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载踏莎行

作者:兰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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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廿六章(03)请君问取南楼月



      到了庆典的最后,按着京城的风俗,自己在完成仪式之后拜别君父离去,苏衡还留在城楼上,与文武百官宴饮,接受绵绵不绝的祝愿。
      仍旧是紫曼引着自己下去,宴席上有这个帝国的皇后,自然不用她去应酬斡旋。所以紫曼安然地留在自己身边的这个位置上,随着自己走上城楼,又引着自己回到南安王府。紫曼在自己耳边低语,这是一年多以来,她第一次回到这里。
      京城王公贵族云集,即使是显赫如南安王府,在外头看着,也只是绵延不绝的一堵垣墙而已。南安王府的门前,也被装饰得喜气洋洋。门前的两个石狮子上也挂着火红的绣球,大门敞开,看的到里头重重院落俱是灯火通明。门前站着两列侍者,看见清琼和紫曼下车,都拜倒行礼。
      清琼在门前顿了一顿,门上“敕造南安王府“几个大字,不知道是哪一代的御笔了,与太平宫里和静海殿里的都又不同。京师的建筑威严雄伟,纯以气势取胜,与蓉城以山川形胜见长的秀雅又大是不同。不单单宫苑如此,王府之中,也是一样气派。清琼察觉到身边的紫曼也停了一停,凝望着眼前的这几个字良久。或者许久未归的紫曼心里,感慨并不下于自己罢。
      二人从正门一路往里去,皆是光华璀璨,侍从云集,跪拜如仪。只是十分安静,听不见一丝声响。府中没有一个主人,苏准和苏衡父子都还在端阳门上,府中唯一的女主人南安王太妃,之前病势沉沉,却因为这一次喜事觉得好了许多,亲身去了端阳门参加唯一孙儿的婚典,此时想必正和宫妃命妇们谈笑。偌大的王府之中,竟然只有紫曼和清琼两人。一个是初来,一个是重归。
      从正堂出来往后园走,要经过长长的一条廊子。廊上攀着无数薛荔蘅芜,就算是在深秋里,依旧有青翠枝枝蔓蔓交缠。有些还挂着朱红的果子,带着奇异的暗香。王府的花园幽深莫测,大块的玲珑山石,古老的树木藤蔓,在夜色里显得更是神秘了。有一脉泉流之声不绝于耳,倒像是浅吟低唱的笛声。
      从廊子里头出来,却又是另一番景象。眼前是极大的一片起伏的梅林,此时尚没有开花。泉流此时才出现自眼前,从身后的玲珑山石中穿出,又蜿蜒着在梅林深处消失不见。花林中远远地看见有一处飞阁,其余亭台院落,都远远退避一旁,围绕在侧。整个后园之中,只有这一片梅花,是绝对的主宰。清琼知道,这必然就是清明晚粉了,开的最晚的,始终等待着的花朵。即使此刻没有花开,却仍旧有着某种奇妙的韵味,叫人觉得心里安静祥和。
      身边的紫曼,对自己说了这清明晚粉梅,和寿康公主的故事。关于别离的,关于等待的故事。分明岁月漫长,却也只是简单的几句话而已。这样的故事,想必当初青罗到此间的时候,也曾经听过罢。南安王府的晚粉梅,是这样的纯粹,不夹带着任何别样的芳菲,这么多年过去,始终如一。那个在花间等待着归人的寿康公主,也像是从来不曾离去过一样。她还在这里,就在梅花林里,就在儿女的言语里,也在她等待了一生的那个人的心里,随着一年一度的花开,始终不变。
      梅花林四周,还点缀着几处小景。香瑶林,夜雪林,寒碧林,缀玉林,佩月林,独幽林等处,出自姜白石暗香疏影咏梅之句。每一处景致中,又有楼台院落,譬如香瑶林中的琼瑶阁,夜雪林中的吹雪阁,寒碧林中的烟碧阁,缀玉林中的卓玉阁,佩月林中的踏月阁,独幽林中的问幽阁,各自不同。掩映在花林山石之间,与中间阔朗梅花相对而生,更添了几分旷奥意趣。
      除了南安王苏准之外,王府诸人,都住在后园一带院落之中。南安王太妃在独幽林中养病日久,苏衡居住的乃是缀玉林,紫曼未嫁之时,居于佩月林,而听闻远嫁的青罗在王府中的住所,就是寒碧林的烟碧阁了。至于香瑶林,近年来都没有人常居,偶然间来了客,才打扫出来暂住几日的。
      如此几处,都散布四周,乃是王府旧构。与梅花林相距最近的是夜雪林,几乎和梅林嵌在一处。寿康公主在世时候,就住在夜雪林,夜雪林中的吹雪阁,就是当年王妃和王爷的居处。王妃在自己门前种得千百株清明晚粉的梅花,才成了如今诸多小园围绕梅林的格局。而这夜雪和吹雪之名,也是王妃自己更改,都与梅花有关。夜雪林中种着大片的竹,取自杜甫的诗,“秋风楚竹冷,夜雪巩梅春”。而吹雪二字,则取自晏几道词:
      满街斜月,垂鞭自唱阳关彻。断尽柔肠思归切,都为人人,不许多时别。
      南桥昨夜风吹雪,短长亭下征尘歇。归时定有梅堪折。欲把离愁,细捻花枝说。
      南桥吹雪,长亭征尘,最后都落在了这归来折梅的思归离愁上了。而南安王妃早年去世之后,南安王未免触景伤情,这才迁了去前头居住,如今吹雪阁也是空着。
      此时清琼入王府,自然是住在苏衡所在的缀玉林了。苏衡如今在军中历练,也不常在家中居住,卓玉阁自然也许久不曾修葺。为了今日大婚,卓玉阁已经装扮一新,原本古朴素淡的院落,此时洋溢着欢悦的红色。清琼低着头不能四处打量,又蒙着珠翳,难以看清屋里的陈设,只觉得红艳艳的一片,灯烛高照,喜气洋洋。等终于穿过垂花门进了内室,坐在床榻上,才缓过神来仔细打量。
      壁上悬着长剑,架子上满满的都是书卷。若是揭去了那些无处不在的红绸,这里似乎有些冷清,不像是居所,倒像是书房了。这便是自己此后终身的居所了,飘荡数月,这里,日后就是家了。只是这家里,倒像是空荡荡的只有自己一个人似的。这样的所在,与寂静的太平宫,又有什么不同呢?
      香炉里焚着香,那香气陌生不像是寻常香料,清琼却隐隐约约觉得几分梅花气息,就像是苏衡身上的那一种。清琼忽然想起,自从进了南安王府里,这一日无处不在的桂花香,似乎就消失了。王府里总有这一种淡淡的,似乎有些冷清和哀伤的寒梅气息,微弱难觉,却覆盖了一切。万紫千红,千香百艳,到了这里,也都只留下这寒梅的淡淡余韵,成了飘渺的一缕旧梦。
      嬷嬷丫头们纷纷退了出去,只留了紫曼一个和清琼说话。或者是在静海殿中,紫曼已经把想说的话都已经说了,此时两人相对,倒是不知道说些什么了。反而各自怀着心事,都有些出神。清琼不知道紫曼此刻在想着什么,是想着她少女时的光景,还是出嫁之后的宫中岁月,又或者在想着自己和苏衡。清琼自己也有太多的事情要想,前尘今日,还有即将到来的明日,来不及去问别人。
      清琼不过觉得过了一刹,却已到了紫曼将要离去的时刻。她原本不过是奉了君命,并不是归家省亲。只是紫曼神情却是平静,似乎并没有觉得依依不舍,听见丫头在外头禀告了时辰,就起身向自己告辞。临去的时候对着自己微微一笑,就转身离去了。清琼不知道这个离去的人,还有没有回来的一日,或者会有,或者此生都不再归来。
      只是离去的人却是那样地决然,想必她去年三月离家的时候,在亲人的围绕之中,对着王府的后园还有着许多牵挂不舍。然而今日她独自一人走开,却再也没有什么犹豫。清琼心想,这和自己倒是一样的,自己独自一人留下,和紫曼的独自离开,其实都是一样的。自己需要独自面对将来,不管是谁,都不能再陪伴自己。
      房间里只剩了清琼一个人,安静得只能听得见自己的呼吸之声。忽然间蜡烛爆出了一朵灯花,那声响细微,却惊动了内心。京城的秋夜,秋风清,秋月明,记得方才在南安王府上方看见的那一轮高悬的满月,团团圆圆。而蓉城的秋,却不知是如何的景象了。或许是绵绵不绝的巴山夜雨,一夜连着一夜,始终不曾停歇。这一日京城的桂花开的那样好,倒真像是迎接自己一般。而去年这个时节,自己初次登上流丹阁的顶层,望着蜿蜒的泉水,泉流上也沾染了桂花香气。
      忽然听见一声金石相交的脆响,清琼回过了神来。此时已近腊月,纷扬大雪,离新婚的八月中秋,早已经过去多日。清琼望了望窗外,自然早就没有什么桂花了,而王府里种着的梅花,还要等到明年的清明时节。如今窗外白茫茫一片,只有几杆翠竹。仍旧傲然立在风雪之中。脚边落了一枝簪子,却是方才已经带上的和合二仙的金簪,嵌着的一块拇指大小的祖母绿,也落了下来。四周散落着几枚珍珠,也是簪子上原本镶着的。
      只见修绮俯下身来,拾起地上的簪子和宝石笑道,“今儿个也不知是怎么了,好在这金簪子是摔不坏的,只是可惜了这祖母绿和这珍珠,还要再费神镶嵌一次了。不知道这南安王府里的匠人手艺如何,能不能嵌成原来的模样。这还是咱们自己家里给姑娘带过来的陪嫁物件呢,姑娘可还记得,这簪子还是夫人的陪嫁呢,以前夫人常带着的。这二年收起来不曾瞧见,没想到又跟着姑娘送了过来。”一边说着,一边就把簪子和宝石珠子都笼在一处,又拿过来给清琼细瞧。
      清琼从修绮手里接过了,微微一笑。这簪子她自然是记得的,幼时在家中,常看见母亲就带着这么一枝金簪,坐在窗下做些针线,或是教自己读书识字。那时候清玫还小,清珏还更是襁褓婴儿,都在乳母处照顾。兄弟们都跟着父亲先生在外面,母亲身边只有自己这么一个女儿,也算是温柔静好的时光了。后来自己渐渐长大,姐妹们又在一处作伴,母亲似乎也渐渐忙了起来,也再没有这样的时光了。后来就连这一枝幼年间见惯了的金簪子,也不怎么再瞧见母亲戴着了。
      清琼出嫁,顶的是上官王族的郡主名号,方家自己的陪嫁之物反倒并不多。陪嫁的礼单太长,清琼也没有仔细瞧过一次。这几个月来更没有拿出来翻检,今儿给修绮寻了出来,才知道这支簪子跟着自己来了京城,头一回想要戴上,却在此时落在了地上。若是从习俗上头论起来,新婚与夫君长久别离,陪嫁的和合二仙的簪子又摔坏了,似乎是不详的征兆。只是此时自己独居,谁又会来问呢?
      清琼搁下了簪子,淡淡道,“你送给管事的婆子,叫她们寻了妥当的人修好了送回来也就罢了。”瞧了瞧时辰,又道,“也该到了议事的时候了,不拘怎样,快些替我梳好了头好出去见人的。若是迟了一时半刻,谁管你是什么缘故,背后总有些话说。更何况我这些日子整肃规矩,也得罪了些人呢。”
      修绮点头笑道,“姑娘以前是清闲惯了的人,何曾这样忙过呢。这王府里住在的人虽然不多,却还有着外头许多庄园产业,谁曾想样样事情都要叫姑娘操心呢。就是那些丫头婆子们谁又是好缠的,都冷眼瞧着姑娘是外来人,想要瞧笑话儿呢。姑娘可要打叠起精神,争一口气才是。好在王爷和太妃,都还向着姑娘。”
      清琼笑了笑,修绮也不再说什么,只专心替清琼梳头。清琼微微出了神,眼前的景象模糊了,只瞧得见四处悬着的红绸。这还是南安王太妃特意叮嘱的,这喜事的红,非得要留到年下才换了新的。只是说起来好笑,这成双成对的红色,只有自己一个人见过。而自己的丈夫,却从来没有踏足过这一间原本属于他的卓玉阁。
      中秋的花烛之夜,苏衡始终没有回来。清琼独自坐在榻上,从月生到了月沉,始终都没有等到原本应该归来的人。到了第二日,才有丫头进来报讯,说是世子在端阳门上,被诸位文武大臣劝酒,酩酊大醉,行动不得,无奈之下,只有在宫中武英殿里歇了一宿。而一到天明,城防就出了大事,苏衡也来不及归家,就被派遣去了城外。而这之后,就是整整三月的分离。
      清琼对于苏衡的最后印象,还停留在中秋月夜,最后那一眼充满迷惑的温柔里。隔着摇曳不定的珠翳看见的面庞,分明就是当初在落阳楼看见的那个人,自己走了那么久,好容易走到了他的身边,却仍旧没能够走到他的心里。而如今分明都在同一座城池之中,却始终不得相见,想必这是他对于自己的躲避罢。然而就算是躲避,也都比那样错认了的温柔要好了许多。清琼心知,自己也是有着不容变折的尊严的,宁愿以自己的身份孤独一世,她也绝不要成为另一个人。
      清琼仔细想了想,自己和青罗原本没有什么相似,只是命运巧合,倒像是共享了一样的宿命了。想必苏衡当日的迷惑也是如此,在一模一样的盛大婚礼上,在无处不在的红色的海洋里,把那个穿着嫁衣,在摇曳的珠翳背后看不清面孔的女子,错认成了他的心上人。而当着长长的幻梦过去,住在南安王府里的人,并不是他期待的那一个。所以他只有离去,不愿去面对这样的现实。
      若是从来都不曾错认,他或者还能像当初应允这门亲事,带着自己回到京城的这些日子一样,与自己相安无事,甚至是相敬如宾。就像是蓉城的朝晖台上,带着痛苦的决心,也带着对自己歉疚,一起携手远行。然而从那一抹温柔的眼神之后,他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再也不敢来面对她了。某个本来留在他心里的名字,一旦浮出水面,不单单对于自己是个重负,对他来说,又何尝不是呢。
      等修绮给自己装扮好了,清琼便起身走了出去。还有许多事情要她料理,还有许多人要她去见。京城人事繁杂,远非蓉城可比。已逾三月,却仍有许多命妇小姐,说是要来见一见新世子妃,来往走动不绝。原本以为自己婚后的生活,会所长日漫漫,独坐庭中,数着落红度日,却原来连这样的片刻清闲也没有。身为南安王世子妃,清琼是忙碌而充实的的,只是如此又是一日,与昨日没有什么不同,与明日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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