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载踏莎行

作者:兰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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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廿五章(14)绿萍涨断莲舟路



      忽然听见帘子响,清琼忙忙地站起来,只见帘子后头走出来一个宫装女子。一身秋香色的衣裳,腰上系着一枚白色玉佩,发上带着一枝珍珠莲花步摇。容貌平和清正,含着一丝温柔笑意,虽有几分秀色,却也并不如何出众。
      清琼一怔,心中略觉得有些疑惑,只是看方才那个宫人恭敬跟在她身后,想必是闵妃无疑了。果然见苏衡也俯身对来人行礼,清琼也忙忙拜下请安。
      清琼才行了礼,那女子快步走出来亲手扶起笑道,“嫂嫂快快请起。论起君臣之礼,莫说是哥哥嫂嫂,祖母父亲见了我,也是要跪拜的。只是论起这血脉亲情,那里好叫哥哥嫂嫂认真拜我呢。这里也没有外人,不过是个意思罢了,还请嫂嫂快快起来坐下。”说着便亲自扶了清琼坐下,又对一边仍旧站着的苏衡笑道,“哥哥也快坐下罢,多日不见,怎么哥哥也和我生疏起来。”
      苏衡微微笑了一笑,那神情不再是方才的平淡冷漠,倒生了几分暖意出来,几乎有几分宠溺的意味了。清琼瞧得一怔,如此神情,她从来也没有在苏衡的脸上看见过。想必他对于这个妹妹,也是十分关怀的。而今日闵妃叫了初到京城的自己进来,想必也是对于这个唯一的哥哥,分外重视的。
      等紫曼也在上首坐定,先问候道,“听闻嫂嫂六月初从蓉城启程,虽说是顺江而下,却也隔了两个月才到了京城。一路上风尘辛苦,可还觉得好么?”
      清琼见她言笑晏晏,都是一派家常的模样,毫无凌人之势,倒不像是深宫紧锁的皇妃,真像是家中的姊妹了。于是便笑答道,“倒也不觉得辛苦,反倒是路上秋光醉人,真是叫人移不开眼睛去呢。可惜日后想要再见,也是不能的了。”
      紫曼笑道,“江山千里,不消亲眼去看,想一想都觉得叫人目眩神迷。我这里藏着一幅千里江山图,所绘的正是这定云江沿岸山岭云瀑之美。这话是当年母亲从宫里出嫁的时候的陪嫁之物,在家里藏了好些年,我出家之时,父亲又给我做了陪嫁。如此兜兜转转,却又回到了这宫城之中。我自幼就喜欢这长卷,总要从库房里头取出来细瞧。可惜这画儿是好,我却是不能去亲眼看一看的了。嫂嫂能有如此际遇,也是幸事了。”
      紫曼说着又叹了一口气,像是出了神似的低语一声道,“如此说来,我倒是有些羡慕青罗姐姐了。”
      话语才罢,自己也觉得不妥,回过神来忙对清琼笑道,“我们姐妹情深,倒是叫嫂嫂见笑了。今日看见嫂嫂来心里高兴,却也难免想起去年姐姐出嫁的事,姐姐与我同日出阁,可惜远去千里,再也见不上一面了。嫂嫂从蓉城来,也该是和姐姐熟识的,也不知她一切可好?”
      清琼点头道,“永靖王妃一切都好,娘娘大可以放心了。我离开蓉城之前,曾在永靖王府中住了将近一年,与王妃也算是常常相伴。王妃和王爷鹣鲽情深,也深得众人敬爱,娘娘不必担心。”
      紫曼笑道,“如此说来,姐姐倒真是嫁与良人了。”瞧了苏衡一眼道,“家里的事情,父亲和哥哥总是不叫我知道。我虽然心里惦记着姐姐,却可恨人在深宫,实在是不知她究竟如何。难得嫂嫂能进一次宫,姐姐这一年多里,可有什么故事,还要劳烦嫂嫂说给我知道呢。”
      清琼见紫曼神情,这话不像是问着自己,倒像是想要说给苏衡听的一般。见苏衡脸色似乎苍白了几分,心里只觉得一痛,又有些不忍。然而紫曼目光灼灼地瞧着自己,也不得不说了。何况如今情形,青罗的所有故事,苏衡也早知道的一清二楚了,只是心里到底是放不下罢了。若是当着紫曼的面一起说明白了便能快刀斩乱麻,叫他放下这一桩心事,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于是清琼定了定心神,便把青罗在西疆之事,细细说了一编。从落阳峡落阳楼上的惊艳初见,到锦绣湖朝晖台上的大婚,再到千里风雪奔赴漠北敦煌,刀光剑影里的荣辱与共,还有春日里踏着杨花携手而归,并肩称王的尊荣。自然的,还有平日里朝夕相伴,眉眼含笑的温情。
      清琼细细说来,自己却渐渐地出了神。她从来不曾想到,自己对于青罗的事情,竟然知道的这样多,这样清楚。或者自己不经意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把这个和自己命运相似,却或许比自己幸运得多的女子的一举一动,都记在了心里。清琼是这样羡慕青罗,从中秋第一次近距离看见的时候,就开始羡慕。六月到八月,不过短短六十余日,这样快,就获得了她的新的幸福。而如今和她逆流而行的自己,又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够和她殊途同归,获得青罗拥有的真心呢。
      等清琼回过神来,才发觉紫曼和苏衡,竟也出了神去。苏衡低着头,神情平静,眼光却是空无的,不知落在那里。而方才端正坐着,举止无一丝可指摘之处的紫曼,此刻用手支着面庞,那手腕上露出一只珊瑚珠子的手钏,颜色倒是鲜艳,与她一身清雅简素打扮,倒是颇有不同。神情飘忽,倒是像小女儿家的梦一样神色。嘴角含着一丝的笑容,那笑容里,却又像是有着一丝不可言说的哀伤似的。
      一时之间,三人倒都是沉默不语了。宫室之中这样安静,连鸟鸣都不能听闻,连风声都不能入内。又过了片刻,墙角放着的一座西洋自鸣钟却忽然响了起来。顶上忽然打开两扇门来,一只金丝雀儿钻了出来,站在一根白珊瑚做的树枝上头,合着钟声咕咕地叫着。那声响极大,紫曼忽然惊醒,睁着一双眼睛望着清琼,似乎还未回过神来
      过了一霎,紫曼才笑道,“嫂嫂的故事说的好听,我竟然听得入了迷。倒没有想到姐姐去了西疆,竟然是这样的波澜壮阔,倒是真真有福气了。”说着又瞧着苏衡笑道,“哥哥才从蓉城回来,这些故事,姐姐和做了永靖王的姐夫,自然都是和哥哥说过的,怎么哥哥也听得出神了?”
      苏衡此时也已经回过了神,听见紫曼的言语,神色略僵了一僵,转而笑道,“永靖王和青罗妹妹,哪里会和我说这些呢?虽说听人说过,却也都是街头巷议,倒是不如容安郡主说的,娓娓动听,如在眼前一般。我虽然知道这些事,却也像是第一次听见呢。”
      紫曼掩着嘴笑道,“嫂嫂你听,哥哥这是在夸你呢。”又对苏衡道,“眼见着今儿晚上就是哥哥嫂嫂的大婚,怎么哥哥还叫嫂嫂郡主呢,这样生疏。”
      苏衡闻言却又是一惊,讶道,“原本父王的意思,是要等到八月二十的良辰吉日,才好成婚的。今日这样仓促,怎么就论起来这个?”
      紫曼笑道,“哥哥还不知道,我晨起给陛下回了哥哥带了嫂嫂回来一事,只说想要在二十日的婚礼前见一见,也未言明是哪一日。陛下却说,嫂嫂是蓉城来的郡主,这一门亲事,是皇家恩准的国事。二来哥哥也不是外人,和我是兄妹不说,和陛下本是姑表至亲,这亲事也是家事。最妙的是今日中秋满城桂香,想必是上天赐予的吉兆,迎了嫂嫂入城。”
      紫曼顿了一顿,莞尔一笑道,“如此良辰吉日,如何能够错过呢?所以陛下已经颁下了旨意,要亲自在皇城的在端阳门上,给哥哥嫂嫂主婚呢。还要叫万民同庆,共赏此日明月天香,良辰美景。这会子我接了哥哥嫂嫂进宫,也是陛下的旨意,至于咱们家里,只怕旨意也已经到了。只是略有些可惜,咱们家里就哥哥这么一个儿子,父王和祖母,却不能亲自主持哥哥的婚礼,倒叫陛下给抢了去。”
      苏衡和清琼听闻了这个消息,却都是沉默无语。对于清琼而言,自己的出嫁,原本不是为了什么家国之事,也和苏衡的身份无关。如今这样烈烈轰轰的,倒叫人觉得心头沉甸甸的的。想起当日青罗的出嫁,也是如此。本以为自己的婚姻要简单得多,却原来都是一般。清琼忽然想起那时节青罗问自己,若是西疆和京城当真开战,自己将会如何?那时候自己以为是再遥远不过的设想,如今却觉得似乎逼近了。
      从自己进了这座世间最宏大的城池开始,自己就注定要成为西疆,成为蓉城,成为上官氏的缩影。对于京城的人而言,也许没有人在意自己是谁,没有人在意方清琼是谁,更没有问会去问,自己为什么要越过千山万水来到此间。他们在意的,只是容安郡主,是南安王的世子妃,是蓉城的永靖王而已。
      也罢,至少这一日,自己不得不粉饰成他们所期望的那个模样,这也是自己从决定出嫁的时候开始,就注定要背负的使命。只是清琼心里暗暗地下了决心,等着一场婚礼结束,她仍旧只会是那个在落阳峡初见苏衡的方清琼。她的心愿,她的梦想,都是始终没有改变。她下定了决心,既然已经抛弃了一切责任和亲情,就永远也不要为了所谓的责任,去放弃自己的真心。
      清琼这一番心思,紫曼却是不知的。紫曼只瞧见清琼和哥哥都是默不作声,心里略有些会意,忙笑道,“嫂嫂一路风尘辛苦,才下了船就被我拉到这里来,也是我待客不周了。晚间的一切典仪,自然有司礼的那些堂官预备,嫂嫂也不必费心。吉时就在酉初,这会子还早呢,嫂嫂可以却歇一歇。”
      见清琼点头,紫曼又道,“只是这太平宫是我的居所,算是半个夫家,嫂嫂自然不能从这里出嫁的。还要劳烦嫂嫂去前头的静海殿去,那是藩王入京时候留居的宫室,嫂嫂也是永靖王王族一脉,从那里出阁,是再好不过的。到了未正,我自然会带着宫里的梳头嬷嬷,去和定宫给嫂嫂梳头更衣的。”
      紫曼顿了顿,瞧着苏衡道,“至于哥哥,陛下说许久未见,邀哥哥去天极宫里说话呢。”
      苏衡点了点头,就要起身出去,紫曼却叫住道,“哥哥还略坐一坐,我还有话要和哥哥说呢。”说着叫了方才那个盛装的宫人进来,对清琼笑道,“这是我陪嫁的丫头蕊珠,我这就叫她送了嫂嫂往静海殿去。在我过去之前,她就留在那里伺候嫂嫂,嫂嫂有什么要的只管问她就是了。”
      清琼笑道,“难为娘娘费心,事事都想的周全。方才那云眉茶也是一样,茶虽然难得,更难得是娘娘的心意。”
      紫曼笑道,“我只有一个姐姐,已经嫁了去蓉城难以相见。也只有这一个哥哥,今日娶进了嫂嫂。我心里便把嫂嫂当做姐姐,日后也好相处呢。”
      清琼笑道,“娘娘的心意我自然是明白的,只是娘娘何等样尊贵的身份,我又如何敢对娘娘无礼呢。”紫曼笑道,“如今嫂嫂还说这样生分的话,日后自然就知道了。”说着亲自送了清琼出了宫门,又仔细叮咛了蕊珠几句,这才折返身来回了宫中。
      紫曼抬头一瞧,却看见苏衡站在院中的那株古松下头。还是那样惯常的一身青衣,昂着头站着,腰间束着一支玉笛。院子里极为明亮,他却偏生站在那古松的暗影下头,几乎和那古松枝叶间的暗绿一样的颜色。紫曼悄悄走进了,才发现他凝视的乃是树上旁逸斜出的一枝松枝,虽然细小,却遒劲有力,颇有几分风骨。忽然苏衡抬起手来,似乎想要折下那一枝似的,却又在快要触及的时候缩回了手。如此竟又反复几次,这才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转身回了内室。
      不远处的紫曼一一瞧在眼里,站在原地,就叹了一口气。光阴匆匆而过,距哥哥心上的那人从京城离去,已是一年半的光景。说来长,却又短。对于西疆南北驰骋自在的那个人而言,只怕如同白驹过隙一般。而对于哥哥而言,却是时缓时急的。远送千里的时候短,独自归来的时候长,再度相聚的时候短,而日后的年年光景,又不知该是如何流过了。而光阴于太平宫中的自己,比之去年三月的春日,却像是丝毫没有走动似的。
      又过了片刻,紫曼也走进了屋里。太平宫的院落空无一人,也没有鸟雀落下。十几株桂花开的静寂无声,连那香气也是永恒不变的,没有风过的忽浓忽淡。满院里只有古松投下的影子,映在朱墙黄瓦上,映在漫地金砖上。凝神去看的时候,似乎还有着细微的变化,暗示着光阴流过。
      忽然有一声鸟鸣惊破了宁静,却是廊下挂着的一只雪白鹦鹉。那鹦鹉并没有笼子,只停在一根金枝上头,像是睡梦才醒的模样,对着不远处的松树扑闪了几下翅膀,却也并没有飞走,又端正立在金枝上。左右顾盼了几次,鸣叫了几声,见也无人理会,倒像是有些厌倦了似的,又垂下了头,昏昏然地停住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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