个,听到这消息,还老大不爽快。为此事,上官亭还特意前往太妃处询问缘故,后来听闻是上官启的意思,方家自然也不好违拗的,这才没多说什么应允了下来。既然连婚期都是上官启所定,如今到了日子却又音信全无,实在叫人摸不清其中的缘故了。青罗此时虽然焦急不安,然而吉时将近却也无能为力,只好上轿前往正殿。心里只盼着怀慕也发觉有异,及时找到上官启才好。
      王府正殿居于永靖王府中轴之上,建筑格局最为开朗阔大,檐角舒展端庄,颇有汉唐之风。原本并无殿名,外题明良千古,取明君良弼,名垂千古之意,乃是当年上官一族封王之时,皇帝亲书。内题为丹心化碧,取得是丹心赤忱,三年化碧之意,是当日上官氏的第一位藩王所题。非但永靖王府中如此,昌平王与绥靖王府中,也有相似的匾额。皇帝与藩王共书匾额,固然风雅,更是一种无形的盟约。只是王府里的人,一贯称呼为永靖堂。寻常的时候是不能用的,每逢节庆、祭典、婚仪等大事,才能开启。
      青罗当日抵达蓉城,婚礼在浮光岛朝晖台上,并不曾至此,所以新婚第二日面见上官启便设在此处,以全礼数,也显示对这位公主的重视。当日因是庆典之后的家礼,故而诸位姨娘也都在场,这已经是破了规矩的。而苏衡在抵达蓉城次日面见上官启之时,都只在启怀堂中,不曾得入。清琼出嫁之时,亦比照此例,在永慕堂跪拜行礼之后,方才移到湖上,与百姓同欢。之后,就连柳芳和的葬礼,也因为是续弦而非原配王妃,不曾停灵此处,只在和韵堂中设了灵位。
      除庆典仪式之外,这永靖堂亦是西疆军政要地。永靖王料理西疆诸郡事务,其下文臣武将悉备,俨然便是一个小小朝廷,虽不必如皇帝一般每日早朝,每月朔望二日,也需在此殿中行例会,面见诸人,料理最为紧要的事务。若有紧急军政要务,需面见众臣的,也是在此处,诸位藩王府邸的正殿,皆是如此设置。这也是当日封王裂土之时,皇帝与藩王立下的约定,处处比照京城,却又不能逾越。
      然而年深日久,藩王势大,几乎自成一国,这礼仪也慢慢荒废了。昔日敦煌昌平王高氏的殿上,日日朝会,与京城御座之下一般无二。而绥靖王窦氏处,这朝会乃是隔日一回。上官氏一族执掌西疆多年,权势之重,早已到了百姓知上官氏却不知皇帝的程度,在这一处上却始终不曾逾制,除朔望之日与庆典之外,其余日常理事见客,都在居所的外书房内听问。怀慕如今所居的永慕堂,也就是先时的启怀堂,便是世代永靖王所居。
      西疆诸郡比照京城六部,设有吏政、户银、礼乐、兵马、刑律、工利六司,直至上官启为止,虽不在正殿朝会,六司重臣每日也俱要往外书房中禀报事务。怀慕承继王位之后,在六司之上又专设明正院,明正院设九卿之位,直属永靖王管辖,统御六司。明正院并未单设府衙,院中诸人每日都在王府外书房中轮值,每日三人一轮,隔九日九卿悉备,遇朝会之日与诸司官员齐列永慕堂。各处州郡县的密报书函,也一样送往此处。经明正院审理之后,择其中最为紧要的再奉于永靖王处批示决断。
      明正院乃是整个西疆权力中心所在,九卿品级在六司掌司之上,皆是怀慕最为信赖也最为得力的人。如今方正端领九卿之首,方正同因常年镇守颖城,反倒不在九卿之列了。董余乃是九卿之中最少的一位,而董润在兵马司,接替了方文峻原本的掌司一职。明正院与六司之下,诸郡县各自管理,但仍有些特殊的职位,如方家领颖城,方正同的地位自然非寻常州郡长官可比。
      文崎驻军敦煌,虽非九卿,又无掌司之位,只有一个将军的称谓,然而敦煌之事,却无不经他之手,一言而决,所掌实权极大,几乎不亚于怀慕在蓉城了。只是这权力虽大却无虚名,文崎品阶寻常,迎亲也只能到王府门前,而不能享开正殿相迎的礼数,九卿诸司也不必为他的婚礼列座在侧。此时正殿之中,便只有上官氏之人。
      青罗走到里头,今日永靖堂并非朝会格局,和自己当初见礼的时候仿佛。正上方的王座空着,下头并排放着两把椅子,东首空着,西首坐着封太妃,怀慕在东首下坐着,青罗便走到西侧封太妃下头坐下。一边瞧着怀慕,只见他对自己轻轻摇了摇头。
      青罗方才坐定,外头的礼乐声便响了起来,只见怀蕊和清玫两个一左一右扶着怀蓉慢慢走了进来。青罗见清玫也在倒觉得奇怪,转念一想,想必是方家为了显示这位新奶奶的身份贵重,又与方家是亲上做亲,特意遣了清玫来此。清玫虽然即将成为怀蓉的小姑,此时却还是姑表姐妹,在此处与怀蕊一起出现,也算是合情合理。青罗瞧见封太妃的神情,也是十分满意的样子。自己的孙女儿与外孙女儿成了姑嫂,又比寻常姑嫂更为亲近,也的确是一件得意事。
      怀蓉此时还不曾蒙上面纱,青罗一眼瞧见她神情平淡,倒是身边怀蕊和清玫两个一脸的笑容。怀蓉似乎也察觉到青罗在瞧着自己,却也仍旧不肯露出半分笑意来,一双眼睛里全是淡漠的样子。甚至比之方才在匀妆居中,更冷了几分。青罗知道她的性子,深知对于她也是勉强不来的,便也不曾说什么。
      三人走了进来,怀蕊和清玫便站到两边,怀蓉便在当中站定,正要拜下去,却定定地瞧着东首空着的椅子,忽然疾步走到一边,将角落里站着正在默默垂泪的郑氏拉了出来,隐到东首坐下。郑氏恍恍惚惚跟着坐下,才忽然惊觉不妥,正要挣扎起身,却见怀蓉眼神坚定,按了按她的手,那力量如此坚定,平素谨慎小心、绝不逾矩的郑氏竟然不再试图挣脱,就怔怔地坐在那里。
      郑氏身为姨娘,原本没有资格在这永靖堂上有一席之地的。就算是怀蓉的生母,也只能在一边瞧着,能许她和青罗一起送出府门去,已是难得的恩宠。怀蓉此举,可谓是前所未有的悖逆举动了。青罗侧过脸去瞧着封氏,见她神情微冷,却也不曾开口说什么,又瞧了怀慕一眼,只见他身着王袍端然坐着,眼观鼻鼻观心,就如不曾瞧见这一幕一样。青罗心里叹了口气,想必这样的怀蓉所具有的力量,是任何人都不能阻挡的。虽然温柔沉静,却又坚不可摧。更或者说,如一湾流水,看上去柔而无骨,却百折不回。
      此刻永靖堂上鸦雀无声,也没有人拦阻,神情十分震动,又带着几分不可置信。满殿的人犹如木雕泥塑,皆是怔怔无言。怀蓉却不以为意的样子,举止仍旧从容洒脱。等郑氏在上官启的位置上坐定,怀蓉才退到永靖堂正中,缓缓跪下,俯身对上座的四个人,端端正正行了三拜大礼。发上凤穿牡丹的红宝步摇落在金砖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等怀蓉重新站起身的时候,所有人都还像是在梦里一般。
      最终打破沉默的是封太妃,脸上方才冷淡的表情忽然散去,露出极为温暖亲切的一个笑容来。封氏伸出手去,对怀蓉柔声道,“蓉丫头,快到祖母这里来。”怀蓉一怔,显然不曾想封氏在自己做了无比悖逆的举动,又在婚礼上如此无视王族礼仪之后,竟然对自己这样亲切,倒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过了片刻才慢慢走到封氏身边去。
      封氏拉过怀蓉的手,轻轻摩挲了一回,那神情不是愤怒伤心,也不是喜悦安慰,倒像是无可奈何的迷惘似的。怀蓉此时也觉得震动,自己陪伴封氏身边多年,算是儿孙辈中与她最为亲近的那一个了。然而她也从不曾这样对过自己,或者说,自己从来不曾感觉到犹如此刻一样的亲切。重华寺里的千百个日日夜夜,怀蓉和这位亲祖母的相伴,都是在氤氲的檀香气味里头,默不作声地在佛前长跪念诵里度过的。与其说是骨肉至亲,自己倒更像是与那檀香莲花一样,守在她身边,也守在佛祖身边的一种美丽陈设。
      然而仔细想来倒也不是如此,自己在封氏面前,也时常有小儿女的情态,也常有羞红神色,甚至娇嗔言语。然而那样的笑容,从来都不是肆意的真心。她给予这个老人年少的青春活气,这个老人给予自己庇佑与安全。她们只是各取所需,她心里十分明白,封太妃,自己的亲祖母,也十分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她身边陪伴伺候,无微不至,言笑晏晏。那是一场彼此都没有什么坏处的戏,彼此演的得心应手,原本也以为会一直这么下去直到自己平安出阁的那一日。
      只是这样的平衡,到底是被自己打破了。从那以后,祖母再也不曾用亲切柔和的眼神看过自己,就算是人前的笑容和关切,也让自己觉得沉甸甸的,透着一股子冷。而自己好像周身的力气都被抽的干净,连演戏的力气也都没有了。在祖母的面前,自己宁愿像重华寺的佛堂里跪地祈祷的时候那样安静,却再不肯露出哪怕是伪装的笑容和软语娇言。然而在自己即将远行,再不归来的此时此刻,这个自己自幼侍奉的老人,却忽然拉住了自己的手,即使冷淡如怀蓉也不得不承认,那枯槁粗糙的手掌心里,传递着真而又真的眷恋,蕴涵着切而又切的期盼。
      怀蓉忽然觉得恍惚了,这个内心深沉无比的老人,自己的亲祖母,或者是真心喜爱着自己的。她对于自己的庇佑,阻止自己的远嫁,阻止自己与慧恒的相见,如今又为自己安排了这样的一桩婚姻,或者并不单单是对自己多年侍奉的一种对等偿还,也不单单是害怕自己污了上官家的声名,不单单是因为想要用自己笼络方家,而是真心希望自己能够得到光明正大又理所当然的幸福。
      她的眼神分明是眷恋着自己,不忍心自己离她而去的,却又坚决地将自己推开,推到离她最远的地方。或者她这么多年离群索居的日子,也真的太寂寞了,以至于分明是因为纾解寂寞才有的一个契约,最后那个填补了她寂寞的自己,竟然真的得到了她的真心。
      怀蓉心里又苦笑起来,就算真的是这样,又能怎么样呢?她想要给自己的,已经给了自己的,却又不是自己想要的。封太妃给自己编织的是一个在她心里完美无缺的好梦,对自己而言,却只是烧成灰烬的一颗心的坟墓罢了。也许封太妃到了此刻,也从自己的眼睛里明白这一点,所以她的眼睛里,眷恋和期盼之外,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不安,甚至有几分怀蓉几乎以为是自己看错的后悔。
      今日的祖母,似乎比自己知道的任何时候都要更加脆弱,否则自己怎么能在她永远平静的眼睛里,看到这样多分明的矛盾的情绪?又或者,是即将离别的自己心里不再安静,才会把自己心里的情绪,投射到了她的眼睛里去。怀蓉正想着,只见封氏身后的芸月快步走上前来,将一块盛在金盘里的大红色面纱捧在自己面前。封氏接过面纱,怀蓉见状便跪在封氏脚边,任她将那一块面纱小心地覆在自己头上,又用簪环仔细固定住了。
      怀蓉正要起身,却感觉到封氏的手在自己头顶上抚了抚,又听见封太妃用极轻的声音在自己耳边道,“你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比王府里长大的芷丫头和蕊丫头多吃了许多的苦,这我心里知道。然而也正因为如此,你在我心里的分量,也就不是这两个丫头能比的了。就连你的这些哥哥嫂嫂,在我心里也不如你重。只是我看重是我孙女儿的你,却更看重上官家的名誉和江山。如今你要出阁了,我也没有什么好送你做嫁妆的,我也知道你本性并不爱这些金玉,只有亲自给你戴上这一方盖头。从今以后,你能为上官家做的,我需要你为上官家做的都已经做完了,日后的路该怎样,只有你自己去走,我不会再要你做什么,也再不能护着你什么。”
      封氏的话落在耳边,怀蓉竟然惊觉自己脸上流过一滴眼泪。
      怀蓉并不曾抬起头,封氏却像是知道一样,“出嫁的时候,女儿家是可以哭的。你今日想哭,就莫要忍着。你的性子瞧着温柔,其实最是刚强,这是好事,却也是坏事。这一回嫁了人,以后若是觉得委屈却也不能随意哭泣了,就这么一日,你想如何哭,都没有人都阻拦你的。至于你的母亲,你如今身份贵重,谁又能欺侮了她去?我虽然说不上喜欢,却也并不会叫人为难了她,何况还有王妃在呢。”
      说着把怀蓉拉了起来,抽出自己身上的帕子,笑着替她拭去面颊上的泪水,“我的儿,这便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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